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户部的粮库被倒卖一空。剩下的,粮库之中用一些掺了沙子、泥土的劣质稻米滥竽充数。而随着淮南水灾,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金陵粮价飞涨,南京户部尚书卫弘无力调拨粮食运往淮南,南京户部粮案就此爆发。
隶属于朝廷的粮库的大使、副使、吏员计六十多名涉案的官吏全部都被南京都察院、刑部联合收押。
而这即将掀起官场巨浪的粮库案也会由朝廷派钦差前来审查。
八月底九月初的金陵与京城之间,弹劾的奏章、朝廷询问的公文,金陵的答复,官员们的上书自辩来往,令往日清闲的南京六部衙门变得繁忙。堂官们都在衙门中。
户部尚书卫弘被朝廷行文训责,人望大跌,前途堪忧。南京户部事务尽归左侍郎伍藏。
上午十点许,卫弘在公房中里静坐,沉思。
现在这样的局面让他很有些沮丧。多年的宦海生涯,并非没有经历过比这个更严重的情况。现在的局面,最严重的后果不过是他致仕回乡。他没有参与倒卖国家粮库里的粮食。但,官场之上,越往上越艰难。一点小错误都有可能被放大,从而导致仕途折戟沉沙。
但凡有机会向上走,进入宰辅之列,谁愿意沉沦下僚?
值此之时,他患得患失。这将他心中受到挫折的情绪放大,令他焦虑难言。
南京户部粮库存粮数百万石。能够有能力倒卖如此大批粮食的人,在金陵不出五指之数:他的前任,已经致仕的李尚书肯定算一个;南京吏部尚书陈高郎、郑国公邓鸿、去京城的南京礼部尚书方望、甄家。或许,还可以加上户部侍郎伍藏。
而从当前金陵粮价飙涨来看,倒卖户部粮食的极有可能是陈高郎、陈家。
卫弘目光一闪:陈家是想将他推给朝廷给倒卖粮库案当替罪羊啊!他久在地方上做官,很清楚粮库这里面的弊端。倒卖、以次充好、甚至倒卖都是常有的事。这也是小官、小吏们日常发财的门路。漕运的粮船年年在运河上“翻船”也是这个道理。
粮食不比银子。粮食会出现发霉、烂掉、失火、被老鼠偷吃等等状况,无法长期保存。天长日久的,有损耗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这一次,“损耗”有点大而已。
但要说朝廷会追究到尚书这个级别的官员,根本不可能。最多是将南京户部的主事、员外郎给下狱问罪。他,作为户部尚书为此事负责,致仕回乡。各方面都交代的过去。不过,以当今天子的性情,可能会追赃。
当然,如果这是在九边,这么大数额的粮饷贪腐,势必要砍几颗脑袋。在九边,粮食是稳定、维持军队的利器,比黄金、银子还重要。
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他要如何破局?
卫弘轻轻的叹口气。这是他这些天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但还解决办法。
金陵有粮食,但粮价越来越高。这近乎成了一个死结。
这时,公房外传来脚步声。卫弘头根本没留意。自从朝廷训斥他的谕令传来,南京户部事务尽归左侍郎伍藏。
“老爷!”
一声问候将卫弘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这才发现是跟着他多年老仆进来。禁不住惊讶的道:“你怎么来了?”
老仆上前两步,从袖袋里拿出一封信,“老爷,贾孝廉让人从扬州带了一封信给你。”
贾孝廉就是贾环。
卫弘沉吟着接过信,心里微微一动。拆开信,看了一遍,一抹笑容从有些老态的脸上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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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三的上午,南京户部尚书卫弘向南京六部、都察院、府衙发出堂贴,邀请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张经纬、金陵知府贾雨村于九月四日上午来户部商量关于金陵粮价的事宜。
这个消息来的有点突然。当天下午,南京六部中的官吏几乎都将此事当做笑话来聊。
南京吏部侍郎巴平就好不掩饰的和到他公房里来闲聊的陈子真说道:“卫司徒大约是火急攻心了!”
金陵的粮价有什么好商量的?等大约一个月后湖广的粮船一到,自然是应声下跌。现在嘛,当然是粮商们赚钱的时间。降价就不要想了。卫尚书还是老老实实的等待致仕吧!真以为金陵的粮价是那么好打压的?
陈子真笑着喝着茶。难道咸鱼还能翻身?
明太祖修建南京城时,六部衙门、都察院等署衙都位于金陵东城。相互间距离很近。消息传到户部。户部主事风成急匆匆的到署衙里面的公房中见卫弘,“大人何必如此?”这简直是有点自取其辱啊!
