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国兵当过兵,在部队是一小班长,退伍后回家种地。从少有权力,到毫无权力,仿佛从高空坠到了峡谷,他失意难过。他喜欢喝酒,一碗面条即可做下酒菜,酒量不大,醉了就耍酒疯。要么痛哭流涕,要么拿刀砍人,要么躺哪里就睡半天。他老婆柳贵英是个老实人,只知道埋头种地。她男人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让她往西,她不敢往东;让她跪,她便跪,像任人宰割的羊。她如此温顺,丈夫却不满足。或许,一个有“奴役癖”的人,被奴役的人不反抗,便失去了兴趣,没了成就感,就像一脚踩进稀泥里,失落空虚。他不管醉没醉,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要他想,就对着妻子暴打一顿,打了还不准她哭,不准她吃饭。
后来,通过多方努力,他成了计生工作积极分子。他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不怕得罪人,再难做的工作,也能顺利攻克。他庄稼不种了,牲口不养了,家也顾不上了,终日奔波于田埂土坝。难能可贵的是,在原则问题上,他能大义灭亲。他三弟媳怀孕后躲在娘家,他知晓后,派人把她从娘家柴楼上绑到乡计生办流了产。兄弟从此反目成仇,他却荣获“计生工作标兵”“计划生育积极分子”等光荣称号。这年,村支书猝然病逝,前任村主任升任为村支书,袁国兵就荣任为村主任。
他工作干得出色,老婆的肚子却不争气。自生下一个女娃后,又接连生了几个女娃。(无奈之下,除了第一个,其余都送了人。)最后东躲西藏,生了个男娃。袁国兵好歹也认识些人,几经周转,利用了些关系,花了些钱,在医院给大女儿开了个“癫痫”病证明。这病不发作时与正常人无异,医学手段查不出来。这样,他儿子就成为“计划内”生育了。
袁国兵好容易生了一个带“把”的,自是倍加宠溺。儿子要什么给什么,树上的果子,地里的瓜菜,圈里的鸡鸭。儿子想要的,自家有的好说;自家没的,他便“顺手牵羊”。有人见了,也不好说,敢怒不敢言,背地里,恨得牙痒痒,骂他“千刀万剐”、“断子绝孙”的都有。还有人偷偷将他家柴草烧了,将他家放养的鸡鸭毒死,将他家挂了花的玉米放倒。也有人和他硬吵硬干,骂几天几夜不停。当然,人们怨恨他的,不止是他摘了几个果,偷了几个瓜。
袁国兵清楚,他招的仇怨不少。他嘱咐家人要多个心眼,早上出工不要太早,晚上收工不能太晚,儿女要带在身边。他将破烂的茅草房改成了砖房,将水缸移到屋内,将大门换成了铁门,再配了把将军不下马的大锁。人在,门开;人走,门关。
这年,被拐卖到安徽的小妹,背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突然回来了。小妹失而复回,一家人抱头痛哭,本已淡漠的亲情又被唤醒,嫁到邻村的大姐和三妹,以及远在县城的二妹都回来了。四姐妹虽年龄相差较远,未出嫁时还常争嘴吵架。然多年不见,亦有许多温情。姐妹四人痛哭之后,自然倾诉了别后种种。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兄弟,为小妹的去留问题,也坐在一起商量。
“不回去了!小妹留下,住我家里。当哥的,别的不说,饭还吃得起。有哥吃的,饿不着妹。”袁国兵斩钉截铁地说。
袁国兵兄弟姊妹七个,他排行第二,上面还有个姐。父亲死得早,家里穷得叮当响。袁国兵刚刚十八岁,母亲就逼他当兵。他去当兵,家里就少张嘴吃饭,还能多记几百个工分,又不补钱。但当兵可能打仗,要死人的,袁国兵不去。书是读不成的,他想学手艺,母亲不同意,拖起竹棍就打,打得他遍地打滚,还不让吃饭。小妹最疼他,烤了红薯,偷偷给他拿去。小妹失踪后,每想起这些,便眼泪纵横。
小妹听了大哥的话,像得到了鼓励,寻到了知己,眼泪扑簌簌往外流……
母亲却不以为然,撇着嘴,将头歪向一边,假装逗小妹儿子。三弟不说话,顺手拿起桌上的剪刀,剪起了指甲。
二弟媳用胳膊肘碰了碰二弟,二弟撸了撸鼻子,漫不经心地说:“好倒是好,万一人家找来,怎么办?小妹不能一辈子呆在娘家吧?”
