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妖出去两只妖回来, 倩娘蹲在窝里不为所动。
沧玉今天看足了玄解的笑话,本来应当心情不错, 无奈最后一环出了差错, 被玄解反将一军, 因此颇有些五味陈杂。说是生气倒没有那么严重, 反倒是好笑与无奈占了绝大多数,其实沧玉心中明白玄解纯净如一张白纸,自己碰一鼻子灰实属正常,便很快将此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倩娘对沧玉这模样见怪不怪,倒是专心地瞧着满面困惑不解的玄解, 原本沧玉的行踪就是她告诉玄解的,见他不似方才那般平静, 柔声问道:“小玄解,你这出去一趟是遇着了什么人还是遇见了什么事, 怎叫你愁眉不展的?”
这事沧玉说得含糊,玄解左思右想仍不明白,就尽数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倩娘。他是坦坦荡荡好无半分杂念, 却不知道倩娘心中是何等翻江倒海,只平静问道:“沧玉到底想教我什么?我没有懂,你懂么?”
倩娘瞠目结舌,胸中怒火燃烧无处发泄,红唇动了动,眼眶竟湿润了,低声道:“我明白他想教你什么, 他想教你不被色相所迷。”
玄解不明这话是什么意思,见倩娘垂泪,大感讶异,奇道:“你哭甚么?”
“没什么。”倩娘摇了摇头,轻声回道,目光在玄解脸上游走了片刻,哽咽道,“我只是瞧你可怜,小玄解。我往日总觉得纵然沧玉冷情,对你怎么也该是有几分怜悯之心的,可如今看来,赤水水说得不错,他那颗心只有遇到那女人的时候才暖,其他时候都是冷如铁石,谁都改变不了。”
玄解对尘世凡俗的七情六欲漠不关心,听闻倩娘此言十分动情,只觉得她本性如此,倒再没其他的念头,淡淡道:“他捡了我来,心肠已是很好,何必再苛求什么?”
这话是玄解的心声,可不知为何,倒听得倩娘更加难过了,她心中颤抖,忍不住说道:“你这傻小子!若你生下来被没丢弃,有爹妈疼爱,再来看看你今日说这番话,就知道自己说了怎样一番蠢话了!”
玄解说道:“我虽没有爹娘,但你与赤水水待我很好,沧玉更是有求必应,又差得多少。”
“你听听你这番话,人家偶尔看你一眼,愿意教你些东西就叫很好,可知你过得是怎样的苦日子了。”倩娘伤心道,“我不是什么好鸟,可怎么都讲究个痛快,你没出壳前我想吃了你,你出壳后多少还算照顾得尽心尽力,可我到底不是你娘亲,非说起来,要你活下来的是沧玉。”
玄解道:“你方才还生他的气,怎么现下又为他说话?”
倩娘怒道:“我哪里是为他说话,我正是因此生气!他当捡个孩子来是养花养草吗?心情好时看一看,不好事就理都不理,三天两头见不着面,不管你活得如何,养孩子只要吃好穿暖其他都不管,天底下的父母哪还有什么不是的。沧玉他看你学得好了,便多看你两眼,要是你学不好呢?他就随手丢了你吗?”
这些话就超出玄解的理解范围了,他困惑无比地看着倩娘,看她实在伤心欲绝,只好道:“那又怎样。”
“他哪是在养个幼崽,他分明是在锻炼一把趁手的武器。”倩娘颤声道,“他不在乎你喜欢什么,也不在乎你想要什么,平日看你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如今你长成了,他不管你才多大,就要教你更多的东西了。”
“沧玉生是一副无情无义的心肠,不错,他对你是有救命之恩,可不值得你这样。”倩娘的泪珠到底是滚了下来,轻声道,“好玄解,多为自己想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做自己高兴的事,我帮不了你许多,只盼着你开心高兴。”
倩娘又不是孙悟空,当然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打小有爹有娘,享受过温情暖意,她知晓一个孩子需要什么,纵然玄解不同寻常,可是在倩娘心中,玄解就是玄解,从只小兽慢慢长成如今的模样,她到底不曾做过母亲,不知道幼崽需要什么,有心爱他也无能为力。
沧玉本身是冷酷无情的性子了,他原先不闻不问,之后见玄解算有些天赋能耐,就准备收为己用,才慢慢上心起来。连赤水水自己都说玄解平日训练吓人得很,沧玉始终无动于衷,任由玄解这般磨炼自己下去。
眼见着玄解一日日长大,性子愈发冷淡如冰,倩娘心中既羞愧又难受,她不知烛照这一族天生性情就寡淡,只当是自己照顾不周道,沧玉又视他如无物,才使得玄解长成这个模样。
