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轴线上的承天门到正阳门之间,分布着大量的官衙。除了三法司,军机处几个少数衙门外,号称“十八罗汉”的其余朝廷官衙都在此地。礼部也在此处。
三月十九日下午,上虞落第士子王鑛再一次带着联络来的落第考生浩浩荡荡的堵在礼部衙门前。
王鑛往后望了望,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昨天跟着他来的只有几十人,而今天就来了几百人。这浩大的声势,一呼百应的场面,何其的令人着迷。或许,这便是权力的滋味。
跟着王鑛一起来的落第士子们群情激奋,此起彼伏的诉说着心中的愤懑和不满。
“王兄,昨日我等人少,只得见一个郎中,今日定要讨一个说法。”
“不错,不错。”
“有的人凭借着家世好,关系硬,竟然在天下瞩目的礼部会试作弊,何其不公?朝廷如何能不管?”
“听闻今天上午山--西道掌道御史赵俊博已经上书弹劾,诸位朋友,我们讨要一个说法,一定可以有结果。”
守在礼部门口的两名小吏战战兢兢的看着大门外,半米处汹涌的士子人群,腿肚子有点发抖。这真要这些读书人冲进来,他们挨打都没地方说理去。
礼部衙门右侧几十米开外,五六名锦衣卫校尉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监视着汇聚在礼部衙门前的数百名士子。
这种群--体--性--事件,以国朝锦衣卫之活跃(猖獗),怎么可能没有察觉?要不是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鲲毛大人,没有敲诈、勒索平民、读书人的嗜好,他们这些校尉都准备上前拿人了。
毛指挥使最喜欢敲诈、勒索富商,其次是奉皇命抄官员的家。据说教坊司里有几个当红的姑娘,当年就是毛大人亲手送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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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左侍郎彭仕鄂自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往大门走去,这“惊动”了很多礼部的官员。
礼部的众官员在不理解彭侍郎为什么在此时出头的同时,又觉得钦佩。毕竟,此时,在礼部主事的便是彭侍郎,他能出面解决衙门被落第士子堵住的问题,还是很有担当的。
彭仕鄂站在礼部署衙的门口,板着脸,道:“本官是礼部左侍郎彭仕鄂。请你们选出五名领头的士子入内说话。”
人群渐渐的安静下来,王鑛带着四名好友,进入礼部,在一处公房中,和礼部左侍郎彭仕鄂请愿,表达述求:“我辈寒窗苦读十年,竟然被人作弊取中会元,此事朝廷不追究贾环、方宗伯的责任,我等心中愤懑实在难以平息。”
聊了几句了解当前的情况,又问了王鑛等人的姓名,籍贯,打了几句官腔,彭仕鄂这才回应道:“事涉礼部尚书方凤九,本官将据实上奏朝廷。相信朝廷定会给出一个让你们满意的答复。你等士子,要安守本分,不可再生事。否则,本官定不轻饶。”
礼部管的就是读书人的事情,彭侍郎这句话绝不算是威胁,而是他确实有能力办到。
王鑛背上顿时出了一层细密冷汗。方才在礼部衙门口的志得意满的感觉从心中溃散,取而代之的是玩火的恐惧感。他想起汝阳侯之子赵星辰的交待:只要掀起声势,并不一定需要得到结果。
“差点自误了。”
半个时辰后,王鑛等人从礼部衙门出来,围着礼部衙门的数百名士子渐渐的散去。
等在不远处,监视着的几名锦衣卫校尉都是晒笑。为首的千户冷哼一声,道:“算你们这些酸文人识相。走,回报毛大人去。”
读书人围住礼部衙门,声势浩大的消息,随即在京城中传开。引起各方的关注和注意,可以预见,作为会试的承办部门,负责礼部事务的左侍郎彭仕鄂即将上书朝廷。
正三品的侍郎上书,所引起的风波,受到的关注度,自是比当红御史还要大,还要犀利。
起于在落第士子中间的流言,如同微末、细小的风波,终于在酝酿、蓄势之后,爆发开来,形成一股惊涛骇浪,扑向贾环。
席卷在其中的,还有礼部尚书方望。
雍治十三年的暮春之季,当贾环登临上会元的顶峰之时,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之时,在旅途中微微停歇、休息之时,京城的局势就向是狰狞的巨兽,在黑暗中张开獠牙,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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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向前调几个时辰。
当文华殿里的内容传到翰林院中时,正在公房中检查翰林修撰们交上来的《皇周英华》的文稿的方宗师气得怒吼一声,拍着桌子破口大骂道:“竖子!安敢污蔑老夫?真不当人子!”