母亲抱过外孙,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回身对儿女们说:“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幺女就跟我,住我那间破房子。你们看不过意,愿给我一口粮就给。不给,我娘俩自己种地。新社会这么好,我不相信就饿着了!”
“妈和小妹跟我去城里。叫他姐夫留意,找个零时工干,有合适的,就嫁;没合适的,自己也能养活。”二妹噼里啪啦,像放鞭炮。
“我看二姐这主意好,城里窝泡尿也干净点嘛,娃儿读书也方便,找对象也容易。”三弟放下剪刀,说。
大姐撇撇嘴,对着二妹说:“城里有啥好?喝口水都给钱,找得到工作倒好,要是找不到,她娘儿母子喝西北风?若吃你的,就算你没意见,哼,你家那铁公鸡,嘴巴要翘成鸡屁股。”
一家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半天。最后,大姐一锤定音——小妹和母亲单过;母亲的地给小妹种,母亲的生活由儿女们一起出,有钱的给钱,没钱的给粮;大家都留意,为小妹物色对象。
几天后,袁家再次掀起波澜,一个自称小妹丈夫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村里。他四十岁左右,中等个儿,脑袋像安在脖子上的附件,黝黑的脸像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凹凸不匀。与小妹在一起,像父女。
这人的到来,像往村里扔了颗**。村里人地不种了,草不锄了,田也不犁了,全跑袁家看热闹去。袁国兵家的院坝里,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得水泄不通,人们面带微笑,各怀心思,七嘴八舌,像看精彩话剧。袁家兄弟谩骂着,怒吼着,咆哮着,要将这个“有辱门庭”的人,赶出村子。但这个男人,面对无数张不同表情的脸,不同神情的眼睛,不同形状的嘴,不同分贝的声音,无丝毫慌张与畏惧,而是从容发表演讲,绘声绘色,感人至深。
一些感情丰富的良家妇女,眼里流出悲伤感动的泪,只半天功夫,她们脆弱的心就被这个陌生男人收买了,这些被收买的人,自动充当了他的说客。
“小妹啊,这个人,虽然年龄大点,模样差点,但对你真好啊,结婚五六年了,重活都不让你干,饭不让你煮,衣服不让你洗。多好的人啊!我们身边的人,怎么对老婆的?不说远的,就看你三个哥哥,你二哥没对二嫂拳打脚踢,就算好的了,但也是啥事不操心,高兴了做点,不高兴了,躺着睡大觉……”
“你这几年,长高了,长胖了。婆家对你不错。你娃儿也有了,重新找一个,也只能找个二婚的,没孩子的还好;有孩子,你还帮着带孩子。不管你养得好不好,终是别人的孩子,不会亲你这后妈。你的孩子,人家会对他好吗?弄不好,婆家还嫌弃你。”
“这个人,还真不简单。人家凭一个通信地址,就找到了这儿;面对这么多人,一点不慌乱,说话头头是道,有条有理。就算你大哥也逊他一筹。”
“看他长那样,真恶心……”小妹含泪道。
周围的人“噗嗤”一口笑了,“哎哟喂,我的妹啊,男人不都一个样?长得好能当饭吃?”
几个妇女叽叽喳喳地讲,声音很模糊、暧昧,说得高兴时,又捂嘴大笑。
才十岁的翠陌,见大家谈得神秘。她歪着脑袋,好奇地问母亲,“妈,什么是‘xx’?”
