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岳欣然并没有去问,阿孛都日这些同伙到底是从何而来, 又怎么会忽然出现追击, 她只是沉默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匪徒倒在血泊之中。
有时候, 我们知道以暴制暴并非良法, 可是有的罪恶,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处置, 否则,何以面对这场滔天烈焰中的亡灵?
她只是看着最后两个匪徒忽然道:“慢。”
在旁观了十六次杀.戮、十六次审判、十六次行刑之后,阿孛都日以为,这或许已经到了她能忍耐的极限。
话唠停了手,抬头看向眼前的岳欣然,这一瞬间, 他觉得,眼前这位夫人身上, 好似有什么已然不同。
岳欣然走过去,她脚上只穿着袜子, 冰冷滑腻的鲜血浸透足底,刺鼻的铁锈味充斥鼻尖,这一刻,岳欣然终于无比清楚地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然后, 她自嘲地笑了笑。
阿孛都日看着她,眼前的岳欣然披着外衫,神情是一贯的从容, 却那双眸子中却多了一些什么,这样的岳欣然莫名叫他觉得陌生,不知为什么,阿孛都日却偏偏想起了许多:
高崖之下,众人惊魂未定,那个坚持先下去搜救的岳欣然;
流民之中,站出来说陆府茶园可以安置流民的岳欣然;
烈士石碑之旁,那个说“其实不够”,却扬起笑脸,坚定地说“不过,会做得越来越好的。”的岳欣然;
……
阿孛都日的印象终于定格在丰岭道破碎高台旁、那个仰望头顶绝壁无边黑幕的岳欣然,那个不曾退缩的柔弱身形与眼前这道终于重合,山风凛冽,天幕沉沉,她抬头仰望,身形笔直,不过是,积雪凝成坚冰,百炼终成钢铁。
可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阿孛都日竟有一瞬的怅惘。
他这样的人,双手沾满血腥、视杀.戮如等闲,他,或者他们这样的人,存在的意义便如一把刀,一杆枪,一堵墙,却竟还是叫岳欣然这样的人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血污……就像叫阳光洒落污潭,春花掉入尘淖。
阿孛都日走到她面前:“不必看了。”他顿了顿道:“我们会处置干净的。”
岳欣然反问:“处置干净?毁尸还是灭迹?”
阿孛都日罕见地耐心解释:“这些俱是龙岭郡的流.氓地痞,纵使去查,也查不出什么。可是能令这许多流.氓地痞效命,背后之人并不难揣测。”
岳欣然认真问道:“那你想怎么应对?”
阿孛都日神情平静:“既然用了江湖手段,那就江湖路数走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岳欣然不由抬头看向这马匪头子,为这句话背后的血腥气露出了苦笑,她以为自己终于能真正踏入这个时代,却原来,只是没有办法再回去了而已。
阿孛都日道:“杀到他怕了,一切自能恢复干净。”
岳欣然摇头,她看着远处终于渐渐控制住的火势:“狗急难免跳墙,我只是想,这样牵累无辜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
阿孛都日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岳欣然,原来从始至终从来没有变过。
岳欣然忽然一笑:“阿孛都日,你我联手如何?”
阿孛都日一怔,这是今夜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岳欣然的笑容。
一场滔天大火,将这小小乡镇烧了一片白地,只留下满地灰烬与悲切呜咽。
当地县令亲至抚慰,看到这样的场面心中只觉惨然,任上出现走火这样的大事,一个治县不力之责是怎么也不可能逃掉的。
县令乃是封书海一系提拔而上的官员,任上不过二载,已经做好了掉乌纱帽的准备,却决心在问罪之前为当地百姓做好善后。
不待他安排,衙役来报:“大人!向氏医馆来了一队大夫,正在救治伤者!”
县令一愕,向氏医馆,那不是益州城那位向太医开设的医馆?那是整个益州城医术最高的医馆,就是富贵人家,等闲的小毛病就算给了诊金,意晚堂都不见得愿意收,只肯收治那些真正有毛病需要救治的患者,不论贫贱,一视同仁,乃是整个益州交口称赞的医家啊!
来得这般快!多半是北岭郡分馆吧,简直是及时雨!
大火之后,逝者已已,却有许多烧伤烫伤的患者可以挽救,意晚堂的到来简直是雪中送炭!