这一声怒吼,让正准备进去上交文稿的魏翰林等人掉头就走。这个时候,谁敢进去触方宗师的霉头。
魏翰林等人多半以为方望骂的是御史赵俊博,还有人认为方望骂的是挑头闹事的落第士子。
但在房间里骂人的方宗师。骂的是他心中怀疑的幕后操盘人选:礼部左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彭仕鄂。
他到京城来担任礼部尚书,阻挡了彭仕鄂的上升官路。两人很不对盘。其次,彭仕鄂作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与他在文坛上亦有冲突。
翰林,是士林华选,是国朝士子们争相崇拜、模仿的对象。天然的,可以引领士林的文风、文学观点。最出名的如明朝中期时的台阁体诗词。
当热,这促使了明朝前、后七子的古文运动。代表者便是李梦阳、王世贞(传闻中,金瓶梅的作者)等人。
雍治朝里,翰苑里的文风,与方望在金陵所提倡的“自由、叙趣、言情”的文风大不相同。翰林院掌院学士彭仕鄂,便是翰苑文风的倡导者。
方望骂了一会,平息愤怒之后,开始伏案写信。搞舆论批判,他这个文坛盟主,不是摆设。
书信,一方面是给金陵的好友,另一方面则是给京城中的大儒、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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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方望在翰林院骂人时,距离不远的通政司里,贾政接到北静王水溶派人送来的口信,当场,身体就明显的晃了一下,他如何能接受儿子是靠作弊才取中会元的事实?
“你去回水王爷,多谢告知。贾政感激不尽。”
贾政让人赏了北静王长随赏钱,也没和上官请假,径直的带着长随李十儿等人返回贾府。刚下轿子,就怒喝道:“去叫环哥儿来书房里见我。”说着,甩袖进了梦坡斋。
他在前院的书房里,常年有养着的清客等在那里,他和贾环要谈的事情,只能到梦坡斋中去谈。
贾环十九日上午,在望月居中研究殿试策问。如意和彩霞两个大丫鬟时不时的进来添水。
将近午饭时分,接到李十儿的通知,便放下邸报、稿纸,吩咐刚从大观园里逛了回来的晴雯道:“晴雯,让李妈妈准备午饭,我去去就回。”
晴雯笑嘻嘻的应道:“知道啦,三爷。”灵巧、俏丽的少女。转身去往望月居的厨房。
贾环和政老爹现在关系处理的好可以,但贾环并不认为他和政老爹有多少话要谈,谈正事,三言两语就可以谈完。吩咐了晴雯一句后,往贾府内横穿,出垂花门,向南大厅,至梦坡斋中。
贾政正焦虑的在小书房中来回踱步,香炉内焚烧的檀香,精美的乌木书案上的香茗,都难以消弭他心中的焦躁。
若不是顾忌着父子关系,长幼之序,他现在都想亲自去望月居中质问贾环。而不是在这里等着贾环来见他。
贾政在梦坡斋中走了N圈后,转身就见贾环进来,挥手让侍奉着的小厮们都出去,压着性子,严厉的问道:“今天文华殿上小朝会,山--西道掌道御史赵俊博弹劾你与礼部尚书,会试副主考官方凤九串通,他泄题给你,才使得你取中今科会元。可有此事?”
以贾政的性情,他在心中其实已经有八分相信了外面的流言,无风不起浪啊。但是,事涉贾环,这个庶子经常给他一些意料不到的结果、答案。所以,这时语气虽然严厉,但没有上来就是一句“孽子”。
贾政的话,就让贾环的脑子里像挨了一道霹雳般,几乎停滞运转,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
他感受到危险、寒意在逼近。这是,他继书院水灾、裴姨娘遇刺之后,又一次感受灭顶之灾的凶险气息。
看着贾环的模样,贾政气不打一处来,恼怒的道:“孽畜,你还真是和方凤九串通了啊…….”
“停…”贾环飞快的打断了贾政的话,斩钉截铁的道:“父亲有所误会了。儿子绝对没有和方先生串通,提前拿到题目。这是有人在污蔑我。事实上,两三天前,京城中就有类似的流言,翁兆震和大师兄都曾给我说过,我没有重视,不想对方竟然有能力让御史出面弹劾。”
贾政见贾环说的笃定,心里顿时也有些动摇起来——政老爹的性情,本来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物,疑惑的道:“此话当真?”
贾环睁着眼睛说瞎话,语气坚定的道:“千真万确!三人成虎的道理,父亲应该懂。何况,京师里有近2700名落第的士子?”
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思索现在的局面是怎么回事,也不是想对策的时候,现在首先是要稳住贾政。如果连自己的父亲都怀疑自己的话,那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贾政愣愣的看了贾环一会,见贾环不像撒谎,立时喟然长叹,“环哥儿,我是信你的。奈何现在御史都在天子面前弹劾你。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袖手空谈有万言,临机决断无一事。政老爹便是这样的清谈客。
贾环沉声道:“父亲,先发动人脉、人手打探消息。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