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道:……什么东西?“
君吾却是似乎有所顾虑,斟酌了好一阵, 才道:“怎么了仙乐, 为何突然问起你师父?你是在铜炉山遇到什么了吗?和他有关?”
谢怜回过神来, 正要简单讲解再追问,忽听那边传来一阵嘈杂,君吾道:“我看到你们说的那三座山怪了,果然诡异!我先对付它们,之后详谈。不过,既然仙乐你问起,那就记住一件事:你师父不是个简单人物,如果你真遇上他了,千万当心!”
说完,那边便陷入了沉寂,谢怜道:“帝君?”
君吾没再回应了。那山怪一座都难以对付, 三座围堵夹攻更是棘手,之前谢怜有用不完的法力、操纵着一尊逆天巨神像都解决不了,眼下君吾一人应对,恐怕也需要些精力。对花城简单说了通灵内容, 二人停下脚步。
此刻,他们正处在宽阔坦荡的一条大街上, 向天望去,乌云蔽月,隐隐能看到一丝一缕黑烟一样的东西飘浮在冷月之前,仿佛在清水之中晕开的墨色。
那些就是被白无相从乌庸神殿传过来的怨灵们。它们还没有进来, 是因为皇宫内的天子之气和皇城里各路仙神的宫观庙宇交相辉映,形成了威严的气场。天然的一层结界,会将这种大量的邪物阻挡在气场之外,所以,它们只能游荡在高天之上。
几乎每座城都有类似的气场,因为哪个地方都会出几个了不得的人物,了不起的神官,所谓人杰地灵。但是,也不可能永远阻挡下去。花城道:“只要加固这层界就行了。”
可是,问题是要怎么加固呢?谢怜道:“符咒?法宝?”随即便道,“恐怕不行。”
这是覆盖了整个皇城上空的怨灵,除非也找成千上万个符咒和法宝,否则不一定扛得住。走来走去,谢怜一咬牙,道:“三郎,我有个办法,也许可以加固这层界,但是……我需要人。”
花城道:“多少?”
谢怜道:“很多。越多越好,至少五百个。”
花城道:“死的活的?”
他听得认真,不是开玩笑的,谢怜道:“活人。鬼是不行的。我需要借活人的阳气和锐气,来击退那些怨灵。”
花城道:“既然如此,即是说,还得是自愿的。”
谢怜道:“是。必须是自愿的,而且有反击、保卫之意气。如果心存怯意或者中气不足,可能会被趁虚而入。”
花城微微颔首,道:“正如战场上杀在最前面的士兵,一定都是最想赢的、有所信仰的。如果被逼无奈或是一心逃跑,毫无士气,就绝不可能赢,势必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谢怜道:“就是这个道理。三郎能找到吗?”
思忖片刻,花城缓缓地道:“哥哥,如果你要死的,多少我都能给你找到。要活的非自愿的也容易。但要自愿的,不一定容易。”
顿了顿,他接着道:“人间的确不少人拜鬼王,但我清楚,一来是他们是对我有所畏惧,二来是对我有所求,所以怕我服我。我可以威逼利诱,但这种方法,恐怕无法找到哥哥你需要的那种人。抱歉。”
谢怜听得入神,道:“你不用道歉。我们一起想办法找就是了。”
花城道:“嗯。不过,哥哥,有个好消息。前方五十步转角处,就有一批活人。”
谢怜也感觉到了,奔上前去一看,恰好对面也有一群人要转角,被他突然冒出骇得大叫:“鬼耶!!!”
谢怜定睛一看,认出来人,喜道:“诸位,不是鬼,是我啊!”
那群人僧僧道道俗俗各各七七八八,十分眼熟,为首那华衣道人,不就是天眼开?后面那一大串,不是就是之前一路对他们二人纠缠不休、在荒山岭戚容开的黑心店被屋顶压晕了的那群法师?
谢怜身后,花城负手悠悠踱上来。他现在可不是小儿形态,漫不经心,森然一笑,嚇得天眼开等人登时倒退三尺:“还说不是鬼!是鬼就是鬼!还是个鬼王!!!”
花城敛了假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连评价一句都懒。谢怜现在正到处找人,连忙举手:“诸位,来得正好,有件事……”
岂料,他一举手,对面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要夸张几倍,齐齐趴地,戒备万分,都道:“当心暗器!”