柳贵英本就烦恼,见女儿问这没来由的话,一股无名火“嘭”地窜上来。她一巴掌轮过去,骂道:“姑娘家家的,滚一边去!”
平常都是父亲打她,像打贼一样,打得冒酸水,打得哭不出声。所以,她怕父亲,怕得要死。父亲吼她一声,她便吓得筛糠似的,浑身发抖。在父亲眼里,她做不好一件事,仿佛她真是“癫痫病人”。饭吃快了,骂她“忙着投生”,吃慢了,骂她“磨羊工”;不扎头发,骂她“披毛鬼”;戴了发饰,骂她“妖精”;笑了,骂她“神经病”,哭了,骂她“没出息”;走路跳两步,骂她“没教养”;生火做饭,嫌她手脚不麻利;和小伙伴做游戏,说她像疯子……她几乎天天被父亲训斥、打骂,而母亲很少打她骂她。虽然她恨父亲,甚至曾咒他死,但现在她更恨母亲了。
挨了一巴掌,她心情坏到了极点,奈何她不敢把母亲怎样。在这世上,她唯一能奈何的,只有自己。她要找个地方藏起来,让他们找不到她。她要让她着急,让她后悔,让她找不到她,让她再也不打她。她要看看,没有她,父母到底会不会难过。
她躲在村里废弃的公房里。有个寡妇曾在这里上吊死了,翠陌看到她硬邦邦的尸体抬出来。据说,一到晚上,她的魂魄就会回来,挖小孩的心脏。翠陌留意了,村里至今没一个小孩的心脏被挖。但有人听到她半夜哭泣,凄凉悲切。翠陌半信半疑。那以后,很少有人去公房。屋里堆满了柴草,门半掩半闭,风一吹,嘎吱嘎吱地响,响声能吓死一头牛。翠陌妈也码了柴在里面,有个晚上,她去仓库抱柴,让翠陌拿电筒照路。她心里暗笑母亲胆小,等母亲刚抱了柴,她故意将电筒熄灭。母亲立即厉声吼起来,声音发抖。她假装把电筒拍几下,说:“看嘛,接触不良。”她知道母亲怕鬼。
翠陌不怕鬼,她经常一个人在家。母亲几乎每年几个月不在家,后来才知道她偷偷生孩子去了。爸爸常常喝得醉醺醺回家,回来就睡觉,吐得满地脏物。翠陌躲得远远地,生怕父亲想起她来打她。爸爸不喝酒就去寡妇家,有时也带寡妇回来。有回,她听到寡妇和爸爸吵起来,吵得很厉害,好像扔了什么东西,掉地上“咣当咣当”地响。只听爸爸咆哮道:“你敢生,我就把他掐死!凭什么说是我的?”寡妇“嘤嘤”地哭,哭了一会儿,就见寡妇披头散发地冲出去。第二天,就听说寡妇吊死了。
起初,爸爸不在家时,她去婆那蹭饭,吃的次数多了,婆就骂骂咧咧地甩脸色。渐渐大了,她就自己煮饭吃。村里人都把她作为教育孩子的榜样。
天快黑了,刮起了风,“呜呜呜呜”地呼啸着,像千军万马在戈壁上纵横。她拣了个背风的地方,用稻草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只剩鼻孔出气。老鼠从她身边跑进跑出,弄得柴草“窸窸窣窣”地响。柴草里有很多老鼠窝,她不怕老鼠,她家也有许多。它们常爬到床上,在被子上跑来跑去。她妈说,有老鼠说明没蛇,她怕蛇,软软的身体,一扭一扭地,跑起来像箭一般快。
躺着躺着,她就睡着了。
她看见了寡妇。她扎着白色的头巾,披着白色的被单,脸白得像张白纸。她脖子上有道长长的疤,脑袋像重新装上去的。爸妈正吃饭,寡妇坐在桌旁怪异地看着他们,眼里发出绿光,嘴里发出恐怖的怪笑。
“吃吧,吃吧!吃完最后一顿,跟我走……你杀死了你儿子,我也要杀死你儿子!该招报应了!”说完,她举起手臂,被单滑落,扬长而去。突然,被单飞了起来,旋风一般,将爸妈紧紧裹住。被单托起爸妈,腾空而起。房顶上的瓦嗖嗖往下掉,灰尘盖住了翠陌的脸。她猛地睁开眼。
“翠翠!翠翠……”她听见有人叫她,“翠翠啊,短命鬼在哪里嘛?还不回去,你妈老汉都死了,你死哪去了?”
