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兴隆镇,混乱的枪声,混乱的叫喊。
半仙猥琐得像是一条夹尾巴狗,窜蹦滚爬,时停时伏,在混乱无章的零星弹道中狼狈地穿过了街,过洞绕墙入巷,喘着粗气向北。
“二连反啦!二连反水啦!”
一阵尘土飞扬,半仙几乎是摔进了西北区域的一间破院,累得爬不起来,索性躺在地上不起,在几个治安军的惶恐目光中继续喊着:“他娘的二连反啦!”
一阵慌乱脚步声响起在破烂院墙外,院里的枪口哗啦一声不约而同朝声音方向扬起。
“孔明。孔明。我是孔明!”
暗语在墙外喊出,院里的枪口谨慎放下,几个满身灰土的治安军匆匆钻进了院子,为首的是上尉,三连长,负责北路进攻组织,猫腰进院后直奔半仙厉声:“到底是他娘的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半仙哭丧:“他们朝自己人开火!这些不是人的!重机枪已经给他们夺了!”
听者一片寂静,只有四周继续不绝回荡的混乱枪声。
“老子受够了!”半仙继续哭腔,一身灰地爬起来:“我得去见营长。我得离开这倒霉地方!这鬼日子老子受够了!”
连长突然朝距离最近的手下嚷:“停止推进!去通知二排停止推进!让三排后撤五十米向南警戒!”两秒后表情又变,开始环视每一个属下的脸:“有人……知情么?”
没人吭声。
“发誓!”连长忽然拽出了他的枪拎在手里:“拍着良心,以祖宗十八代发誓,你们跟这事没关系,不会朝自己弟兄后背开枪!”
当一支部队需要誓言来维系信任的时候,这就不再是一支部队了。北路的治安军三连在发誓,中路主街的二连仍然在两面打击的血泊里绝望哀嚎。
……
混乱的兴隆镇,混乱的枪声,混乱的叫喊。
小红缨猥琐?像是一只老鼠,泥脸脏衣地溜窜在墙角狗洞之间,她不觉得这很难,在大北庄她是个贼,在这她不是被警戒对象,只是个小叫花子,唯一的威胁是流弹,对于没心没肺的她来说这不是困难。
不是所有人都因眼前的战乱而痛苦,至少乞丐觉得这是过年,他们甚至比战斗中的双方还要勇敢,爬行在尸体间寻找幸福,每一个腾起硝烟的废墟都是他们的下一站,然后被流弹击中死于途中。狭隘地说,他们也算是前进在实现理想的路上,在弹雨间,仿佛重叠于另一个世界里的战士,肮脏又纯粹,所以他们从无复杂表情,无论活着,还是死去的时候。
“别开枪!那是丫头!”
五排长一把将身旁举枪瞄准的战士推开,那战士踉跄跌倒,紧张得仍然不肯撒开攥着步枪的手,倒地的瞬间,扳机被连带,啪——枪声在室内震耳欲聋。
不知道子弹击中了哪,枪口并没朝向任何人,五排长却软绵绵趴下了,再没动静,他被反弹的跳弹打断了颈骨。
“谁是管事的?报个到!”
小红缨钻进屋子的时候直接开喊,却没得到任何回答,室内的几个战士全都呆呆看着趴在地上那具尸体。
“他是?”
呆坐在地上的战士失神讷讷:“是俺干的……俺把排长打死了……”
小嗓门猛地高亢厉声:“我需要一个排长!现在就要!谁能站起来谁就是!”
一分钟后,小红缨蹲在地上手拿一截木棍快速地在地面的灰尘上画巷道草图,天天画王八,画得那叫一个快,嘴里也不闲着,清晰快速地对半蹲在她身旁的新排长下达指示。
“……这二百米路线必须拿下来!这两个拐角必须卡住!把你的人分成四组,负责接应的不必多,五个就够,只要卡到狐狸他们撤出……左边那条巷你不要怕,那边的敌人连一个班都没有,他们只是缩在那,根本没守路……”
三分钟后,木棍被撇在地上,小红缨仰起严肃小脸郑重:“记住没有?”
被逼着成为新排长的战士紧张得一脸脏汗,盯着画在地面上的草图下意识连续快眨眼,犹豫了好几秒,鼓足勇气,以敬称开口:“红姐……要不……你留下指挥不行么?”
这个回答终于把小红缨气炸了肺,此刻的她已经忘了她是个丫头,恨铁不成钢地抬起小脚便踹。近墨者黑,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是真踹,下足了力气,愣是把个高大战士踹趔趄了。
“我指挥个屁!我还要到东边去找你们那个笨蛋连长,跟他说下一道题!我欠你们三连什么啦?我踹死你!”
轰——
地面猛烈一颤,随后传来飞砖碎石坠落在屋顶的声音,有瓦破碎,露了天,尘土一条条流下缝隙,转眼乌烟瘴气。
“准备战斗!”
不知哪位的一声急喝,所有枪口急急摆上射击位,这才发现是斜对面不远的敌人据点刚刚从手榴弹爆炸的巨大尘雾中显现凌乱轮廓。
猛回头,原本还在屋地上失神的走火战士已无踪影。
……
越向西,枪声越稀,越远。
半仙仍然在狼狈奔跑,他是个真正的逃兵,永远在逃,现在也是。
他不想留在那挺倒霉的重机枪旁边帮忙,子弹不长眼,每一个下一秒的折磨令他的神经不堪重负,所以他对胡义说他可以‘无中生有’,这比他在机枪旁边搬弹药有意义得多。
他以为这个借口会被胡义怀疑一会儿,犹豫一会儿,不料胡义想都不想地同意了,这让半仙觉得天空格外湛蓝。
“营长,反了!反水了!不得了啦……”
王营长甚至没心情去纠正语病,只盯着越跑越近的半仙发呆。
“三连反啦!投八路啦!他们夺了重机枪,正在攻击主街上的二连!”
这消息仿佛晴天霹雳,无论真的假的,王长已经被劈得脑海空白。
……
咔嗒——
一声清脆的金属响声里,锡亮的银质表壳轻快跳起,晶莹表盘在阳光下泛着光,反射在李有才那张脸上。
这块银怀表他认识,说起来,跟那个煞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是鬼混在一起的时间绝对不少,并且李有才知道这块怀表来自江南的炮火连天,因为那煞星跟他说过一个逃兵的故事,因为汉奸没脸笑话逃兵。
现在大概是下午三点,可是表盘上的时间已经四点多,足足比实际时间快了一个小时左右。
银质的表壳内面浅划了两个字:南风。
啪地一声合起表壳,怀表开始被翻转把玩在李有才的手里,他似乎陷入沉思。
一个侦缉队员凑近:“李队,那家伙怎么处理?说是要回营送信儿,他全营都在这呢,送哪门子信儿?就是个要开溜的逃兵!”
扭头看看不远处那个忐忑的猥琐治安军,掂掂手里的怀表,李有才轻轻一笑:“这货还算上道,够我押一注了。”
属下立即会意,反身摆摆手:“放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