其实这事儿沧玉还真是冤枉,他虽算不上丧偶式教育的受害者,但到底耳融目染,觉得照顾孩子是女人的天性,更何况他纵然有心也没什么力,书阁里可没藏育儿一百八十招,要是一个不好把这幼崽折腾死了,那倒是罪过。再者他初来乍到不久,专心修炼跟整理自己还来不及,心中又觉得倩娘十分可靠,才显得平日里对玄解不闻不问。
倩娘只难过了一阵,瞧玄解听不大明白的样子,又轻轻叹了口气,“助纣为虐”起来,她细细同玄解讲清了沧玉的大概用意,十分爱怜地摸了摸玄解的脸庞,低声道:“好玄解,这话说来许是太早了些,你终究有一日会遇到个疼你爱你的妖怪或者是人,仙呀魔呀,总之都可能吧,你往后定要找个爱你多些的。”
“其实我刚刚说难听了,你倒别怪沧玉,他的心都被那女人带走了,我虽然看不起容丹,但感情这回事向来是没有说法的,他这些年过得也是很不快活的。”
“他连自己都难以去爱了,更何况旁人呢。”
“沧玉对你还有期望的,所谓玉不琢不成器,你这会儿多经历些,往后流得血泪也少。”倩娘还能如何,她不曾听过沧玉夜间对玄解的教诲,更不知道沧玉的隐情,只当这狐狸的魂早随着那去了九霄云外的半妖一同离开了,她的确悲愤伤心,冷静下来却难以苛责他。
不管怎么说,沧玉到底是收养了玄解,恩同再造,这些年来他固然冷淡,可同样温和,在大妖之中都称得上仁慈。倩娘的确是怪他对玄解不闻不问,如此行事比当初直接杀了玄解还要更坏得多,可细细想来,又怜沧玉当初重伤便遭爱妻背叛,封闭心门才造成如今的结果。
沧玉对玄解自是大大的坏人,然而容丹之于沧玉,又何尝不是个大大的恶人。
他的心早就被伤透了。
倩娘大大地叹了口气,又想起那个消息来,心思一下子有些复杂,她不知道沧玉是否已经得知了那人的踪影,这连日来的反常是否因此而起,寻思着明天去找个倒霉蛋激情骂妖宣泄压力。
玄解将倩娘的神态瞧在眼里,他不大明白,只好什么都不说,听倩娘说了些弯弯绕绕的话,心中想得倒是沧玉平日里的模样,并不觉得沧玉很难过,不过他还算明白倩娘是感情充沛的妖怪,没将话说出煞风景。
沧玉尚不知自己痴情男配大反派的人设根深蒂固在倩娘的心中,也不知道自己对玄解教育环节的缺失被找到了多么合理的理由。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单纯起了恶趣味想逗逗玄解开个黄色玩笑的普通男人,没结过婚,没生过子,还不知道自己随手接下的生命这一责任何其沉重。
好在玄解并非寻常小兽,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不听,倒没比人家长坏到哪里去。
当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玄解化作了人形,进屋就方便得多了,他还是兽身时体型过大,进屋难免磕磕绊绊将些小玩意扫落在地,久而久之嫌弃麻烦,就干脆不进屋了。
沧玉看着矜贵,规矩还没赤水水多,玄解进他的屋鲜少会被拒绝,对方更是没定任何禁忌,好似玄解只要愿意,进来上房梁爬柱子都不成问题。玄解进屋的时候,跟沧玉只隔着一扇屏风,对方将外衣脱下挂在屏风上,几卷书放在枕边,才刚刚躺下身去。
“你要睡了吗?”玄解问道。
“还没有,你来要说些什么吗?”沧玉撑起身来,雪白的长发淌了一榻,他小心翼翼地捏起几撮拢在身后,干脆坐在床榻上跟玄解谈话了。
玄解走到床边来坐下,明亮清澈的眼睛盯着沧玉看了会儿,淡然道:“倩娘对我说,你这些天都在火灵地脉,是为了抓那只类猫吗?”
当然不。
沧玉微微挑眉,并不答话,只暧昧道:“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玄解就往外头看了看,倩娘正在外头跟另外一只鸟对骂,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又道:“容丹就要回来了,你是在躲她吗?”
这话搁任何一个人都听不太明白,玄解生性淡漠,他瞧得出来那类猫只是意外,听沧玉如此答话,便知他是不想回答,于是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干脆问了出来。
沧玉还当自己糊弄过去了,冷不防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脸都吓白了。
玄解瞧着他霎时崩溃的神情,心中肯定了倩娘跟赤水水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