县令连忙急急过去,身为父母官,他是应该当面道谢的。
县令抵达之时,废墟之旁,木桩支起了临时的帐篷,许多身着医衫的医士进进出出,十分忙碌,浓重药味飘了出来,这临时医馆竟是已经搭了起来!
县令不敢扰乱秩序,看到不断有伤者被送入、诊断、安置,他才连忙上前向那主事者道:“我乃此地县令,多谢贵医馆高义,可有什么是我能帮上的?尽管吩咐!”
向氏医馆的人果然没有什么客气的意思,实在是他们确实忙不过来,此地原有建筑悉数化为废墟,根本没个落脚的地方,他们还要照顾病患,又哪里忙得过来。
那人指使一众衙役帮着搭建帐篷,井井有条,然后又不客气地道:“这些百姓侥幸能捡回一条命,家财也悉数毁于大火,怕是连裹腹都难……”
县令连忙道:“我这就上书,请郡中支应一些米粮。”然后他又问道:“我看伤者不少,医馆备药可够?”
那人笑了笑:“多谢县尊,已经有人想在前头,我们从益州带了不少烫创药膏过来,也派了人往汉中去紧急调拨一些过来了。”
县令大吃一惊:“益州?”
那人点头。
县令忙朝里张望,为首一个正俯身查看伤情、朝身旁医士吩咐着什么的医者,可不正是前御医、现向氏医馆的创始人、以一己之力拉伸整个益州医疗水平的向意晚!
这位可是连益州城中的达官贵人都敢袖手不看,致力只治真正病患的大国手!
县令连忙上前,郑重朝向意晚一礼到底:“学生代此间百姓谢过向大夫仁心仁术,为他们的性命辛苦奔波,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向意晚抬了抬手:“病患所急,不用你谢。”
如果不是真有这许多病患,半夜从被窝里被人拖出来急急奔驰带来这里时,向意晚能喷对方一脸口水然后直接离去。
而县令这时也才留意到,向大夫身旁竟站着一个女娘,对方眉宇疲惫,却在同向大夫激烈讨论:“你这些药膏,就算要试,也不能这样直接试,要令你底下这些医徒记录病案,在病程结束之后进行病例讨论分析,看看那些验方到底如何,所有一切,以数据和事实说话。
不必给我解释什么五行阴阳,我不懂,但我想,不论是什么学派,归根到底,检验标准只有一条——治疗效果。如今这许多患者,都是烫伤,到底哪个药膏好,自然可以检验。”
向意晚居然没有激烈反驳,反倒是认真思索了之后道:“这就是你一直强调的‘临床试验’?试而后验,以效果说话。”
岳欣然点头:“不错,到底几成的人生效,几成的人不生效,几成的人生出了其他不好的副作用,具要记录在案。其中老弱妇孺先天条件不同,亦可能影响效果,亦要清楚记录,单独分析。”
县令心中吃惊,这一位是谁,居然能令益州大名鼎鼎的向太医这般心悦诚服。
岳欣然与向意晚商量好临床方案的执行之后,才与县令行了一礼:“烫伤痛苦,患者愈合还需时日,向大夫医治完毕之后,怕还要回益州,但我会同他商量,留下两个医士看顾伤者,此外,纵是痊愈,他们中的许多人怕也不能再负荷田间劳作,我陆府的茶园可以提供一些简单的工作……他们中留在此间的,我陆府亦能协助修建新的屋舍。”
县令大感错愕,他虽然隐约听说过陆府的名声,但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行善行得这样周全的人家,他先谢过,然后玩笑道:“贵府行善行得令我这县令都感到无用武之地了。”
岳欣然苦笑,不多解释。
县中捕快一脸惊慌地跑进来:“大人!我们在北边发现赖三他们的尸体!十几个!全是平素与赖三一般游手好闲的混帐!悉数被弓箭射中然后一刀割喉毙命!”
县令震惊,他来之前就曾揣测过这场大火,若是走水那无甚好说,可如果真是背后有人恶意纵火,又是图谋什么?这里不过一个小镇而已,现在,又发现这些尸体,如果有人纵火,最有可能动手的就是这群坏胚……就算要说是一场单纯的失火,他自己都不相信。
县令同岳欣然歉意一礼,匆匆而去,此事怕是他这小县已经处置不了,必须报到北岭郡、甚至是益州城中!
