留得长长的指甲一道道划过地面,发出尖利而刺耳的声响。
小万氏发髻微散,时而悄悄抬眼望向燕淮,眼中皆是毒辣之色。她哭得叫人心酸,神色间却丝毫不见可怜之状。
过得片刻,她忽然又慢慢地坐正了身子,束手在膝上,红肿着眼睛噙着未落的泪珠,道:"你不会得意太久的!"
燕淮往佛堂里迈了一步,跨过门槛,朝着小万氏走近。
佛堂里的光线本就幽暗,此刻门前挡了个人,便愈加昏暗起来,加之燕淮逆光而行,小万氏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脸,不由惊慌起来,自蒲团上站起身来,急急往后退去。她的手撑在了搁着佛龛的案上,五指用力,按得极紧。
说到底,她也是怕的。
"你终于还是想杀我了吧?"小万氏桀桀怪笑了两声,隐在迷蒙的昏暗中,隐约不似人声。
然而说着话,她按在案上的那只手,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朝着后头的七枝烛台伸去。
蜡烛还燃着,灯芯劈啪作响,红彤彤的蜡油,蜿蜒而下。
她像是一只虎视眈眈的兽,盯着猎物靠近。
可燕淮却在两步开外停下了脚步,束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万氏愣了下,忍不住急了,用话激他,道:"怎么,你是怕了我不成?"
话音落,见燕淮依旧站在那,不动如山,她不禁有些疑惑起来,手指轻颤,鬓边散发被风一吹,黏在了生了汗的面上。
"你娘死的时候,你尚不足两岁,许多事怕是都早就不记得了吧?"她的手,已经握住了烛台,"她至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你!还有你那个一出世就没了气的妹妹,她更是连问都不曾问起过...你怕是连自己曾有过妹妹也不知...你娘心中无你,你爹心里难道便有你?他亦从未正眼看过你!这么多年来,是我含辛茹苦将你养育成人!你如今,竟敢将我软禁在府里,同畜生有何区别?"
说话间,她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不看眼神,倒真像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口中问出的话,亦是这般不平。
燕淮忽然笑了,笑得俯下身去,抱着肚子放声大笑。
小万氏唬了一跳,猛地抬起一手来伸出手指直直指着他:"你笑什么?"
燕淮不言语,只笑个不停。
冷寂的佛堂里只有他的笑声,绕着横梁盘旋不去。
小万氏面色陡变,怒斥:"别笑了!别笑了!不准再笑了--"话音未落,她抓住烛台就要往燕淮身上扑。
然而二人之间相距两步,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妇人,焉能如愿碰到燕淮。
恍惚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站在那捧腹大笑的少年便从她眼前消失了,身形极快。
等到小万氏察觉,已是来不及,她手持烛台踉跄着朝地上扑了下去,烛台坠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上头燃着的蜡烛转瞬间摔在地上断成了几截。火苗微弱,挣扎着燃着。
小万氏发出一声痛呼。
原是烛台坠地的刹那,蜡油泼洒,滚到了她面上发上。
好在上头积蓄的蜡油并不多,只烫到了她的左边脸颊靠近下颌的那一块地方。
但蜡油极烫,倏忽便在她苍白的肤色上烫出了几粒鼓鼓的泡。
她颤巍巍地伸手去摸,疼得厉害,无处发泄便又似溺水之人在水中挣扎起浮,扬起脖子,用仇恨的目光四处搜寻起燕淮的身影来。
一扭头,她的视线里便多出了一抹绛紫色。
刺眼得很。
她忍着疼痛,对他怒目而视,嘴角翕翕,因牵动了下颌处的烫伤,疼得不敢立即开口痛骂。
在她仇视的目光里,紫衣少年的笑声渐渐止住了。
他迈开步子走近,蹲下身子,带着悲悯之色看着她。
小万氏瞧见,迷迷糊糊忘了疼。
这是怜悯?
是怜悯?!
他算什么东西,也敢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当即,一阵汹涌的怒意涌上她的心头,她扬手便要去扇燕淮的脸。
可手指尖尖还没探出去两寸,她的手腕便被擒住了,卡得死死的,叫她动弹不得。
她咬着牙,胡乱叫骂起来,披头散发活像个市井泼妇,"小畜生,你是不是想打我是不是?你也配站在我跟前?你娘连给我提鞋都不配,你也不过就是只畜生,锦衣玉食供着养大的狗东西罢了!早知如此,我合该将你养在马厩里猪圈里!"