“……”
谢怜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所谓的“暗器”是什么,无语片刻,道:“你们不用害怕,我身上没带暗器。”冰清玉洁丸也不是那么容易制成的,光是刀工都要精雕细琢耗上大半天了。他又道:“而且上次你们把我们逼成那样了,我们也没拿你们怎么样,现在就更不需要了。”
闻言,众人一想,是那个理,赶紧又都从地上爬起来了,纷纷拍拍灰尘整整衣服,但依然保持距离,也没放下禅杖宝剑等法器。天眼开道:“我说这位道长,多日不见,你身上的鬼气更严重了,我看你还是早日回头是岸比较好啊。话说为什么会这么重啊?不是唬你,我都要看不清你的脸了。”
“……”谢怜听得简直想脸红,不敢看花城,打断道,“这个之后再说。诸位,我夜观天象,看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你们看到了没有?”
天眼开道:“当然看到了!夜观天象是我们每天必做的功课。我还道是什么妖魔鬼怪在搞鬼,难道又是花城……主?”
谢怜道:“自然不是,否则就不会提醒你们了。我们也是为那些东西来的,正在想办法加固皇城这层气场。”
天眼开疑道:“你们?想办法?”
“鬼王会有这么好心?”
花城莞尔,道:“倒不是好心,而是如果我想在皇城做点什么的话,这层气场根本拦不住我。”
众法师神情变幻莫测。谢怜知道戒备心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也不勉强,道:“天上那些东西我对付过,十分棘手,如果让它们破开皇城的保护场进来了,势必大乱,所以现在正在找人帮忙设阵抵御,需要五百人。”
天眼开咋舌:“五百人?!你这是个什么阵,要这么多人!我从没听过?”
谢怜都没好意思说五百人是最低要求,事实上,若要他放开了说,恐怕得八百人。一众法师也七嘴八舌道:“我也没听过,哪位在哪本书上见过记载吗?”“那些东西有这么厉害吗?”“只听说过妖精吃人一口吃五百个的,没听说过设阵要这么多人的。”“有危险嘛?”
慎重考虑后,谢怜如实道:“说不准。可能有,可能没有。只有七八成把握。因为,我也从没试过这个阵法。”
前人记载也是不可能找到的,因为,这个阵法不是谢怜从书上看来或是从谁那里学来的,而是这八百多年来,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想,想着万一有一天人面疫又将爆发该怎么办,难道只能坐以待毙?这样想出来的。那时候他并非当真觉得日后会再次面临这个大危机,没想到却还是派上用场了。
那边一群人商量半天,最后,天眼开转过身谨慎地道:“我们凑不出那么多人。而且……”
而且,他们并不信任谢怜和花城。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他们根本不知道人面疫是什么东西,有多厉害,而且以往花城和他们结怨、把他们当虫子戏耍的定然不少。谢怜原本觉得这些人都是法师,应该有自己的宗门和弟子,说不定杂杂拉拉加起来能凑个三四百人,剩下的再想办法,但看来是希望落空了。
花城道:“哥哥不用跟他们废话了。走吧。”
谢怜点点头,也不气馁,和他一起走了。然而天眼开等人却并未离去,而是鬼鬼祟祟跟在他们身后,还自以为藏得很好。谢怜十分无语,但想到这群法师大概也是怕他们为祸皇城才跟着,也是好心,又觉好笑,不管了。这时,花城提议道:“不若去贫民聚集处,那里不乏亡命之徒和胆大包天之人,或许会有所收获。”
于是,二人转而行向皇城的阴暗之处。行到一间被拆得破破烂烂的庙前,瞟了一眼,庙里乱七八糟睡了一地人,一直睡到庙外。这似乎是一群流浪汉,或说是乞丐。天寒地冻的,几乎个个衣衫褴褛,男女老少皆有,也不避嫌。有的占了条破草席,有的抱着稻草取暖 ,有的就干脆睡在地上。醒着的不是被身上烂疮痛得唉唉苦叫就是在毕毕剥剥地抠自己身上的虱子,还有个人拖着一条瘸腿在庙里走来走去,似乎在给病人送水碗,没进去就一股汗味儿和怪骚飘出,令人窒息。
最繁华的地带和最肮脏破落的贫民窟居然靠得如此之间,几乎只有一街之隔,两相对比,令人唏嘘,但谢怜此刻当然没空唏嘘。他一脚迈进门槛,道:“各位能帮个忙吗?”
还没人答话,就先有人叫骂起来:“帮你妈个蛋!我还想人帮我呢!让不让人睡了,滚滚滚!”
谢怜也不气恼,道:“是很要紧的事,若各位愿意施以援手,定当……定当造福苍生!”
