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又是这个梦。
从死而复生的最初开始,埃利克就不时会梦到同一个场景。
才以少年的姿态醒来的时候, 那个梦境出现的次数最为频繁, 到了后来, 倒是不做声地消停了下来,让他差点儿把曾有这回事忘了。
开玩笑的。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忘得了。
大概是跟毫无心理负担的朋友和小弟们混久了, 时隔多日, 少年的确有挺长时间没把那深刻入心的画面想起来。
他这次再沉入熟悉的梦里, 除却隐约间始终存在的陌生,能觉察得到, 他的心间又生出了新的奇异滋味。
——仍是一个男人在血海之中独自前行。
“他”沐浴在血中,犹如置身于火焰。
血色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目之感,又因尸骨铺满脚下,同时还呈现出一种另类的绮丽。
只有直视向前方的金眸始终不减光辉, 能够盖过这份过于沉重的色彩。
这是以“他”死前的最后时刻为基础, 变幻出来的场景。少年即使失去了记忆,也能大致猜到。
看似漫无止境的血路将在哪里终止,这也是早就猜到了的事情。
还记得, 在他的梦中,那个男人有无数次都是这副模样。
不过, 至少在今天的后半段梦里,难得不是了。
“……”
“……”
真是奇怪。
埃利克居然在这里看到了别人的身影。
毫无征兆,似是一下子从满目血腥的战场,切换到更为难得一见的“温馨”。
“王,您又带着【】出去了吗?”
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让男人——亦或者,代入进梦中之人的埃利克回头看去。
看不清人脸,即使对方明明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跟此前出现在梦中的其他人影情况相同,他对他们的记忆缺失,能留下的,只有这些模糊的轮廓。
只是,即使如此。
她是值得信任的,同时,也是“他”心里少有的一块柔软——这个讯息,在第一时间便于心头浮现,不需要怀疑。
“……啊。”
开口,竟然没来由地有点心虚。
面容模糊的范围自然包含了眼部,可是,虽然无法知晓女人蓝色的眸子——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就是觉得女人的眼睛是蓝色的——是什么样子,但里面定然盛着无奈。
大概也只有很淡的无奈在里面,毕竟她从未有过要苛责敬爱的王的想法。
即使王的做法放在哪儿来看都是错的,没得狡辩的余地。
“【】还没到可以喝酒的年龄……不如说差得太远了。王,请容我斗胆谏言,这么小就在酒馆里一坐大半天,可能,不利于【】的健康成长——”
天地可鉴,女人绝无半分责怪“他”的意思。
她只是不知第几百次地给王讲道理,列举带着小孩子逛酒馆可能会造成的不利影响一二三。
言语之恳切,态度之真诚,苦口婆心,将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的执政官形象贯彻得淋漓尽致,甚至颇为催人泪下。
正好。
对外冷漠高傲的男人就吃这一套。
“他”面上不显,但,心虚程度必然随着女人谏言的推进而不断加深。
抱着怀里一团的手臂不那么明显地僵了僵。
“这个,应该不至于吧。”
嘴上还要放不下面子地申明几句:“又没让他喝酒,只是搁在旁边放一会儿而已。就一会儿!哪能那么快就学坏的。”
“再说了。”
“他”的口味强硬了起来,尽显豪迈气概:“是个男人就要早点适应环境,免得以后喝酒一杯倒,反而给我丢脸。”
“听见了么,【】?你现在就可以锻炼起来了,成为男子汉的路对你而言,还长着呢。”
被“他”提拎到酒馆端端正正坐了一下午,又被提拎出来的男孩儿:“……”
从“他”现下的视角,只能看见幼童的头顶发旋。
白色的、毛茸茸似乎很软的头发占据了视野,这小鬼倒是沉默得很,就算被扯进了话题,问上许多次,也稳得住心态,始终一声不吭。
闷得让“他”很想揍人。
“智慧的王啊,不愧是您!我竟然忽略了个性与勇气在【】的成长中同样不可或缺,实在惭愧。王,您的决议无论哪一个都是绝对的正确!”
“呃,个性和勇气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你也太……”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我不得不再度进谏,王啊!”
“啊?”
“让【】拥有男子气概的试炼实乃英明之举,可是,嗯……”
停顿。
似是来源于女人终于要违逆最敬爱的王,而产生的内心挣扎。
向全知全能英明神武的王提出异议的感受尤为痛苦,可为了可怜的【】,她承受住了。
“【】他——今年才五岁啊!”
“……”
“……”
沉默。
抱着五岁·如果要把他定义成小男子汉也未免太过残忍了·还只是个孩子的孩子,男人的手臂又不禁一紧。
“他”实在是说不出来“五岁怎么了,也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了!”这般残酷的话。
本来,随手提着五岁小鬼去酒馆的人是“他”。
进了酒馆短时间出不来,喝得兴起就把搁一边儿的小鬼忘了的人也是“他”。
如此不负责任的行举,也就只有情绪毫无波动的小鬼本人,以及透过滤镜完美过滤“他”的一切缺点的女人不会产生埋怨之情了。
——包括来到梦里的“他”自己,都【越发】觉得这家伙真是没救,这段过去最好永远不要想起来。
又回到这里。
鉴于此刻心虚到一定境地,偏又碍于自尊心绝不能表露出来的男人,只是来自过去的一段幻影。
“他”不会知道自己被未来的自己打成了不堪回首的黑历史,所以,梦中的剧情还在继续。
“我——”
“啧,带这小子再出去晒晒太阳!”