向意晚朝岳欣然道:“有一个怕是不一定能救回来了,另外一个,就算救得回来,怕是以后也活动艰难……”
岳欣然神色沉沉,向意晚道:“还有那小娘子……”
岳欣然却忽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努力道:“娘子,我没事的!”
她回头,面颈遮着一块纱布的阿田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她语气中低沉却莫名有力:“他们几个,丢了性命的,生死未卜的,我已经很好了。”
然后她仰头看着岳欣然。
这一刹,岳欣然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那个睁大了眼睛问她是不是星宿下凡的小姑娘。
阿田想笑,可是脸上的伤势却不容她笑出来。岳欣然牵着她,她们并肩坐在榻上,就像三年间无数次叮咛与教导一般:“你安心在这里养伤,我去去就回来接你。”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阿田紧紧握着岳欣然的手不肯放::“娘子,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不只是我,就是阿方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岳欣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像以前很多次一样:“不用担心,我也一定会小心。”
哪怕是为了不辜负你们和身后的所有人,我也一定会小心再小心。
话唠指挥完外边那一摊搭帐篷的,进来看到这一幕,心中一声长叹,然后就是无比愧疚。昨夜,他和石头两个人在一个烈士碑的村中打探,没成想,只一次就错过了这群地痞流氓的异常举动,以斥候职责实在不该。
哪怕回到军中去领受军杖责罚,心中依旧悔愧难安。
大抵是他面上的神情太明显,岳欣然经过之时,只是道:“一时失责虽有过失,可是归根到底,最坏的不是那些为恶之人吗?作恶者高歌饮乐,有良心的自责难安,呵。”
话唠挠了挠头,他讲不出来夫人的这种道理,却莫名觉得好受了许多,然后认真道:“我回头就去好好收拾那些狗东西!”
岳欣然笑了笑:“恩,好好收拾!”
这一刹那,话唠依旧仿佛看到一把绝世名刀,倏然出鞘,锋芒刺得他睁不开眼。
这一天,岳欣然、阿孛都日出发往益州城。
这一路,不论是岳欣然还是阿孛都日都异常沉默,话唠只敢与石头一路嘀咕:“你是没看到,咱们夫人说要收拾那些狗.娘养的时候,那神气,那气势,跟将军横刀立马之时也差不离了!”
“哎,你说夫人要怎么收拾那些混账?我琢磨着,动用这许多地痞流.氓,杀人放火不择手段,这路数,与那天降大石,虽是一般的狠,但手段境界上差了不只一般二般啊,一个用地痞,一个用死士,简直高下立判,不似一伙的。”
“还有啊,你看看那天降巨石的家伙,话说得多漂亮,只是想给咱们夫人打个招呼,哪像昨天这,上来要杀要打的,根本不想给活路啊。我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就是冲着杀了夫人、直接夺财来的。”
“可能叫这许多地痞流.氓卖命,肯定是黑白两道通吃的角色,家底儿不会太薄……没准背后还能挖出一二那些膏梁子弟来……唉,你说夫人心这么软,答应了将军出手,又不想牵累无辜……可咱们动起手来,对方肯定知道啊,狗急跳墙之下,不得对夫人下狠手?唉,再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叫人不受拖累,毕竟对方这般下作又不择手段……夫人到底有什么法子呢,真是想不明白……”
话唠嘀咕了一路,天色将暗,快到益州城时,石头只给他回了一句话:“想太多,咱只奉命行事。”
阿孛都日朝他们投来冷冷一瞥,话唠立时收声,小小声嘀咕道:“我就不相信将军不好奇。”
阿孛都日的反应是直接朝岳欣然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话唠:……
卧槽,果然将军就是牛逼啊,他好奇了一路,只敢猜了一路,将军却是直接问了当事人……
岳欣然勒马,马鞭一指【珍宝阁】:“我要先从此处开始,你呢?”
