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朋友在年夜饭当晚发来零点祝福,初一晚上,依稀还收到个别人送来的晚到的祝福语。其中一条,也无特别,只道新年愉快,但深深蛰了宋井桐的眼,而后慢慢渗入肌理,直至抵达痛处。宋井桐镇定下来,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几次三番,“谢谢,同乐。”
一条信息发送,宋井桐本无期许之意。电话很快打进来,刻入心底的声音,言语里边的哪个字在哪一处停顿,宋井桐了如指掌,“鞅城的夜晚美吗?”她答,很好,久久无言。倒是程向阳又开了口,“南方天气寒凉,注意保暖。”又答,又两字,会的。
统共说了短短四句,用时五分钟。四分钟的长久沉默,却互相都没挂电话。程向阳想自己魔怔了,握着静无声的手机,想到那边有她浅淡的呼吸,竟意外满足。门外叩叩的敲门声,宋井桐走过去开门,手机自耳处移下。季骅捧着削好皮的荸荠,“刚削好的,尝尝甜不甜。”说话间,季骅挑起一个送到她嘴边,并问,“很甜对吧?”
“嗯。”她笑回,给予肯定的回复。
一盘子削好皮雪白雪白的荸荠塞到宋井桐手里,她腾出手接住。季骅抬手揉了揉她未干的头发,皱眉,“快去吹干头发,免得生病着凉。”转身离开前,季骅又道,“不够吃的话喊我一声,削好了端上来给你。”
点点头,望着一盘雪白色的荸荠若有所思。通话时长七分钟,宋井桐才想起,方才自己没挂电话就来给季骅开门。该听到的,那边应该都听到了。宋井桐没拨回去,她不需要解释,亦没有解释的必要。
窗外夜色,一望无垠,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程向阳迷失前行的方向,困在黑色中伸手不见五指。对话,一字不差落入耳朵,言语亲昵无间。愤怒使人失去理智,他最先结束那通在心里边酝酿了很多话准备要说的电话。
那通电话,仿若一颗石子无意掉落湖面,激荡起小小的涟漪,很快沉入湖底,归于平静。
正月初六,向南的鞅城下了场雨,空气潮湿阴凉。收到物流公司消息,说是有快件要取。自行车穿梭在积水的路面,闪避行人的车铃声绵远悠长。季骅骑得稳稳当当,技术相当到位,坐在后车座座位上的宋井桐半点颠簸感都没有。
有时宋井桐止不住想,这样一辈子也不错。平平静静,生活在四季如春的城市,在雨停后走过积洼的路面,感受雨后空气的清新,安然得不需要去想任何烦恼的事。车轮碾过一团黄色泥土,堪堪打滑,偏移轨迹小许,车后人的沉思因此打断。搂在季骅腰间的手不由紧了些,脸慢慢贴上他的背,季骅身形一怔,随之笑意渐渐漾开,笑容比受到雨水爱礼的绿叶更让人感到舒服。
终于到了取件处,一个大大的纸箱,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不知是何物。抱起来很沉,季骅弯腰越过宋井桐接过,将之放置于自行车座尾。两人并肩走,偶有枝繁叶茂的树梢掉落雨滴,落于肩膀。目视前方,雨后湿润空气使人慌神,宋井桐竟然看见程向阳站在对面,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凝望着她。一辆摩托车疾驶而过,溅起水花,幻影破碎。梦从中醒,此去经年。
快件是俞偲竹寄来的。宋井桐想到很多人,独独没想到是他。转念一想,又不是没有可能。年前,俞偲竹来了通电话,询问宋井桐对于上次提议的事考虑得怎样。宋井桐告诉他,自己已经离开萦川,对于他的好意她表示感谢。俞偲竹静默几秒,问了宋井桐地址,那时她不多细想,告知于他。没曾想,俞偲竹寄了东西过来给她。
纸箱最底层是几本难得一见的医书,宋井桐曾经奔波好几次,四处找人才借到来看。上层是一些类似于牛肉干、芒果干的果脯,另外有一罐包装严密的手磨咖啡,往后上班饥饿难耐之时可以补充能量。但是,忙碌的心外科医生居然有功夫动手磨咖啡寄给别人,这份闲情逸致不得不敬佩。
宋井桐只当俞偲竹有为每位熟识的人准备新年礼物的习惯,想着即便如此也应道声谢。电话没人接,只几秒编辑一条短信:谢谢俞医生的书跟吃食,祝医生新年快乐。信息简单,意尽言短,不会让人有歧义。
不料俞偲竹回了电话,将近黄昏之时。接通时,俞偲竹便道明未接到电话缘由,“抱歉,有位病人动手术,直到现在才结束。”擦干净手,十指修长白皙,是人们印象中一名医生该有的手。冷俊得犹如刀刻的面容,微微放松,“你喜欢就好,不必客气。”
恍若未闻,谈及专业方面,宋井桐兴趣油然而生,她的话题绕了一圈回到开头,“你说病人动手术,大抵是个什么情况,方便跟我讲一讲?”见她兴致勃勃,俞偲竹跟她讲了很久,围绕病情这一点便超过三十分钟。结束通话,宋井桐注意的焦点仍在病人术后排斥、恢复问题上,根本没留意到新年之际俞偲竹在医院上班,腾不出时间回家团圆之上。
每位医生大概都经历过类似情况。正是团圆之际,却忙忙碌碌于一台又一台的手术,甚至刚打开一盒热气腾腾的盒饭,筷子都没拆开,饭菜一口未动,急冲冲赶往手术台。忙完后,饭早凉掉,咽下的食物让胃冷得直难受。
门口的人站了很久,久到非要等俞偲竹发现自己。整整四十多分钟,俞偲竹居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她的到来,覃荏苒怒气中生。恍惚间,覃荏苒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准确得可怕,那个发现让她不由一颤。终于,覃荏苒等不及他发现,径自走近他。莫名其妙醋意肆起,未经确实心底又隐隐不安,她故意把餐盒震得很大声,以此表示自己的存在。
俞偲竹揉额,“你怎么又来了?”
