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晏如正织毛衣,织到衣袖,该收针,添针。花花温顺地躺在脚下,呼吸均匀地打着齁。一个身影挡住了视线。花花站起来,蹦跳着,兴奋着。晏如头也不抬地说:“四丫头,莫挡我!”
“看我这身怎样?”她身子一歪,扭成一个“S”形,左手叉腰,右手扶住帽檐,人靠在门框上。
晏如抬头,见四姝穿一套深蓝运动装,戴着麦秸草帽,草帽下压着一条蓝丝巾,遮住了半边脸。手上提着一只桶,桶随着手紧贴在髋骨和大腿上。
“不怎样,像养蚕的农妇。”
一听说“养蚕的”,她哐当一声放下桶,跳着蹲在晏如面前。
“呃,我发觉,你越来越神奇了。你该摆个摊,去街上算命,收入比你教书高。街上‘王八字’,人家门面、住房买了好几套……”
“你想一出是一出,我哪神奇了?”
“你看,刚才我来,没说话,也没露脸,你也没抬头,就知道是我来了。还有,你刚刚说,我像养蚕的。我来就是喊你跟我去摘桑果啊!你说神奇不神奇?”
“你真是单纯得可爱!大周末的,不是你来,谁会来?再说,谁会像你这么神神秘秘的突然跳到我面前?除了学生……学生的影子哪有这么长嘛。你傻哦。你这一身打扮,又穿长袖,又戴帽的,还提着个桶,不像蚕妇,还像啥?”
“哎哟,聪明的小仙女!”她伸手拧着她的脸,边拧边说,“看你这张脸,忍不住想咬一口。你说,你皮肤为啥晒不黑?我没晒,皮肤还这么黑。要是哪个娶了你,肯定要幸福惨……”
“你是想说,我长的挨打相嘛?”
“哪是!是可爱。”像猛然想起,“不是才织了一件吗?这又是给谁的?刘仪伟?”
“胡说!为啥给他织?织好的那件给牛牛了,这个给我外婆。外公才走了,小舅大姨二姨我妈接她去耍,她都不去。我接她来,她也不来……”她还打算给她婆、大伯、母亲、庙上的青大爷、牛牛婆等各织一件,但得等攒够钱再说。
“哎呀,婆婆妈妈的,真麻烦!不织了,不织了,看得头都麻了。哪来的闲心!我摸着针啊线的,头就疼。走,换衣服!”说着,抓起毛衣就往旁边扔,“我听说,桑果吃了好,补肾的。”
晏如小心将毛衣折好,将线团绾好。
“哎哟,听到风就是雨。桑叶发芽了,桑叶吃了好,弄了那么多桑叶,吃了多少?折耳根出来了,折耳根吃了好;野菜长出了,野菜吃了好……我被你带得满山跑,梨花村人肯定以为我俩是疯子。再说,补肾,我又不需要。”
“谁说不需要?肾乃生命之源,肾功能不好,直接影响生命质量。我结婚几年了,还没怀孕,我怀疑是不是肾不好……”
这话晏如一直想问,没问出口,见她主动说出,才试探着问,“你没去医院检查?”
“没去,懒得去,查出来是他或是我都不好,不如不查,顺其自然。”
“查出来好对症下药啊。”
“别啰嗦了。快,快!等会太阳大了。”
“捉鬼是你,放鬼也是你。明明你找我说话,现在又责怪我了。”
两人收拾出门,花花兴奋得欢呼,嘚嘚地往前跑,一会停下来撒泡尿,一会追蜜蜂,一会追蝴蝶,一会又跑回来舔舔晏如她们。
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
“你说,这太阳像不像玉米饼?”四姝眯缝着眼,望着天空。
“像……才怪!”
“突然想吃玉米饼了……”
“吃吧,玉米还是小苗呢,好吃鬼!”晏如猛然睁大双眼,望着四姝平平的肚子,惊喜地问,“你莫不是有了?”
