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特殊陪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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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头,一对老人站在面前。

俩老人像双胞胎兄妹,都长着满头银发,戴着眼镜,笑得像弥勒佛。晏如心想:不会是他父母吧?

弋戈拉着她的手,起身介绍道:“爸,妈,我女朋友,冷晏如。怎样?漂亮吧?”

她一惊,窘得满脸通红,慌忙打了招呼。

妈妈握着晏如的手,上下打量道:“漂亮!我喜欢!”

爸爸拍拍儿子的肩,责备道:“天这么冷,不让人家进屋坐。”

靠门的床前坐着个少妇,四方脸,略胖。见来了新人,着实看了一眼,打声招呼,继续给孩子喂饭。男孩吃着饭,手不停住,单手拨弄变形金刚。见到弋戈,嚷道:“哥哥,我还要听《小王子》。”弋戈回道:“吃完饭再说。”中间床上躺着个中年男子,约摸四十来岁,眼一直闭着,脸色蜡黄,像刚从死人堆里拖出来,额上手上脚上都挂着吊瓶。床前站着个农村装扮的妇女,神情木讷,一脸苦相,眼睛浮肿,像随时会掉下泪来。她正用棉签蘸了水,在病人嘴上涂抹。弋戈妈小声问:“今天好些没?”回答喝了半碗粥。弋戈爸妈安慰道:“有好转就好。”

“刚才急用,拿了你们棉签,等会领了还你。”中年妇女说。弋戈妈忙说不用还。

弋戈妈悄悄告诉晏如,男孩叫“家家乐”,和伙伴玩耍时,手臂折断了。他爸妈离婚了,住了半个多月院,父亲只来了一次。中年男子是货车司机,无证驾驶,撞了人,对方死了四个,重伤一个,他也差点没了命。这边医药费没着落,对方家属闹着赔钱,女的六神无主,又没个帮衬的人,每天守着男人哭。

弋戈的床靠窗,窗台上摆了两束花,一束玫瑰,一束百合。玫瑰蔫着头,花瓣呈干紫色;百合倒新鲜,在灯下反着光。弋戈爸将陪护椅展开。阿姨携晏如坐下,弋戈挨她对面,斜靠床站着。床头放着本《小王子》,一本厚厚的《刑法》,一叠报纸。她随手拿起《小王子》翻了翻,又放回去。

他爸妈带了晚饭。晏如主动帮忙,盛了汤。弋戈妈要领晏如去吃饭,令他自己吃。弋戈不想她走,故意说吃不了那么多,要与她分着吃。晏如也不愿出去,只说不饿。

弋戈让父母回家,催了三四次。老人不放心,嘱咐再三,自觉安排妥帖,才出了门。他爸妈一走,他松了绑般,活跃起来,跟她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饭。两人避开众人眼线,挤在一处,耳鬓厮磨,百般缠绵。护士给他量了体温,临走说:“家属出来拿药。”他笑着重述:“家属快去拿药!”她红着脸,起身出门。他追上去,一起拿药回来。

“晚上还输这么多,恢复得不好?”她看看吊瓶,再看看他略显苍白的脸,担心地问。

“才做了复位手术,要消炎。过几天就好了。”

她替他挪挪枕头,使他躺上去舒服些。她问:“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是我不小心。”

“听四姝说,你找过我?”

“嗯,到处打电话。打到学校,你不接;给翁老师打,打不通;给黎四姝打,说联系不上你。想去找你,不知道该去哪里。快急疯了!”

“对不起!”她低眉歉疚道。

“为什么那样?”

“我也不清楚。心里很烦,不知想些什么。拼尽全力,一心考研,想拉近与你的距离。没想到,顾虑越多,贪求的越多,越难成功。有时想,不管那么多,牵着你的手,无所顾忌地向前走。有时又想,怎么这么自私?放开你的手,你分明飞得更远。考完后,心情很糟。你带我兜风,陪我吃饭,逗我说话,转移我注意力,让我释放心情,缓解压力,我都明白。我也一时沉浸在幸福中。冷静下来,我又告诉自己:不该这么做。”

“为什么是在吻你之后?”

“因为发现,对你太痴迷,太心动。如果再不放开,就再也放不开了!”

“那么,现在呢?还想放开吗?”

“不!再也不!”

“为啥想通了?早这样多好!免受那么多苦。”他爱怜地看着她,说,“你也不好受吧?脸都瘦了一圈。”

“失去才知道,爱你这么深。后来想想:与其彼此煎熬,不如跟着心走,好好爱一场。”

“傻瓜,你才是我的翅膀,放开我,我怎么飞得高?再不要做自作主张的傻事了,知道吗?”

她倒了热水为他洗脸,擦手。他长得并非十全十美,五官也不够精致。高额,窄颧骨。眉毛略淡,眼窝约略凹陷,薄嘴唇,唇边上扬。好比一个单音阶,单独发声时,音调枯燥单调,而当多个音阶有节律组合,就能发出悦耳的乐曲,他的五官,巧妙结合,成就了俊逸不凡的相貌。他淡蓝色的眼睛,带着孩子气的天真,跟着她手势转动。

“有件事,要跟你商量。”突然,他难为情地说,“我得解决个问题。”他指着厕所。

她的脸红到脖子根,看看周围,没适合帮忙的人。她犹豫片刻道:“我帮你吧。”

“可是,我……”他犹豫道,“算了, 再忍忍。”

她明白他为啥难堪了——他右手不能动,左手挂着吊瓶。她拿起吊瓶,扶他到厕所,紧张得双手发抖。他不放心道:“别看啊!”