是婆婆,带着哭腔。她以为婆婆唬她的,她总这样。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看到婆婆疯了般跑,边跑边喊。
“婆!婆……”她大喊,“你说什么?谁死了?”
“哎呀!你这个死猪婆!死哪去了啊?找你半天了!”说完,婆婆放声大哭,“哪个千刀万剐的做的可恶事嘛!剩下这么个死丫头,啷个养哦……呜呜呜呜……”
从小伙伴的只言片语中,她组接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经众人劝导,袁氏家族的联盟瓦解了,分裂为两派:一派以大姑为首,主张小姑回安徽;一派以翠陌爸爸为首,反对小姑回去,支持者为翠陌爸妈和小姑。翠陌妈本支持另一派的,但她爸眼一瞪,她不敢做声了。
晚饭时,三妈家煮好了一大家人的饭,但爸爸好面子,争硬气,生死不去,翠陌妈和弟弟自然也不去了。吃饭时,翠陌妈才想起翠陌不见了,找遍了各角落(也去了仓库,大概因为她藏得太隐秘),没找到。翠陌爸气急败坏地说:“不找了!让她死在外面!”便把翠陌妈骂回了家。(原来,故事并没按翠陌期望的方向发展。)
吃完晚饭,小姑去她家,才发现翠陌爸妈和弟弟死了。
翠陌家房门大开,灯光亮晃晃的,房里房外站满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本村的,别村的;穿白大褂的,穿警服的,外婆、舅舅、舅妈、大姨、小姨……都来了。地下,三个用白布裹着的东西,两大一小。有人告诉她,大的是爸妈,小的是弟弟。她想起了寡妇,想起了寡妇的白被单。对,就是白被单!她要揭开它。揭开它,他们就能醒来。但许多双手把她抱住了,她拼命挣扎,挣扎。她挥动着手,挥动着脚。她大骂:“狗日寡妇!你这个x妇!有本事,你来抓我啊,抓我啊!狗日寡妇!”人们都以为她疯了。
起风了,风像刀子一般,刮得脸干裂,生疼。
接下来好几天,来了一批又一批警察,带着警犬,拍照,取样,调查,审问……连翠陌也被问话了。得出的结论是:有人在缸里投了毒。
翠陌成了孤儿。
奶奶和大姑等人反对她读书,认为把她养大,找个好人家嫁了算了。女孩读不读书,最终都要嫁人,嫁人后就是别家的人,读了也没用。再说,读书的学费,谁出?翠陌喜欢读书,因为老师不打她,她学习成绩好。她不想嫁人,嫁人太多麻烦,像她妈妈,她小姑,还有寡妇。扭不过她,一家人商议,决定将她家房子卖了,作为学费,不够,再由大家补上。父母双方的兄弟姊妹一家负担她一年的生活,直到她考上大学。
她吃着二爸的米,三妈的面,穿着大姑的衣服,二姑的裤子,三姑的袜子,拿着大姨的笔,舅舅的本子,小姨的书……在谩骂和歧视中,艰难地长大了。
上大学后,她就不再依靠任何人。无论上学还是放假,她都呆在学校。她做过兼很多职,赚取了足够的学费和生活费。
由是,她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再难的事,再苦的日子,在她眼里,都算不了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