阿孛都日挥手,话唠与石头神情一肃,立时转身,消失在人海,干净利落。
阿孛都日直接用行动表示他已经开始,合作伙伴如此利索,她自然也不能拖了后腿,岳欣然一跃下马,微微一笑:“那我也开始吧。”
然后她抬头,看着【珍宝阁】那三个字。
珍宝阁是整个益州城中贩卖所有奇珍异宝之地,上至前朝古物,下至当世奇珍,都能在此处寻觅踪迹,这样的买卖,寻常人家自然不会登门,能来的非富即贵。
而在益州城这样的地方,当这个圈子限定到最顶尖的一撮儿权贵时,人数便极为有限,很好辨认。
而今日,又更是特殊,是这个圈子各路人齐聚一堂的日子。珍宝阁冷清的门前,不时有华丽并车停驻,被训练有素、衣着得体的伙计亲切又不谄媚地迎入。
前堂人并不算多,至少远算不上熙熙攘攘,这许多富贵宾客衣鬓生辉,渐渐交谈,不时有轻轻的笑声传来。
当岳欣然与阿孛都日踏进这古朴典雅的大堂时,立时有书生模样的人上前行了一礼,将他们拦在门口:“娘子是想给家中采买什么么?”
岳欣然笑:“我想卖东西。”
书生先是一愣,然后笑容不变:“娘子出了门左转五十步便是‘张氏当铺’,信誉好诚信佳,绝对比我们珍宝阁更适合。”
岳欣然却负手而立,视线一扫大堂,神情淡然:“月中了。”
书生一顿,忍不住再次仔细打量这位娘子,可对方头上没有什么华丽的饰品,衣着也只是普通,却是这样的神情气势,还能说出“月中”这关键词,如果不是从家中长辈口中听说,一个小夫人怎么可能知道月中?可如果她家中长辈知晓这个,这位娘子身上却又实在看不出什么标记。
这难不倒服侍过许多贵人的书生,他的视线往后,落在了阿孛都日身上。
很多时候,乡间那些愚夫愚妇以为真正的富贵人家就是穿金戴金,其实真正的世家子弟,受家风熏陶,也许正好会像这位小娘子一般,周身上下只有气质,难见奢侈饰物,可能连金玉都未有一件,也正常。
越是那顶级世家,越有可能这般。见识过益州之外,整个帝国一顶一的大世族子弟之后,书生无比确信这一点。
而真正可以辨识富豪程度的,有时候却是在他们的随从身上。
当书生看到阿孛都日冷凝的视线,周身的气势,不通武艺,他也能清楚地判断,珍宝阁那位教头怕不是对方的一合之敌。
于是,书生只觉得一切豁然雾解,他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欢迎小娘子参加珍宝阁的月中拍卖,不知小娘子是有何奇珍想在我珍宝阁出手呢?”
拍卖?这益州城的珍宝阁原先主持过几次官卖,将那些抄没官员的财产拍卖出去,变成现银返还官府。
可渐渐地,这些富贵者手中的珍玩想出手,便也想通过类似的形式,于是珍宝阁每逢月中便举行这月中拍卖,一开始或许这只是一种为了避免价值被低估的物品交换形式,可到得后来,这已经成为益州爱好奇珍的权贵者们的一次变相炫耀大会。
若没有一定的资格,连门都跨不进来。这就是那书生先前会一再质疑岳欣然身份的原因。
而阿孛都日更加好奇了,不知岳欣然带了什么,竟要在这珍宝阁拍卖吗?
岳欣然一指自己额头,微微一笑:“劳烦取纸笔来。”
书生大感惊奇,他自以为在珍宝阁见多识广,前朝皇帝的冠冕、上任太宰的书画、吴国的瘦马、大梁的石刻……什么奇物他没见过,但第一次有人敢以这种方式来展露她的拍品。
书生立时取来纸笔,纸是雪宣,笔是狼毫,都是上上品。
岳欣然落笔,书生欣喜地赞叹,就这手字,便没有辜负他这套纸笔,然后,当岳欣然洋洋洒洒写了三行字之后,书生的神情已经从好奇到震惊。
岳欣然写了三行字就停了笔,递上纸面:“不知,此物够不够格当珍宝阁的拍品?”
书生双手颤.抖着接过,连视线也不敢与岳欣然交汇,他双手抖得连那薄薄的纸页都捧不住般,额头豆大的汗珠淌下,然后,他猛然惊觉,生怕那颗汗溅在纸面上、污了墨迹,他只躬身高高捧着纸面高过头顶,颤声道:“在下方才有眼不识泰山,并非有意怠慢,还请夫人见谅!此物、此物……在下做得不主,马上去问阁主。”
岳欣然挥手:“去吧。”
书生急忙奔走,然后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高举着纸页又奔了回来,急急对伙计吼道:“都给仔细伺候着!”