“有个风!月经才结束。”
“你该加强营养,多锻炼……”
她早跑到前边,看到一棵桑树,撇下晏如,蹦了过去,“快来!好多桑果!”
她飞快地爬上树,骑在树干上,摘了大把大把的桑果往嘴里塞,“好吃,好吃!”一张嘴染成了紫色。
树上挂满了紫色桑果,密密的,像一串串珍珠,在阳光下,泛出亮晶晶的光。“哎哟,你这个好吃鬼,当心点!万一枝丫断了咋办?”
“没事,我小时候,经常爬树。这棵树,爬了几十遍了。说起爬树,给你讲个笑话,我想起一回笑一回……”没等别人笑,兀自笑了阵,才慢条斯理地讲:
“我们这里,到处是梨树,梨子吃得打嗝,没人稀罕。别的树少,谁家有其他果树,就特令人羡慕。我邻居家有棵杏树,每到杏子成熟那段日子,我就着急——为啥我不是他们家人呢?杏子一吃完,我就想,幸好我不是他家的。我家田边有棵柑橘树,树很大,每年结很多果。那时,我们嘴馋,柑橘还没长抻皮,酸得掉牙,就开始吃。等不到变红,早吃完了。
“有回,我和二哥去摘柑子。(我家数我俩最好吃,我们经常偷摘果子。)他爬到树上,摘一个,扔一个给我。(等他下树,我俩再平分,他会把大的给自己,小的给我。)我把秋衣扎在裤腰带里,趁他不注意,把大的藏在秋衣里。摘得差不多了,他该下来了。可是,他下不来了!他两腿叉在树杈上,被树夹得紧紧的,怎么都动不了。柑橘树绵实,掰也掰不动。他越挣扎,夹得越紧,越挣扎,越动不了。我笑啊笑啊,笑得肠子都断了。我越笑,他越着急;他越急,我越笑。哈哈哈!他越急,越动不了。你不知道,他一趁一趁地,那样子,搞笑得很。他恨得咬牙切齿,肯定恨不得把我剁成肉酱。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天快黑了,鸡鸭都归巢了,他还在树上。我二哥哭起来了。他一哭,我就怕了——他要死在树上,就太可怕了,以后,我怎么敢去摘柑橘啊?我爸不在家,我跑去找我妈。我妈来了,她也没辙啊。橘树长在田坎边上,树下不好站人,也不好帮他使力。我妈一个劲对二哥说:‘娃儿,你冲(chòng:方言,往上腾之意)!’路过的人听见到,学着我妈的口气喊:‘儿啊,你冲(chòng:方言,调皮,耍宝卖洋等意)!你还冲不冲?’哎哟,我的妈啊,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后来呢?怎么办的?”
“青大爷拿了把锯子……”话没说完,只听“咵”的一声,四姝发出一声尖叫。惊得花花“汪汪汪”地叫。
晏如与她隔着棵树,看不清。她丢下桑果,嗖地从树上下来。但见四姝悬在桑树间,衣服挂在桑枝上,右手抓住几条枝丫,两条腿叉成八字形。
晏如踮起脚尖,托住她的腿。她身子往上一缩,屁股搁在老树杈上,这才踏实。低头一看,裤子裂开一条缝。晏如禁不住笑出声,“看看哪里挂伤了?故事大王,嘲笑别人,轮到人家笑你了吧?不当心点,看你怎么走回去!”
确定完好无损后,两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故事还没讲完……以后,人们见我二哥,就取笑他道:‘儿啊,你还冲不冲?’”说完,拍着破裤子又一阵大笑。
“你还冲不冲?快摘哦!只晓得吹牛,别看着点嘛。再摔着了,我不管了啊。太阳大了,热得很。我一桶快满了,你才摘多少?”接过她的桶,一看,才半桶。
“我边摘边吃。”又得意洋洋地摘一颗放进嘴里。
“你演吸血鬼不用化妆了。”
她越发搞怪,将眼球上翻,只露出白眼珠,紫色的舌头伸得老长。
晏如哪理会她的小儿科,提了四姝的桶,到另一棵树上摘去了。
四姝慢慢从树上下来,站在晏如树下,“你把这枝压下我摘。当心啊,莫把裤子也挂烂了。”
“我才不像你。”。
“你说,我是不是不像女人?”
