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由于是尚不完整的记忆,所以, 会出现断断续续的片段也是难免。
与其说这是不合时宜突然想起来的东西, 倒不如说, 其潜伏已久,就等待着一个机会, 方能如同破土的嫩芽一般冲破屏障。
但, 将屏障打破, 得来的却不是所想要的温暖光明。
而是另一种,让本就还未平息的心, 反而往泥沼深处下陷的东西。
——那是大抵发生在几千年前的久远的故事。
正因为时间实在太过久远,生活在当初的人们骸骨早已化为灰烬,遗留的痕迹被时光澜沧携带砂砾覆盖,只余下记载了故事的石板表面模糊, 支离破碎。
文字缺失了不少, 只有部分依稀能够看清。
和史诗一同诞生——不,应该说,直接让史诗所记载的故事能够诞生的英雄之一, 仅剩下来、活到今日的那个男人也记不清完整的故事。
就跟残缺的石板一样。
勉强组合出的线条字形再拼凑在一起,所得到的, 便是如历史长河般浩瀚绵长的雄伟史诗。
……
神明尚存的远古时代,有一富饶之国,名为【】。
王与挚友为了保护子民,勇敢地前去讨伐魔兽【】。
在芬巴巴所占据的杉树林中,他们遇到了另一位勇士。
那勇士名叫【】, 也是为讨伐伤人的【】而来。
王与挚友抵达之时,【】已经被勇士竭尽全力打倒。
遍地是冰霜,宛如本不会抵达的冬日瞬间降临,可冰雪融化,又让枯涸之地焕发无尽生机。
王为勇士的义举所震撼,将重伤的勇士带回【】悉心疗伤。
待到勇士苏醒,王与他以武相交。
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后,王与勇士都被对方的勇猛和强大折服。
握手言和,两人成为了好友。
他们的友情无比真挚,甚至让在旁观望的王的挚友感动落泪。
王,王的挚友,与前二人成为共同好友的勇士,便是当世最强大的三人。
三人结伴,周游全国,携手铲除为祸四方的魔兽,让人们得以安居乐业,免于侵害。
他们三人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得到庇护的子民心怀感激与尊敬,石板上铭刻的便是尽显爱戴的华美辞藻。
若时光停滞于此,一定还能有更多充满美好与希冀的段落继续为英雄歌颂。
可是,天罚降临,源于女人的嫉妒之心。
王拒绝了女神【】的求爱,因而招来厄运。
女神放出【】,让【】肆掠人间。
在世的三位英雄齐心协力将【】杀死,可正因如此,残杀神之造物的罪名落于三人之身。
王最初的挚友最先因神罚死去。
他的身体破碎,化作泥土,重归大地。
其后死去的是从远方而来的勇士。
勇士因好友之死悲痛万分,独自一人拖起【】腐烂的躯体,一步一步登上女神所在的巨峰之巅。
【】的尸体砸毁了女神尊贵无垢的神庙,勇士手握染血冰枪,竟欲以人之身弑神。
石板同样记录了人类史上第一次弑神之举的结局。
愚蠢的勇士没能成功。他的身体被神之弓.弩贯穿,与神山的碎块一同坠落,至此销声匿迹,再也不曾出现。
最后活下来的,只有痛失两位挚友的王。
王一直留在他的国家,沉心于政务,以贤王的身份,将国家治理得更加繁荣强盛。
——这,就是沉淀千百年后,终于被发现的石板上所记载的内容。
埃利克恍惚间回忆起的内容,确实与之吻合。
吻合的……
不是全部。
或许起初还有可能被影响,但很快,他就回神过来,从中发掘到了最为突兀的偏差点。
他就是故事中的“勇士”,这点可以最先确定,毋庸置疑。
在冒险的过程中遇到了两个志同道合的强者,与他们成为好友,一同探险铲除魔兽……这点也是正确的。
他的记忆里,的确出现了两道极其鲜明、但唯独面容是模糊的身影。
残留的情感同样可以明确地告诉他,那两人对他来说尤为重要。
他对他们的感情极深。
他将他们视作独一无二、绝不会被取代的特殊存在。
他对他们怀有拿到现在来看都会让旁人难以置信的尊重,信任,关怀,以及——
以及……什么?