这才举着纸页又对岳欣然躬身一礼,倒退着飞快跑走。
书生乃是整个多宝阁有数的大掌柜,他这样异常的举止,令多宝阁大堂中许多轻声交谈的客人都感讶异,看着岳欣然神情中多有好奇,真不知道这位娘子写下的到底是什么?居然能叫那书生这般大动作?难道是上古流传的和氏璧?还是什么受命于天的玉玺?
一时间,前堂中讨论纷纷。
他们多不认得岳欣然,而个别认出了她的,向旁人指认出来,所有人更觉得惊讶,不知道这位陆府的六夫人到底默写出了什么,竟能引发多宝阁这样的震荡。
要知道,敢做富贵者的买卖,其背后……必然也是富贵者,甚至是,更富贵者。这是生意圈中十分基本的道理。
不多时,一个面孔沉肃的儒生缓步到岳欣然面前:“岳娘子,好久不见。”
随着这个儒生的出现,前堂引发了小小的轰动。这里聚集了大半个益州喜好珍奇的富贵者,没有一个人不认识这位儒生。而从不在珍宝阁露面的对方,竟然正大光明出现,只为了一个小娘子手书的一页纸。
富贵者们恭敬地让出一条道来,请对方从容迈步走到岳欣然面前。
犹如众星捧月般出现在面前的儒生,岳欣然却坐在原地,没有起身,笑容淡淡:“张先生,好久不见。”
前堂的客人们不由再次嘈杂起来,这小娘子到底是谁?难道还是哪个微服私访的皇室子弟吗?!竟敢对三江世族的当家人这样无礼!
张清庭对岳欣然的无礼似乎并不介意,只是再次确认道:“此物,岳娘子想好了,要在珍宝阁拍卖?”
岳欣然点头:“当然,我都带到珍宝阁的月中拍卖大会了,不就是想卖个好价钱吗?”
张清庭深深看了她一眼,朝身旁书生道:“去,天字第一号拍品便是此物。”
天字第一号拍品!
整个大堂彻底轰闹起来!
天字第一号!那就是珍宝阁——这益州第一奇珍聚集地——认定的,价值高于所有拍卖品的奇珍!
珍宝阁的结论,几乎意味着绝无争议的结论。
要知道,十场月中拍卖会都未必会有一场会出现这天字第一号拍品。
而今天,天字第一号拍品居然就是那小娘子手书的一页纸!
仿佛觉得对人群的惊吓不够,张清庭又不紧不慢地道:“今日拍卖第一项,便是天字第一号拍品。”
喧闹的大堂,却在瞬间死寂,所有人面面相觑:按照惯例,天字第一号拍品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将整个拍卖的气氛推向高.潮,而现在,张先生却说将之放到第一个……
张清庭,他是三江世族的主事人。
他将一件拍品放到第一个……所有人沉默中,都已经明白了三江世族对此物的志在必得。
看到这样的情形,书生收到张清庭的眼神之后,站出来躬身道:“诸位,请入席吧,月中拍卖会这便开始!”
“第一件拍品,天字第一号,陆氏制茶术!”
场面在短暂的死寂之时,就像一杯水猛然倒入一锅沸油中,轰然炸裂!
制茶术?!
陆氏制茶术?!
能在这月中拍卖会中混到一个坐席的,谁不知道三江世族近日心心念念着什么,他们很多人出身的世族地位不如三江世族,正因为要仰三江世族的鼻息生存,他们更加关注三江世族的动向,也更清楚地知道,三江世族对此物有多么势在必行!
甚至,隐约地,在三江世族内部,为了此物,发生了剧烈的纷争与分歧,这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内部大地震。
可现在……居然,居然,居然就这么被这陆岳氏光明正大地拿到月中拍卖会上进行拍卖了?!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拍卖的是一座能自己下蛋的金鸡?!
书生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请问此物原主,您真的拥有此物吗?然后,您真的愿意拍卖此物吗?”
这一瞬间,再没有人能端坐得住,他们睁大了眼睛,盯着岳欣然。
他们知道,在他们眼前,这所谓的原主所提的要求,就是岳欣然要向三江世族提出来的条件。
却见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小娘子站起身来笑了:“首先,我要说,此物确实是在我手上,而且只有我有;其次,我确实是要拍卖此物。这两条,上苍作证,不敢妄言。”
所有人眼中放出光来!
竟是真的要拍了吗?!
书生几乎是急切地道:“岳娘子,拍卖此物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吧!”
