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柳青玉注意到宁采臣与安幼舆宛若无头苍蝇情形的同时, 迎面冲来的两人亦在此刻发现了柳青玉一行人。
仿佛溺水遇见浮木之人,他们布满惊惶的眼瞳中立时泛起了激动的泪光,喜不自禁喊道:“后面有腿妖作乱害人!高人行行好, 再救我二人一次!”
柳青玉正欲问个详细, 谁知便在此刻地面发出一声闷响,紧随着晃动袭来, 天空暗下了一角。
诸人不由转移视线,一齐望向不明巨影。
只见某坐山岭后面出现了一条巨腿, 山峰般高,夹带着漫天尘土飞速而来。遍野挺拔树木在其脚下悉数化为柔弱小草, 一碰便倒。
随后林中万鸟齐齐飞鸣, 刺耳欲聋。
举目观天穹,尽是惊慌鸟影, 将场面衬托的越发肖似地狱恐怖。无怪乎安幼舆和宁采臣三魂七魄小跑了七七八八, 大呼妖怪。
忽地, 远处安、宁二人的马车碾过一大石块,剧烈震晃,两人一时不察, 双双被从车上甩了下来, 吃了一嘴的灰。
突遭事故, 来不及察看自身擦伤,他们下意识扭头看向身后,目睹到腿妖大肆破坏山林宛如小儿逗弄蚂蚁, 霎时间心脏蹦到了嗓子眼, 顾不得擦掉满脸土黄灰尘,忙不迭爬起再跑。
反观柳青玉这边,原本因突发状况而皱起的眉头却已松开。
他一派从容淡定, 注视着形态颇为渗人的“腿妖”道:“细观之下,此‘腿妖’并未怀有妖气,应该不是妖之一类。”
“我说没错吧?”说话间,柳青玉不自觉望向慕云行。
依照所学,他心中对“腿妖”的身份已有九成的把握,但还是想要向慕云行问个确确的答案。
慕云行轻颔首,低声回道:“是山神。”
“山神”乃众多仙职之一,职称里虽带了个“神”字,跟神之间的距离却如同仙凡一般隔着天堑。不过,那巨腿也绝非妖类就是了。
闻言,柳青玉面上显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而后他缓缓笑开了颜,面朝身侧汪可受道:“近段时日路途匆匆,你我二人许久未曾作过诗词。再者,此番偶遇山神亦不失为奇遇一件,不如若我等就此赋诗一首,以作纪念。汪兄以为如何?”
汪可受不动如山的功夫日渐精深,微微一愣,马上欣然应了下来。“好极好极。”
山神看着来势汹汹,粗暴破坏,其实仔细观察一下便可发现他的怒火并未针对宁采臣两人乃至柳青玉他们一行,而是别有目标,且意在驱赶,并无伤人性命之心。
柳青玉小试牛刀,使了门眼力道术观察了山神那边儿一圈,正是看出来了这一点,知道安幼舆和宁采臣纯粹是给“腿妖”吓坏了,根本性命无忧,无需自己相救。
然后,望着魂不附体疾驰接近的宁采臣、安幼舆,柳青玉又突然回想起不久前两人的装死行径,心念一动,不禁皮了那么一下,才在这会子要求同汪可受吟诗作赋,逗弄宁采臣他们。
汪可受虽不知内因,不过他了解柳青玉绝非见死不救之人,亦十分相信后者的实力能够护佑大诸人安全。于是,汪可受也就安心地撇开内心疑问,拿出了从容态度,认认真真地思考起要如何赞颂这位长相奇特的山神。
“柳兄,你这个用词有些不妥,看看我这个。”
“你这个不够雅致,还是我的比较好。”
“不,你听我说……”
等宁采臣和安幼舆好不容易跑到了柳青玉身边,便是听见他们在争论用哪个哪个字词作诗更好。
二人一口气没接上,气得差点儿瞪眼升天!
他们几近丧命,跑得肺都裂开了,结果人家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谈诗作赋。
听听这诗词里的意思,竟还是称颂腿妖的!
简直丧心病狂!
就不是个人!!