“你?也不像男人。”
“那我就是不男不女了?”她阴下脸,认真地说,“我老公说我没女人味,女人味到底是啥味?”
“我也不知道。”
“应该像你这种的。温柔,贤惠,文静……”
“我文静吗?”晏如双腿各踩一个树杈,撅着背摘桑果,摘了一颗放嘴里。
“我就觉得奇怪,你做一件事,我也做一件事,就算我俩做同一件事,感觉就不一样。你怎么做都好看;我怎么做,都不好看。这就是人长得美与丑的差别。”
“人的美丑,不全和相貌有关。如果相貌和心灵不能契合,一样得不到别人认可。像你,虽没西施漂亮,没杨贵妃丰满,却可爱、善良、热情、大方、洒脱……我们都喜欢。而有的人,貌美如花,却骄傲、自大、恶毒,满嘴污秽……没人喜欢。”
几句话说得她开心得不行,丢下桑果,跳起来。
“真羡慕你——不计较得失,不在乎别人看法,一点小事就能让你开心,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真洒脱。”
“有什么不能洒脱的?人生不过几十年,我有那闲情计较、生气,不如好好活着。”
聊着聊着,两只桶就装满了。四姝提桶走在前,晏如用桶挡住四姝裤子走在后。太阳悬在当空,发出灿烂的光,晒在皮肤上,辣辣的。路上行人少,几个小孩在河边摸螃蟹,见到她俩,远远喊她们。花花躲在主人身后,对着孩子们叫几声,算是招呼。
“捉了几只?”四姝问。
“三只。”
“给我一只。”扔下桶就要跑过去,猛地想起自己的烂裤子,又提起桶,等在原地。牛牛赤着脚,一颠一颠地给她捉来一只小螃蟹,螃蟹伸缩着细长的腿,张牙舞爪地挣扎。
“你要这干啥?”
“养啊,养着好玩,给我侄女玩。”四姝得意地说。
两人路过晏如的菜地,又去地里逗留一番,把没爬上架的丝瓜、黄瓜扶上架。
“你别说,你这个新式农民,种的菜长得真好。四季豆开始结了,黄瓜苗、丝瓜苗长得旺。你肯定有旺夫运……”
“我说你,动不动就说结婚结婚,结婚有什么好?我现在多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潇洒、自由。”
“好个屁!你不结婚,梨花村方圆几十里的男人都要发疯。昨天又有几个男的,在操场打乒乓,眼睛贼眉贼眼地到处瞅。怪不得人家嫉妒你嘛……”
“人家打乒乓,惹你啥了?”
“打乒乓是幌子,偷看你才是事实。”
“你一天疑神疑鬼的。”
“不信算了。现在倒是有我,要是我走了,看谁保护你!”
“你走了,我随便找个人嫁了……”
“随便找个人,还不如做尼姑。”
晏如不语。
“听说,袁翠陌要结婚了?”
“好像是吧。”
“杨川还不答应,他父母再三逼迫,他才同意。翠陌都怀孕了……”
“不答应?为啥?”
“他不想结婚。”
“不结婚,为啥恋爱?”
“傻啊?恋爱又不用考虑柴米油盐,想谈就谈,不想谈拉倒,谁也管不住谁。多浪漫!多轻松!像杨川这种自由惯了的人,哪里愿意人管束啊?他父母管不住他,当然希望有人帮着管,可以省心。不然,他们为啥急着为儿子操办婚事?”