三江世族几乎已经摆出了足够诚意的姿态:只要你出价我就买!
整个益州,数十载以降,在座所有人,谁见过三江世族在益州的地盘上以这样急切的姿态渴求一物!
而这位拥有随意出价权的小娘子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不要银钱。我要找一个小鲜……情郎,谁能哄得我高兴,我就把这陆氏制茶术送给他,这就是我拍卖此物的条件。”
不管身后猛然的死寂,还有轰然炸开的疯狂呼唤,岳欣然迈步下楼,上马而去,只留下整个益州今夜注定不会平息的轩然大波。
珍宝阁很快中断了这一次的月中拍卖会,说实话,也没有哪一个客人有心思继续参加这个拍卖大会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那个岳娘子所说为真,她可没有说她的情郎必须出自三江世族啊……
当然,他们这些二三流的世族自然不敢去同三江世族抢食,可是,如果能帮助夺得那所谓的陆氏制茶术,对于自己家族在整个益州的地位、在世家体系中的话语权的好处,简直是不言而喻的!
而这一切,只需要哄得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寡妇高兴,便唾手可得!
谁能不心动!
可以说,自今日开始,岳欣然这个名字,就等同于整个益州最有影响力的女子了。
清空了的多宝阁内,气氛却绝无离去的宾客那般轻松。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多宝阁的大堂中,奇怪的没有按照传统主坐上位、宾朋分列两边的席位排布,而是列了一个古怪的三.角形,不分主宾,倒有三足鼎立之势。
沉默许久,张清庭开口道:“九郎,你手头那些事必须停了!”
另一端的上座上,坐着一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这样的场面中,他怀中竟然还坐着一个面目姣好的少女,正在给他喂剥好的柑橘,这等时节,柑橘亦算奢侈了。
听闻张清庭这样提点,靳九郎却是嗤笑一声:“舅舅,哈,我也跟着十四郎沾沾便宜,叫您一声舅舅吧,六娘的来信你也是看了的。魏京中的消息打探得分明,若没有那陆岳氏出谋划策,陆府能有什么?杀了她,陆府还不是随意任拿捏?你们读书人,总是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好处要拿手也不想脏,世上哪有这般好事!”
他这一番粗俗的话全然没有给张清庭留半分颜面,直令张氏子弟个个勃然作色,这靳九郎不学无术,算个什么废物!不过就是死皮赖脸,抱上了那当尚书填房的妹子,竟敢在家主面前作威作福!
如果不是眼前这场合十分庄重,张氏子弟近些年被家主收拾得厉害,换了几年前,他们早就冲上去狠狠收拾这混账了!
而张清庭地位清贵,且为长辈,遇到这样的轻蔑侮辱,他居然神情不变,只是淡然道:“我先前便说过,杀了陆岳氏,那茶砖也许会再也制不出来。今天一切十分清楚,这是她所写的陆氏制茶术。”
随从将那薄薄纸页递给其余人看,特别是几个自己知道如何制茶的,俱是缓缓点头:“没有写出关键之处,但绝不似伪造,其中几处细节,须得制过茶砖的,才能知晓。”
是的,三江世族亦曾尝试过制作茶砖,但一一以失败告终,否则又何以会答应靳九郎那样不择手段?
靳九郎嗤之以鼻:“若再叫那小娘们牵着鼻子走,最后必又是鸡飞蛋打,三叔吃过的亏,我可不想再来一遍。六娘说得再对不过,斩草除根,杜绝后患,一切都以贵人之事为紧要!那茶园先前能出茶砖,我就不信杀了陆岳氏,咱们夺过来便不能产茶砖了!你们在这罗里吧嗦没一个说到重点,干掉陆岳氏能少多少麻烦!”
邢八爷坐在另一头,闭上眼睛打着鼾,整个人像是已经睡着了一般,听到靳九郎这番“高见”之后,他仿佛才像从睡梦中惊醒一般,慢吞吞地道:“那茶园中,每次制茶砖,那些茶农都会收到一本册子,告诉他们该如何去做,可是,没有一个茶农能告诉我们,到底从茶叶到茶砖从头到尾有多少步骤,这些步骤先后如何……”
就算你夺得茶园,你还能写出那册子不成?现在明摆着,对方到拍卖会来,就是告诉你,所有关键都在我手中捏着,你们杀了我,就是鸡飞蛋打,大家谁也别想得到好处!