风成身量中等,约四十多岁的年纪。他是荫官出仕,在卫弘来到金陵之后,与卫弘走的很近。卫弘当了多年的布政使,笼络人心还是很有心得。
卫弘正在公房的书案后提笔写奏章,将兔豪笔放在笔架上,笑呵呵的道:“太素,不要着急。明天,明天你就知道了。”
风成无奈的叹口气。他是真不看好卫大人明天的行动。给陈高郎下最后的通牒能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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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南京户部的署衙之中变得热闹起来。众多堂官议事的地点在户部东面的一处厢房中。
小吏和衙役们进进出出,端茶倒水。
户部尚书卫弘今天穿着正二品的红色官袍,气度威严的坐在主座上。然而,左右相对的两排椅子上,坐着的却是各部的侍郎。只有都察院是堂官、左都御史张经纬亲自来参会。
礼部尚书方望去了京城主持编修《皇周英华》。礼部的二号人物,侍郎张安博代为出席,这是正常的。吏部尚书倚老卖老,只派了侍郎巴平来参会。这也说的过去。谁让陈高郎的资历老呢?
但是,工部、刑部、兵部、金陵府衙都只派了侍郎、同知前来议事,这就是赤--裸裸的打脸了。
侍郎也是正三品的高官,穿着红色的官服。然而,满屋子的绯袍还是让议事显得异常的敷衍。
卫弘心里冷笑一声,过几天有你们受的。当即开门见山的道:“朝廷粮库的粮食被倒卖,本官负有失察之责。但是,在其位,要谋其政。我早前已经派人前往湖广购粮。三五日之内就会抵达金陵。诸位还请通力合作,配合本部向淮南运送救灾米粮。若是误了事,本官必定如实上奏弹劾。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番声色俱厉的话,让厢房中的七八名高官脸色个不相同,大约类似于嘲讽、鄙视、好笑等神情。
没有人将卫弘的话放在心上。很明显,卫弘说的是支持粮商的官员。任何事物,不能只看表面。粮商敢涨价。背后没有权力支持,他们敢吗?支持者,追根溯源,就是在座的几位所代表的各方势力。
勿谓言之不预。这句话,非常狠!但是,你行吗?
议事的会议很快就散了。
消息随即在金陵的各衙门中传开,再在夜里的秦淮河上画舫中,金陵城中各府中成为笑谈。郑国公府邸中,一群守备、指挥使在一起吃酒,说起这件事,一队队漂亮的歌姬正在跳舞;金陵知府贾雨村与自己的佐贰官魏同知、白师爷聊起这件事,明轩中是清风明月美酒佳肴。
卫尚书狗急跳墙啊!但是他上书给朝廷的弹章能有多大的用呢?
九月五日,户部衙门贴出公告:开仓放粮。将南京户部粮库中的存粮(大部分都是掺沙子、泥土,或者腐烂、发霉的粮食)以低于市场价格(2两5钱银子)的价格向百姓出售。售价1钱银子一石。
当天下午,这则轰动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金陵城。实在是粮价太敏感。就像天朝帝都的房价突然降到一万块一平米一样,绝对是个大新闻。
金陵米业协会计有八家米商,当天下午聚在协会的公所中等待消息。手下的伙计们都派了出去观察情况。此时,各大米行的粮店都还在对外出售米面,但价格太高,销量寥寥。
傍晚时分,各米行的伙计们纷纷将情报传回来,“回各位掌柜的话,各城门口、码头临时租的店铺门前都排起了长队。我们都说了,这粮食不能吃。但很多百姓还是前去购买。”
陈家米行的洛掌柜笑了笑。能不能吃,这样要看情况。把掺沙子、泥土的米粮筛一下,还是可以吃的。当然口感不会好。又废功夫。发霉的,自然不能吃。但是可以喂猪和鸡鸭。主要是价格太低,百姓都看到有利可图。
洛掌柜微笑着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七名掌柜,“诸位,我们准备降价走量的策略,看来得提前用了。卫尚书很贴心啊!给了我们这么好的一个降价借口。”
米价只有越涨,才会越让人感到恐慌、抢购。降价,反而不会。只是,现在的价格让普通百姓承受不起。所以,米行的销量没有打开。但是,都这么些天了。城里的百姓家中有存粮,也快要吃完了。借着这个借口,米行可以开始出货了。
一名胖胖的掌柜笑道:“就是给卫尚书赚了些名声啊!”
“哈哈!”在座的众人都是哄笑。
…
…
第二天,金陵的市民突然发现,各大粮店的米价纷纷调整为1两5钱银子一石。理由,不说自明。
稍后的几个时辰内,各店铺门口纷纷开始出现排队购买米面的人群。
两天后,九月八日,户部粮库里的粮食还是在以1钱银子出售。购买者众多。但,各大米店的粮价已经上涨到了1两7钱银子一石。购买者也很多。
城中到处流传着谣言。再不买,米价还要上涨。很多城中的百姓都是忍痛拿出家里不多的银子前往米店购买粮食。再不买,就要断炊了。而且,还得多买一些。以免过几日还要涨价。
繁华的金陵城中的人们为米价而感到切肤之痛时。夜色中,清朗的月光照耀着大江。一艘艘吃水极深的粮船缓缓的自松江府逆流而来。
水声,哗哗哗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