那个词。
只浮现了隐隐约约的影子,想不出来。
一旦触及到了丝毫,就会如同触电一般,让钝痛一下传递至心口。
是在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疑惑,也不知晓答案。
‘他们是我最早的——朋友。记忆这么告诉我,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对劲,尤其是……朋友?为什么,这该死的烦躁是为什么?’
埃利克心情烦乱地想。
铺开来看,怎么看都似乎没有问题。
也是。在将过去的事情全部想起来之前,任谁都不会那么敏锐地想到,问题其实便出在“朋友”的定位上。
史诗由后人编纂,对故事的具体细节、乃至于当事人真正的关系都不会尽数了解。
而埃利克想起来的那部分内容,偏偏略过了最为重要的那些“细节”。
对于某个不仅没有名字、干脆连影子都没有的女神,即使想不起来半点,那深入灵魂的厌恶感却是实实在在。
“传说”中提到他弑神失败,就死在了神山之下。可埃利克觉得,他肯定没那么没用。
真正死透的情况,只出现了一次,而且应是相当后面的事情了。死后再复活,才是现在的他。
在那时候——距离真正的死亡至少相隔千年的那时候,受了凡人根本无法承受的重伤的男人,应当是挣扎着起身,重新回到了“挚友”们曾在的那个国家。
然后,与“友人”之间,发生了一些不被外人所知,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想起的难言之事。
“……”
“是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多年后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一经触及,仍会体会到仿佛心底最深处的某样珍贵之物轰然破碎,从而引发的遍身剧痛。
比被弓.弩在腹部胸膛开上一个大洞,内里的肺腑全被高温烧尽——区区这点疼痛剧烈多了。
或许是因为触及到了远比肉体上的感触更深的东西,不想起则好,一旦想起,痛楚就无法避免。
难道被背叛了?
不像。
那还有别的什么可能会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
果然,现在还是想不到。
大厦的顶端,风从身后呼啸着吹来,将在此静立已久的少年的银发吹得向前。
他的头发很长,在风里又不禁左右摇摆,略略地遮盖了透出别样神色的双眼。
“真烦。”
从口中吐露的字音冰冷。
从“过去”而来的影响没有那么容易避开,此次再度不知疲倦地袭来,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埃利克如今的确意识到,想要屏蔽这些影响,并没有他最先所想的那么简单。
可要他完全不做抵抗,无比屈从地接受来自“过去”的一切,包括最让人烦的负面的东西?
“不可能的,想都不要想。”
埃利克忽然轻哧一声,将从衣领下拉出来的蓝色项链握紧,过了半晌,才松手,把在蓝天下更显澄澈的宝石坠重新丢回了衣领底下。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握着项链时,掌心所感受到的点点凉意,能让他心神宁和,渐渐地脱离烦躁,变得平静起来。
“不仅傻,居然还是个麻烦一大堆,连心眼都没多少的笨蛋!”
想起来的东西越多,埃利克对过去的“他”的不满就越多,这会儿又毫不客气地骂起来了。
最初的记忆里,属于他自己的印象反而是最清晰的。
虽然受视角的限制,看不见记忆的主人本人。
但是,声音。
声音总能听见吧。
埃利克听到了来自过去的爽朗笑声。
头顶是始终灼热明亮的太阳,在尽显灿烂的阳光之下,就是“他”的男人向前大大咧咧地伸出手。
男人的手臂和现在差不多,仍是雪一般的白。
可阳光,能让冰凉的雪融化,将之沾染上点点温暖的碎星。那阳光不是来自头顶,而是在于他自身由内而外张扬出的自信。
——【】!走得太慢啦,快点,【】还在前面等我们呢!