“全看了。”她窃笑。

他回头看她,她紧闭双唇,脸红得像只熟透的苹果。“你紧张什么?”

她逞强道:“哪有紧张?”

输完液,她削了水果,与他吃了。又为他挤好牙膏,协助他洗漱完毕。他脱了外衣,穿一件深灰高领毛衣,看上去越发脱俗俊逸。见她洗漱出来,他放下报纸,对她说:“这里来!”

她踟蹰着。他温柔道:“过来,有东西给你。”

她过去,斜坐在床沿。他拉她上床坐下,将枕头垫她背后。他半握着拳,放她手上,展开。是他送给她的BB机。

“保管好,不准再干傻事了。”他握住她下巴,警告道。

她惊异道:“你一直带身上?”

“嗯。怕你往这里打电话。”

她垂下眉,眼眶湿润了。

他侧身从陪护床上提起被褥。她想帮忙,被褥已拿上来了。她责备他不当心,碰到伤口怎么办。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不知,这次事故,我左手变得可灵活了——穿衣,吃饭,洗脸,刷牙,洗澡,刮胡须,样样干得利索。我倒担心,等右手好了,会不习惯。”

她抢着说:“不会像艾兴格尔小说中那个被束缚的人吧?手脚被缚时,他能完美蹦跳,并杀掉野狼。而将绳子解开,他就什么都干不了了。”

“我要说的,正是这个。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被束缚的人,‘只有在某种特定的羁绊当中才能飞行。’,‘绳子一点也不碍手碍脚。’所以,不要总想替他人解开绳索。当拯救不能被拯救者理解,拯救的人本身就成了‘被束缚的人’。”

她看着阳台上的花,意味深长地说:“束缚你的绳索真多啊。”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道:“啊,这个啊?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斜他一眼,翻身下床。他抓住她,问:“往哪去?”

“睡觉!”她挣脱他。

“我需要你拯救!”他乞怜地望着她,像迷途的羔羊历经重重障碍找到归途,却撞在了狼跟前。他挪过身,抱住她的腿。“那绳索,要你剪断。我要你陪我,可以吗?”他抬起头,连问数声“可以吗?”他的笑容太无邪,让人难以拒绝。

他抓住她的手,按在他胸膛上,问:“什么感觉?”

她摇摇头,说:“啥感觉没有。”

他点点她额头,咬牙道:“反应迟钝!”

又说:“它分明在张牙舞爪地狂跳。”他抚着她头发,请求道,“为我唱首歌,好吗?”

她环顾病房,中年妇女在洗手间忙活,其余人都睡了。她摇摇头。

“小声唱,好吗?”他软语请求。

她轻轻唱道:“正当梨花开满了山崖,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他一手拥着她,额头抵着额头。看她一会,吻一下,笑一声;又低头吻她,又笑一声,又注视她一会。重复无数次,像捡到了宝贝。“这样抱着你,真好!”

睁开眼,他挺拔的鼻翼,像座小山峰突兀在眼前。他长睫毛下清亮的眼睛正出神地看她。“醒了?”他反应过来,笑问道:“我做梦,梦见你吻我。难不成趁我睡着了,你偷吻我了?”

她红着脸争辩道:“哪有?”

“看,脸都红了。”说完,偷吻她一下。

半夜,她凝视他,抚摸他,他都知道。他假装睡着了,怕她不好意思。

她起床,张罗两人洗漱后,一起下楼吃早点。看时间还早,她提议给他洗个头。盥洗间在走廊尽头,光线很暗,白天也开着灯。靠墙有个开水炉,一直开着。男男女女都在里面洗脸,洗头,洗衣服。弋戈太高,够不着头。她端了凳子,让他坐下。接了半桶热水,兑了冷水,看水温合适了,才让他低了头,抹了洗发水,一遍遍洗。他也为她洗头。提水,兑水,淋水,全程包揽。他享受着为她效劳的过程。

到病房外,猛听得人说:“他俩谈了好多年了吧?看起来感情很好。”

“我们也才知道,应该是吧。他第一次介绍女朋友给我们。”弋戈母亲道。

“恐怕快抱孙子了……”

“前几天那个……”

弋戈一把推开门,众人住了声。晏如红着脸,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弋戈拉着她的手,晃晃悠悠走到母亲跟前,戏谑道:“雷大妈,早上好!”

小男孩蹦过来,嘟嘴道:“哥哥,你答应给我读《小王子》呢。”

弋戈抓抓后脑勺,歉意道:“对啊。昨天为啥没提醒我?”