过高的自尊心让“他”不能允许自己做出类似狡辩的行径,干脆便扭头,啧上一声,略带恼怒的撇开了前面的话题。
“他”算是默认了自己的错误,改变主意也是加入了纠正错误的潜台词。
至于这句潜台词能不能被人发现,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再把搁在手肘上的白毛小鬼抱紧,“他”转身,毫不停顿地大步前行。
不出意外,女人果然没有在这时候拆台,提醒“他”现在已经是太阳落山时分了,并不是适合晒太阳的好时候。
“王,今日收到的公文都处理完毕了。”
她跟了上来,落在男人身后一步距离的地方:“我能有这个荣幸,与您和【】同行吗?”
“废话。”
“他”训斥,语气却比平常说话还要柔和。
“快点跟上,【】。专门差这一步像什么样子,到前面来,走得太慢就不等你了。”
话虽如此,原先走在前面的人并没有不等她的意思。
“他”明显放慢了脚步,等到女人喜悦地应声,走到与自己平齐的位置,才不紧不慢地继续前行。
外面还有阳光,却只是夕阳最后的余晖了,照到身上,并没有多温暖。
但他们踩上宛若遍地金砂的碎光,从沐浴上一层或亮或缤纷的石板地面走过,来到同样换了色彩的市集,立时就能感受到另一种意义上的“温暖”。
“王,您怎么又倒回来了?要来我家吃饭吗?”
“王难道要带着【】去酒馆喝个通宵?啊啊,【】阁下!没想到您也在!看到您我就放心了,小【】不会被夜晚酒馆里男人们的乌烟瘴气污染啦。”
“我赞同,王也真是的,不要因为小【】性格内向不敢反驳,就带他去大人们才能去的地方呀。”
一来,他们就被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声音包围了。
这些面孔皆神采飞扬,其鲜活与温度一旦入眼,即使过去多年也难以忘记。
虽然“他”对一拥而来的控述很有意见。
“等等,你们这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男人们的乌烟瘴气——把我也包括进来了啊,喂!”
“这个说法也太让人生气了,全都默认【】比我更可靠吗!”
然后所有先前发过言的人一致改口,纷纷表示王最好王最棒王最可靠。
再然后就惹得“他”更生气,把所有人一视同仁训了一通。
可效果不怎么样。
散开之时,大胆的平民们都嘻嘻哈哈,在许多方面的确比王可靠一百倍的女人也忍不住微笑。
“他”或许是一个很失败的王。
完全没有威严,子民们敬“他”,爱“他”,唯独全都不怕“他”。
没办法了。
已经变成这样了,“他”能怎么办,拿这些人压根没辙。
于是,再悠闲地、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晒太阳是借口,那行吧。“他”只是心血来潮出来,审视一番“他”的国家。
这里是,“他”一手建立的国家。
不为他人所知的莫名激昂,还有几分描述不出的情绪始终在胸口的位置澎湃荡漾,亦不受时间漫长与生死间隔的影响。
后来停下的地方,是城墙之上。
这儿所得到的落阳余光更多,不过,色泽也从一开始的淡金加重,变成了更深的紫红。
风将“他”披散在身后的银发吹起,反射霞光,但必然都不比“他”眼中的粼粼光彩更亮。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他”忽然问。
询问的对象不是随侍在身旁,紫发同样在风中飘扬的女人,而是就在他身前,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发幼童。
想要听到回应,但又没有完全寄希望于能从这孩子口中得到明确的回答。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依然问了。
“有王守护的我们的家园,当然是最美好的了。”女人先笑着接道:“如果不是现实,我真难想象,世上竟会有这般梦幻的理想国家。”
“啊,【】,还是夸得太过了。”
“没有哦,我向您保证,我的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带着对王,对陛下您的无上崇敬。”
“算了算了,你高兴就好。”
正说着。
真正应该回答的主角,被男人单方面转过身,掰过头的白发幼童定定地望了过来。
这是梦,所以幼童的面容看不真切,就跟女人一样。
一层迷雾笼罩着他的面容,也将他空洞的眼睛遮蔽——
“……嗯?”
不。
“他”看见了。
刹那一刻,与金色有相似亦有不同的双眸映入眼中。
琥铂色的瞳孔里,竟然并非预想的空洞。
太短了,太突然了。
“他”,也是他,没能及时看清,梦中的画面,就始料未及地陡然转换——
“……王……啊……”
是谁在一片黑暗中,发出了比心脏被撕裂还要痛苦万倍的悲鸣。
“陛下……王,我的王啊,我的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渐渐破碎的悲鸣之后,再起的,终于有了别的字音。
“耶……”
“耶底……底亚……”
“所……罗……门……”
“所罗门……啊啊啊!!!!”
以及。
仿若从更深的黑暗中传来的另一个声音。
轻到近乎消散,如同那人破碎的心。
“安塔希娅……姐姐……”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埃利克。”
——为什么,要抛下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造了,好多宝贝都在养肥我【汪汪大哭】养肥是坏文明呜呜呜!要每天看我的宝贝抱抱【被打】
看看作话,是不是那一点点悲伤的感觉就被冲没了。毕竟透透是亲妈甜甜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