听到这般不耐烦的语气,小姑娘的情绪说来就来,委屈得眼里顿时积满了泪水。“你怎么老对我这么冷漠,你能不能有一次不这样…”眼泪哗哗落下,委屈一股脑倾诉。到底,再乐观的姑娘也经不住喜欢的人,一次次冷眼相待,“我都追了你那么多年了,你难道都看不见我的付出?你不喜欢我娇蛮任性的脾气,我改了;你学医,我成绩不够,就学护士;你要来萦川,就算我爸爸把我关起来,我都要来陪你…”
心里边是真的难受,不然覃荏苒这般没心没肺的人不会哭成那样。俞偲竹被她突如其来的脾气惊到,几不可察眉心一蹙。细微的表情,覃荏苒全看在眼里,她一脸泪水望着俞偲竹,“你是不是从来都觉得,我倒贴你,我都不会难受,不会有感觉的?”她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的悲悯,话都说不清了,“我不是不想我爸妈,他们一天十几通电话催我回去。可是,我连家都没回,留在外地陪你过年,担心你忙碌起来照顾不好自己,记不得吃饭,孤孤单单没人陪…”
走廊聚了几个人,探着头观望发生的事情。哭成那样,是人都能脑补出所出为何。俞偲竹冷着脸,目透寒光睨向门外,围聚的人吓得脖子发凉,悻悻散去。
“你闹够没有?一开始便让你回去,我从来没有一次让你为我做这些,跟在背后的是你,哭闹的人是你,到底想干些什么?”俞偲竹真的头疼,头胀欲裂。
尚记得在一首歌底下看到的评论。女生失恋伤心痛哭,上帝出现了,问女生为什么难过。女生回答男孩离开了她,上帝又问,那还爱不爱他。想了想,女生又哭了。上帝笑言,那么该哭的是他,女生失去的只不过是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而男孩失去了一个深爱自己的人。
是不是如此呢?不得而知。但不难想,女生失去了她深爱的人,男孩不过是摆脱了一个自己厌烦、不在乎的人。何人哭,何人笑?伤者哭,无痛无悲者无乎痛痒。
“你对别人就不是这样,刚刚就不是这种态度。”覃荏苒指责他。刚刚通话时,他的嘴角都是上扬的,没有一分不耐烦。一对比,更伤心。她控制不住情绪,压抑许久的蛮横无理的本性压倒理智,“俞偲竹,你说,你是不是喜欢人家?不然的话,你为什么寄东西给她?你从来没有给过我什么,一次都没有,说句话都是我撵着你说的。”
俞偲竹彻彻底底动怒,不屑一顾的眼神刺伤覃荏苒,“出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她对俞偲竹百依百顺,说东绝不往西。违抗他,第一次。“呵,原来,原来,是真的。”说出她心里惶恐不安的猜忌时,她的心凉了一大截。覃荏苒没忘错过俞偲竹愈加恼怒的神色,那是被人说穿心事的恼羞成怒。“你钱夹里的照片,不是因为俞雯姐才留的,根本是因为那张照片里面有她。”
道出事实,覃荏苒哭得更甚。她想破脑筋都想不透,竟是这样的。放在钱夹里整整十年的照片,别人碰了会动怒的照片,背后是这样的真相。她喜欢的人,喜欢别人十年,从第一次见面时便开始了。覃荏苒觉得好讽刺,想都不想抓起桌面的手机,“我要打电话,告诉宋井桐,你是我的,我绝对不会让她抢走你,绝对不会把你拱手让人。”
俞偲竹抢走手机,力道大得她连连后退。后脚跟绊到门槛,覃荏苒摔倒在地。她扬起头,一脸泪花,少了方才歇斯底里的吼叫,近似绝望又不肯服输,她喃喃自语般问,“俞偲竹,你告诉我,我到底哪儿不如她了?”以至于,她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他从来不多看自己一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