男孩说:“我妈不让我打扰你,带我吃肯德基了。”

昨晚他们出去过?他没注意到。

弋戈指着晏如道:“让姐姐给你读,她是老师,最会讲故事了。”

弋戈妈拉住晏如的手,“我还说你俩哪去了。天这么冷,又没个吹风,感冒了怎么办?这里还没好,那里又添病。”说着,夺过弋戈手中毛巾,扶下晏如的头,为她擦拭头发。一面问她吃了没有,吃的什么,睡得好不好,冷不冷等。晏如忽见窗台上的花不见了,默视了会,没作声。

弋戈察觉到,解释道:“我让打扫清洁的阿姨拿走了。”

晏如道:“这么漂亮的花,多可惜。”

弋戈笑笑,不接话。

弋戈爸听见了,说:“病房放花,对病人不好。香味浓的花对手术病人不利,易引起咳嗽;颜色太艳的花,会刺激病人神经,激发烦躁情绪。”

“就是。前几天,我朋友送了束花,我就扔了。”家家乐妈说。

“是我让留下的。人家一片心意,扔了总觉过不去。”弋戈妈说。

家家乐仰脸问弋戈:“哥哥,月姐姐怎么不来?她说送我《王尔德》呢。”

弋戈不耐烦道:“我哪知道?”

给家家乐读书时,晏如向他打听月姐姐情况。他说,她像王祖贤,来了两三次。

“哥哥和她好吗?”

“不知道。”他补充道,“他俩不说话,各看各的书。”

忽然,他眨着眼,问:“姐姐,你跟哥哥结婚了?”

“谁说的?”

“我看到的。你俩睡到一起,还亲嘴了……”

她语塞,连脸带腮全红了。

弋戈过来,附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小家伙瞧瞧他俩,抿着嘴笑。晏如问说了啥,两人都缄口不言。

下午输完液,他俩去公园散步。天上挂着一轮红日,仍有些冷。几株腊梅开了,发出淡淡的幽香;山茶花浓浓烈烈地绽放着;满地的三色堇,紫的、白的、黄的铺展开去,十分炫目。晏如蓦地想起梨花村满沟的梨花。

起了微风,天气渐冷。她为他拉紧拉链,戴好帽子。他问她:“我这样,很狼狈吧?”

“一点不。依然很帅。”她打量他,自豪地说,“我男朋友是世上最帅的男人!”

“有那么夸张吗?”他不好意思地笑道。

“真的。你笑起来特好看,有阳光和香草的味道。”

“真的吗?第一次听到这么新奇的夸赞。”他思忖片刻,问,“你啥时候喜欢我的?有没有一见钟情?”

“没有。我原本不喜欢你这类型的。”

“我是哪种类型?”

“白净,清秀,俊美,文弱,像白面书生,像养在温室的盆景。”

“你原来喜欢哪种?”

“粗犷的,潦草的,经得起风吹雨打的。”

他笑道:“我看上去弱不禁风吗?”

“也不是,只不喜欢,没有理由。后来才明白,当你喜欢谁,谁就是你喜欢的类型。”

他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深吸一口,说:“我一见你,就被迷住了。你好冷漠,都不搭理我。”

“为啥喜欢我?”

“因为漂亮。不!怎么说呢,打个比方,你就像一本书,一幅画,一件艺术品,想要读懂,需耗尽一生的时间。”

“现在读懂了吗?”

“懂了一部分。”他自信道。

“你确定这本书、这幅画、这件艺术品没拿倒?”

“没有,绝对没有。”他一本正经地说。

临出院,他爸妈邀请她去家里。她犹豫不决,虽与他父母已渐熟悉,没初见时的拘谨,也知他们是知书达理,极有教养的人,但仍很紧张。受过一次伤,她不想再伤一次。

“你爸妈有没有说我什么?”

“说你漂亮,温柔,懂事。适合做儿媳妇。”

她知道他在开玩笑,只不理。又问了些闲话,仍不放心。

“放心吧,我爸妈很明主,不会干涉我的事。我爸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但很温和;我妈是老顽童,两三岁的小孩都跟她合得来。你不要有压力。”

“你觉得,我是以什么身份被邀请的?”

“当然是我女朋友啦,还能是啥?难道是儿媳妇?”

“正经点吧,我好紧张啊!”

他握住她的手,“不要怕,有我呢。没看出来吗?我妈看你时,可深情了,绝对是婆婆看儿媳妇的眼神。”

“我该说什么,做什么啊?”

“什么也不用说,不用做,只看着我。”

“我老看着你,不是傻子吗?”

“嗯,你就像傻子一样看着我。他们会想,这姑娘,爱我儿子都爱傻了,肯定对他好。一高兴,就把儿子给你了。”

她拍他一巴掌,“尽出馊主意!一个傻不拉几的女孩喜欢他儿子,他们敢把儿子交给她?”

“说的有理。要不,你就说:‘我爱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你们答应不答应,我都要嫁给他!’把狠话撂到那里,吓唬吓唬他们。”

“想得美!”她拧他一把。

他假装痛得大叫,做出哭腔道:“你打我,我要告诉我妈。”

她突然低下头,严肃地说:“弋戈,我跟你说件事……”

他紧张地问:“什么事?”

正要开口,弋戈爸妈接他出院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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