他本来想说定当重谢,谢自然是会谢,但如果一开始就是为“重谢”去的,可谓是心思不纯了。庙内众丐骂得更凶了:“造福苍生关我屁事!”有人则道:“有没有报酬?”
谢怜回头一看,花城眼中闪着不悦的光,似乎想来点狠的了,忙拉住他,低声道:“先别。三郎你说的,威逼利诱就不行了。我好好说,这里七八十个人,总能找到几个能用的。”
花城眼中那诡光这才敛去。这时,一个微沙的声音道:“喂喂喂!大家听我说!听我说!别吵了!让他先说说是什么事吧!”
谢怜闻言回头,只见说话的是那个瘸腿乞丐,也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瘦薄薄的,看不清什么模样,不过听声音似乎还挺年轻。他向庙内众人摆手招呼,不过奇怪的是只摆了一只手,所以姿势有些别扭。众丐似乎都还挺听他的,骂骂咧咧的声音弱了。谢怜道:“多谢!”也不废话,反手就是一记掌心焰,蹿得老高,吓得众丐一阵惊嚷鬼叫,没醒的都醒了,道:“这什么妖术?!”
谢怜正色道:“不是妖术,是仙术,证明我所言非虚而已。实不相瞒,是这样的,现在有一大批妖魔鬼怪围住了皇城,马上要进攻了。现在需要五百个人自愿加入法阵,守护皇城。有谁愿意来?我不隐瞒,可能会遇到危险,但绝不勉强,只求自愿!”
“……”
破庙内,一阵沉默。众乞丐面面相觑,但就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我自愿。半晌,一人道:“守护皇城?算了吧。”
谢怜转头望去,那人一头倒下,自言自语道:“皇城都不守护我,嘿,我还守护皇城?爱怎么样怎么样,关我屁事!”
他口气漠然里带着愤愤。谢怜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这就不好办了。显然,这庙里挤的都是跟这人差不多境况的穷苦人,跟他想法也差不多。又没说有报酬,平时在皇城里过的也没见得有多好,这个时候干什么要去帮忙?大冬天的窝在庙里都冷死了,谁还想出去?
谢怜试着做最后的努力,道:“如果那些东西侵入了皇城,会有一种很可怕的瘟疫爆发,最后所有人都会遭受波及的。”
一个躺在地上的老乞丐道:“什么瘟疫能比我身上这个陈年老疮更吓人啊?”
“真要是有瘟疫,那大不了走呗。又不是非要呆在这里,也不是啥好地方,去哪里不是一样啊。”
“那就让皇城那些风光体面的大老爷、大小姐去嘛。总会有人去的,为什么非要我们去?”
“这个……”谢怜也没法言明。那些风光体面的大老爷、大小姐们,也会这么想:我不上,自然有别人会上。而且,因为他们在皇城有家业有根基,面对危险,舍不得的东西更多,这种念头就会更强烈。并非说这么想就是错的、坏的,只是,如果人人都这么想,事情就做不下去了。
等了一阵,没人出来,谢怜果断道:“好吧。打扰了。”
他转身退出破庙,花城道:“哥哥不必担心,我这边也有人在行动。消息散出去总能找够。”
谢怜点头。他倒是不担心最终找不够五百人,只是他担心时间不够,抓人凑数又会适得其反,望望天,那缕缕黑云仍是遮天蔽日,捉摸不透。
正在此时,身后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等等!等等等等!——我去!”
闻言,谢怜一怔,猛地回头。只见那瘸腿乞丐拖着一条腿,跳出了庙门,道:“你们要找的人是只要活的就行了还是怎么地?手脚坏了没问题吧?”
原来,这人动作看着别扭,是因为他不光瘸了一条腿,还断了一条手臂,虚软无力地垂着。
见终于有个人主动出来,谢怜的心一热,立即道:“完全没问题!”
那人也挺爽快的,道:“那就好!捎上我呗!”
庙内众乞丐大惊:“你干啥???没听他说吗,可能有危险的!”
“是啊!而且还不给钱,说了半天都没提到报酬!”
“别趟这浑水啦,老风快回来!”
“……”
从方才起,谢怜就一直觉得,这人哪里十分熟悉。但因为这幅模样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差别太大了,而且声音也微沙,不太一样,所以就是没认出来。而听到旁人脱口喊出那个“风”字的一刻,他终于猛然醒悟。
谢怜紧紧盯着他,不可置信地道:“……风师大人???”
那乞人哈哈一笑,伸出一手拨开脸上黑发,道:“被你认出来啦,太子殿下!”
脏污的黑发下,一双极亮极亮的眸子,明明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