“他”自顾自地拉起了迟迟在后方停留的那人的手,可以想象,正对着那人露出怎般明媚的笑容,眼里更如烈阳般明亮。
——哈哈哈!累了吗?喏,拉住你了。
“他”的手结实有力,周身的光能破开冰霜,让大地回春,亦能不容抗拒地撞入他人的心,让自己的温度扩散进去。
已经不需要再过多描述了。
这是一个自己便是“太阳”的男人。
豪迈,爽朗,不拘小节,把所有偏于积极向上的形容词都取出来,丢到他身上,再多也不会出错。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说出去一定很难让人相信。
这么一个热情豪放的男人,竟然和在此陷入回忆的冷峻少年,是毋庸置疑的同一个人。
埃利克应当还没有冷到“孤僻”的程度。
可他从一片黑暗中醒来的那一刻起,就是现在这般的模样。
讨厌喧闹,更讨厌麻烦,习惯性与人保持距离。
能被他接纳,正式在心中留下一点印记的人少之又少,如果有不怕挫折的家伙想要尝试,那必然得多加努力,碰上无数道壁之后才行。
埃利克对过去的自己看不顺眼的重要原因,也就找到了。
对着和现在的自己形成鲜明对比,现在的自己还是肉眼可见“不那么好”的“过去”,是个人都喜欢不起来。
也不要问中途得发生什么,才能把一个太阳似的男人变成如今这个无论怎么看都相当棘手的问题“少年”。
埃利克隐约意识到,自己这是直截了当地窥见了早应该埋没的黑历史。
而且,不出意外地话,就算不乐意,他也得一点一点把黑历史重新过一遍。
……不爽。
实在是太不爽了。
项链才丢进衣领里没多久,再提出来握住又觉得麻烦。埃利克着实忍了忍,才压住情绪,让自己不要继续被没来由的烦闷所影响。
“反正那边有埼玉在,出也出不了什么问题,我还是……嗯?”
刚这么自语完。
埃利克眉头微蹙,视线往底下一眼便能望尽的游乐园望去。
表面看起来并无不妥,身在其中的普通人也不会发觉刹那间扩散开来的——那是什么?
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玩意儿,但能想到,应该是齐木楠雄的那些千奇百怪的能力中的一种。
为什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就得问已经进入园中的那两人了。
“——咦?”
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埼玉忽然发出了惊疑的声音。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手,用力一按。
“啊!”
按到了相当柔软的东西。
这个触感,曾以为只会存在于遥远的记忆里,多么似曾相识。
“不确定对手的情况,我觉得在接近他们之前,有必要做一下伪装。”
让“伪装”出现,顺带不动声色地把游乐园的场地和外界隔了隔的超能力者少年说:“当然这只是暂时的伪装,离开游乐园就会失效,不会一直——”
“麻烦务必一直持续下去长期最好越长越好!用你的超能力可以做到的吧肯定可以吧!!!”
一瞬之间重新得到了头发,埼玉分外激动。
然而。
“不可以。”
“要不要再多试……”
“不要。”
“话说,齐木少年,你比埃利克还要埃利克哎。”
“这是什么奇怪的用法,难道埃利克是一个形容词么。”齐木楠雄毫不客气地吐槽。
不过,话题没有持续多久。
“打起精神,提高警惕,目标人物——在那里!”
最为拥挤的检票口,一行人挨个通过了检查,正式进入了游乐园的场地。
两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女孩子,年龄大概在十七八岁。
和女孩子们一起的,还有五个小朋友。
其中,那个表情最不活泼可爱、瞧着好像没什么兴趣,甚至对着游乐园的众多设施嘴角抽搐的眼镜仔。
“马上就要开始了。”
齐木楠雄说道。
“必须要阻止的,第一个案件——”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打了码跟没打差不多,但我还是倔强地打了。想采访一下没看过前文的读者老爷,你们猜得出来都是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