这就是对方的高明之处了。
靳九郎冷哼一声,两个老不死的倒是一个鼻孔出气。
张清庭更是语声清冷地道:“先不说你那些小手段能不能杀得了岳欣然,就算你真的得手,亦是错漏百出,能过得了益州捕快那一关?”
靳九郎听到这说法,简直要笑出声来:“我?还怕几个益州捕快?”
他的妹妹都是当朝尚书的夫人!将来也许还会是太宰夫人!
他还会怕什么益州捕快?!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张清庭不想同个傻子多浪费口舌,他只简单道:“封书海如果发起疯来,不好对付。”
封书海这一二年间政绩显赫,已经在中枢处露了脸记了名,早不是当初那个初到益州可任由他们三江世族蒙骗、戏耍的光杆州牧了。
说起来,张清庭也心中慨叹,那一个小娘子的手段,确实厉害。可以说,如果没有她当初那样神来一笔,封书海现在不过就是个村夫野老,说不定已经因为郁郁不得志而亡故,又哪里会是今天叱咤风云的封疆大吏!
封书海那个人,念情亦念旧,只看他将陆府的教书先生提拔为州府长史便知他对陆府的庇护之意。
靳九这小儿,以为一点江湖手段杀了岳欣然就能抢夺茶园?
杀人是最简单的事。
杀人之后,如何善后才是最难的。
以靳九的脑子和心眼儿,不被封书海底下那些清官廉吏把他的垮裤查清楚才怪,师出有名,靳九还真以为靳六娘远在魏京保得住他?
简直笑话。
为了继妻的一个杀人枉法的庶兄,堂堂吏部尚书会与一个前程光明的封疆大吏翻脸?
更是笑话。
而且,封书海此人,说简单亦极简单,公忠体国爱民如子,说复杂亦极复杂,若岳欣然惨死,张清庭没有办法去推测封书海会将矛盾扩大到哪个层面。
如果岳欣然不能为三江世族所用,那么只是死上一个靳九来换岳欣然一条性命,简直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可因为封书海的存在,令张清庭不得不投鼠忌器。
不过,世事亦在变幻,有的图谋,不在一时,而在一世。
靳九郎意气风发地站起身来,搂着怀中娇婢:“若只是说这些无用的话,我便先告辞了。”
这新收的娇婢,他还想好好尝尝滋味呢。
对于眼前这猖狂得志的小儿,张清庭与邢八爷交换一个眼神,双方又各自垂下视线,靳九不会想到,在这一个眼神交触间,他已经注定成为三江世族的弃子。
但即使是将之视为弃子的张清庭与邢八爷亦不会料到,靳九的下场来得这样快。
他搂着新得的娇婢回到府中——如今靳府中人人皆知他是六娘子得用的人,个个给他颜面——靳九郎几乎忍不住在半道上就开始对这婢女动手动脚、淫词荒语不断。
到得房中,那婢女身上已经没有几块破布。
靳九郎淫笑着正想扑上去一逞兽欲,却只见黑影一闪,婢女已经晕倒在地,靳九郎吓得都软了,他连滚带爬地起来:“谁?!谁在那里!”
然后,他反应过来,朝外边跑去:“来人!护卫呢!来人!!!”
可门已经牢牢自外锁死,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吵死了,快点动手!”
靳九郎惊恐不已,下一瞬间,他只觉得口中剧痛,有什么从口中消失,大股腥热液体涌到喉间,他痛得在地上抽搐打滚,几乎将所有血液呛了肺中,却半点声息也发不出来。
一个轻佻的声音道:“唉哟我的公子啊,这还没真正开始呢,你着急个什么劲儿啊!”
那冷冷的声音道:“快些!将军吩咐了,一寸皮肤也不能错过!”
然后一把烧红的铁钳出现在靳九面前,他记得清楚,纵使已经回暖,他近来好不容易活得恣意骄奢了些,便不准撤下银霜炭,这枚铁钳,正是平素下人用来夹炭的,如今烧得通红。
随即而来的恐惧令他想尖叫,想哭泣,想哀嚎……
而那轻佻的声音只有一句:“呵,我会一寸寸烫过去的,少爷,你这可没有那夜烧死的人痛啊……”
是夜,靳府大火,仆从扑救及时,只有那位靳九郎的院落不知为何,大抵是醉酒入睡,竟连人带屋全部烧了成炭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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