燕淮听着,却始终神情自若,仿佛根本听不见她的话。
小万氏骂了一会,有些力竭,语气情不自禁软和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直像个哑巴似的不开口不说话的燕淮,低声道:"母亲,我一直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原来,也有你全然不知的事呀..."
尾音拖得长长的,似长叹了一声。
小万氏不由噤声,神色匆匆变幻。
"我妹妹,活得好好的,活得比你好。"
小万氏吃惊地抬起头来,厉声断喝:"不可能!我亲耳听见接生婆说孩子一落地就没气了!"
虽已是十数年前的事,可那一日的事,她此刻想来,仍历历在目。
大万氏生燕淮时,便艰难,落下了病,身子一直断断续续不曾痊愈。
大抵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在病中怀上了另一个孩子,结果生产时难产血崩,止也止不住,死在了产床上。
她断气的时候,孩子还在腹中。
产婆当机立断,剖开了她的肚子将孩子取了出来。
可那孩子,已然浑身青紫,死在了娘胎里。
小万氏牢牢记得那一日,记得自己听到她们母女双亡时,有多欣慰。
可是十几年后,燕淮却当着她的面说,那孩子还活着,她焉能相信!可念头一转,她忽然懵了下。
昔年她乃是未嫁之身,不得入产房陪同,亦不曾亲眼见过孩子的尸体。
难道--
真的还活着?
念头一起,小万氏立觉心潮起伏,浑身颤栗,满头大汗。
"父亲到死都瞒着你,母亲,他从一开始,便没信过你。"燕淮松了手,"你若不说,我倒还真不知道,原来至始至终,他都提防着你。"
小万氏面如土色,心跳如擂鼓,强自辩白:"你胡说,是你在胡说,人死不能复生,那孩子分明是死了没错..."
燕淮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了声:"倒不如,您去地底下亲自问问父亲,这事是真是假?"
小万氏蓦地抬头朝他看去,目光如炬,熊熊燃烧。
这是她方才送他的话,要他去地底下问大万氏,如今他生生将这话送还给了她。
小万氏心头震动。
若那孩子一直还活着,那她这一生,岂非就是个笑话?
小万氏重重咳嗽起来,一口血呕在了地上。
耳畔有脚步声远去,她吃力地循声望去,只瞧见一抹绛紫色的衣摆擦过门扉,消失不见。
她身子一僵,颓然俯首,磕在了地上,口中喃喃:"菩萨...菩萨..."
与此同时,出了佛堂阔步远去的燕淮,并没有回正房去,而是直接去了成国公府的西北角。
西北角只有一处院子,名为宁安堂,是燕娴亲自取的名。
燕霖被送离京城,小万氏被软禁,万家没了声息后,燕淮便将燕娴给接回了府。
于燕娴而言,成国公府却并不是她的家。
她活了十三年,却从没有在国公府里住过一日。
她知道,她有母亲,只是母亲不在了;她也有父亲,只是一年也见不到几回;她还有兄弟,只可惜从未逢面。
从出生的那一日开始,她就不是个正常孩子。
她一个人住在宁安堂里,身边依旧只留一个哑婆婆,除燕淮跟吉祥如意外,谁也不见。
燕淮派去的护卫,也只能悄悄地守在宁安堂四处,却不敢叫她瞧见。
走进宁安堂,燕淮的脚步就会不由自主放到最轻。
可饶是如此,里头的人,依旧能在第一时刻察觉到他的到来。
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来,阴暗里缓缓驶出来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老妪,头发稀疏斑白,面上神色恹恹,垂垂老矣,显见得精神不佳。
燕淮迎了上去,"身子可好?"
轮椅上坐着的老妪抬起头来,衰老的眉眼依稀还带着年轻时的秀美清丽。
她笑了笑,道:"好得很,倒是哥哥,怎么这会来了?可是没见着那位小姐?还是..."她微收了笑意,"还是去见了母亲?"
声音却犹如黄鹂鸣叫,清脆悦耳,又带着些许倦怠的慵懒。
燕淮走至她身后,将轮椅推了出来:"你若笨一些,想必身子也能好一些。"
燕娴哈哈一笑,摇头道:"慧极必伤倒是有理,只我生来便是如此,人已极丑,再不聪慧些,活着作甚?"
她爱笑,鲜少露出痛苦之色,便是偶尔身上疼极,亦总是笑着自己忍受。
轮椅推到了院子里,停在树下,绿荫遮蔽。
燕娴吃力地抬头看了看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天气真好,若能铺了席子在地上睡一觉,必定美哉。"
燕淮站在她身旁,静静听着,心里涌上一阵酸涩。
老天爷素来不长眼,这样好的姑娘,为何却不能长命百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