“高、高人……腿妖来了……我等性命有危,还请速速降妖退敌。”宁采臣心里又是怕又是急,等了片刻,见柳青玉与汪可受那边一时半会的还争论不出结果,只得强忍崩溃,在一旁出声提醒。
柳青玉仿佛一心沉浸和汪可受争辩,两耳听不到周遭声音动静,始终没有回应宁采臣。
宁、安两人对视一眼,真心想哭。
他们不过是想去京城求学,怎生就这么难啊!先是遭了歹人下药暗算不说,后又遇见妖怪作乱。危急关头好不容易再遇高人,不成想人家还是个诗痴,性命都快没有了,仍顾着与人争辩字词好坏。
这般多灾多难,莫非老天爷是在变着法儿告诉他们不适合科举一道?
“高人!高人!”抹掉两把伤心泪,安幼舆打起精神,再次呼喊柳青玉。“妖孽作恶,情势危机,您就别顾着作诗了,否则我等便要同去地府面见阎王爷了!”
这一回,他们的救命浮木柳青玉总算闻声看了过去。
见状,灰头土脸的俩书生不由大喜。不料这时候却听得柳青玉扬笑谦虚道:“高人不敢当,在下同二位兄台一样 ,不过芸芸众生间一普通书生而已。对了,你我两度相逢,也算有些缘分。兄台不如为我两人做个评判,究竟是谁的用词更好。”
安幼舆、宁采臣本以为有救了,突然听柳青玉这么一说,瞬间泪奔。
斜方传来巨响,一听便知,又是某处的山地叫“腿妖”踩没了。安幼舆吓得浑身一抖,仿佛可以预想到自己在妖孽脚下化为一团烂泥的画面。于是他也顾不上自己被王元弄欲碎的玻璃心,连忙抖着手指向“腿妖”处,带着哭腔道:“您瞧瞧那只穷凶极恶的妖物,不可再由着它作乱下去了。”
作的是不是歌咏腿妖的诗已经无所谓了,能否先杀了救个命先。
等除了妖,让他们怎么样都行。
柳青玉看安幼舆和宁采臣一人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瞅了瞅自个儿怀中的兔子,对比了一下两者,几欲发笑。
“说什么妖孽,冒犯神灵可就不妥了。那位乃是此间山神,只是模样有些与众不同罢了。”柳青玉忍下了笑意,肃着脸,正气凛然地说:“为你们适才的口无禁忌,便更应当作好诗一首,同山神致歉。”
柳青玉这是要将自己诗痴的角色扮演到底。
一听又是诗,安幼舆和宁采臣脸庞扭曲,已然彻底没了脾气,转而考虑起如何让自己死得更加体面,没有痛苦。
没过多久,蓦地俩人眼角急抽搐了一下,终于回味过来柳青玉话中除却诗之外的其他内容。
二人异口同声,大惊道:“山神?!!”
一条腿模样的山神???
“确定是山神?可无论怎样看,那都是妖孽无疑吧!”惊异过甚,安幼舆一时不会用嘴,咬了好几下自个儿舌头,才终于顺利地把心中疑问说了出口。
“凭柳兄之能,绝不会错认!”汪可受掷地有声道,目光不赞同地注视二人,又说:“正如娶妻娶贤一样的道理,我等读书人研学圣贤书,不该如此以貌取人。”
汪可受板着脸的模样很能唬人,一时间竟震慑到了安幼舆他们。
宁采臣讪讪看着安幼舆,小声道:“那、那我们作一首歌咏诗,全当是赔罪。”
安幼舆被汪可受说得满脸通红,羞愧难掩,自是二话不说同意了下来。
“你们用心作,山神看了高兴,一准不怪罪你们方才的冒犯之举。”柳青玉摸着兔子,满脸孺子可教的的神色,颔首欣慰地拍拍他们肩膀。
后者听罢,立马摆出一副全力以赴的样子,蹲在地上皱眉思索,时不时的用手指头写写划划。
而在他们看不到之处,柳青玉和汪可受心照不宣,无声发笑。
“既如此,我亦不同汪兄争论高下了。咱们各写各的,写完叫云行来评比。”
慕云行的面上浅笑有如昙花一现,“或许当事人更适合。”
柳青玉立时心领意会,抱兔偏首凝望河上游。
原来山林间的“闹剧”不知何时已经结束,而山神与众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直立在河中央,巨大的脚掌如同宽阔的堤岸阻隔了河水流通。
它分明只是一条人腿的样子,上面眼睛、嘴巴什么的一个没有,偏生柳青玉却从它身上看出了眼巴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