“这么说来,翠陌只是个管人的工具哦?”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只有袁翠陌这个傻子不清楚。人家点醒她,她不听。总有一天,她会后悔。”
“怎么这样说?他俩不是很好吗?”
“好?没结婚前,新鲜、刺激,当然好。结婚后就知道‘锅是铁铸的’了。”
“这些高深的道理,我不懂。”
突听有人喊“四丫头”,细听,才知是青大爷。他声音听起来与往日不同,略有些嘶哑,仿佛有气无力。她们常去庙上看他,有时带上翠陌,翠陌走后,就她俩一起去。给他担水,做饭,洗衣服,刮胡子,剃头发等等。老人割了肉,买了鸡鸭也叫上她们,明是让她们帮着做饭,实是为她们改善生活。老人的温情,给身在异乡的孩子的心灵带来了不少安慰。她们的到访,也让他增添了乐趣。孤独的灵魂往往是相通的。
“青大爷,啥子事?”四姝伸长脖子,尖着嗓子问。
“给我拿颗针,一个黑线……”
四姝尖着嗓子答应,又对晏如说:“他不会也要补裤子吧?”
两人哈哈大笑。
四姝回家换了裤子,找了黑线和针。两人上山去了。
刚到庙门,见老人从菜地出来,手握一把韭菜。
“青大爷,你腿怎么了?”晏如见他走路一簸一簸地。
“刚才扭了一下,不碍事。”
四姝跑过去,掀开他裤脚,只见脚背像一块青紫色的面包,又大又肿。“你在干啥啊?肿得这么厉害!”
“唉!我割了肉,想让你们上来包水饺。刚刚我看见你们,就喊了声。喊完我就去地里掐韭菜。刚走在那里,没注意,被一块石头绊着。开始有点痛,我没管。才一会,怎么肿这么大了啊?唉!人老了,不中用了!”
“你是不是感冒了?听声音和往天不一样……”晏如问。
“感觉没力气。喝了道药,还是不舒服。”
“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不用!我没别的病,医生说我心脏供血不足,没大问题,不会传染。”
“知道,知道,没人嫌你有病。啰嗦!走!去医院!”四姝不耐烦地打断他。
“不用去。我坐会就好了。”老人犟得很,他决定的事,劝也没用。
晏如给青大爷端来凳子。四姝倒了药酒,给他揉脚。“你要当心点,摔坏了身子不得了。”
“哪里就摔坏了?那几年,我能端起一块猪槽石。”
“那是那几年,你晓得你多大了?八十几了!”四姝说,“你不是要补什么吗?拿出来啊。”
“哪里要补啥?不过喊你们来吃饺子而已。山下人多嘴杂,我若那样喊,人家一定要说,哦,青大爷又拿庙上的钱,请她们吃饭了。我也懒得跟他们辩解,庙上的钱,我几乎没动过。我身子骨好时,尽量靠自己,以后动不了再说。我去年养了六头肥猪,挖了几百斤花生。哪里不够用了?”
“你那么点地,挖了那么多花生啊?”
“哼,你别小瞧了那点地,山高路远,山下的人不种,我把它开发出来,种花生好得很,又松又软,花生一串串地结,又大又饱满。等会你们再带些回去,烂了多可惜。”
“就是去年挖的那块啊?”
“是呐,今年花生又好得很。”
“我们帮你背去卖吧,上回给我们的还没吃完。”
“唉!不用。也没多少了。如果有人要,他们自己来背。黎为民妈死了,买了几十斤去。”
“你也要收我们的钱,不然我们不要!”四姝固执地说。
“给什么钱?你们帮我做了那么多事!那些活不是你们,我一个人做得完?”
争执了会,四姝拜了下风。
晏如在厨房剁肉,包水饺,剁得菜板哐当哐当响。
吃完水饺,又说了会话,看他没甚大碍,就又下山了。第二天,她们又看了他一回,除了脚还有些肿,别的都还好。她们才放了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