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你们究竟想要什么?如果你们的愿望与世上其他人有关,且是除你们自己之外的其他人都无法满足与接受的,那结果只能是灾难与毁灭……”
这是在重华的大帐中,他面前坐着的是飞黎部的大巫公飞黎望。这帐篷不大却是一件宝物,以双层材质缝制,外层是兽皮,内层是绸料。案上点着一支烛,但烛光完全透不出帐篷。从根本察觉不了帐篷中有人,就连声音也传不出去,更可阻挡神识窥探。
重华的身份很敏感,他和禄终一样都是颛顼帝的后人,其父瞽叟就是颛顼帝的六世嫡孙。颛顼帝治国刚柔并用,一方面在天下各部推行绝地天通的政令,另一方面又行怀柔之策。颛顼巡视天下各部,只要是有些影响的部族,他都会娶其中一位女子为妃,留下的子嗣也极多。
这些子嗣开枝散叶,后人也不可能皆是贵族,比如瞽叟就是一位平民。但重华的才干贤名传扬四方,受到了天子帝尧的重用,他成为了有虞氏部族的君首重新获得贵族身份,如今又在朝中担任要职。
丹朱南巡时,重华曾随行,去年册封五位大巫公为伯君时,他也是使者,对这一带的很多情况都了解与很多人都熟悉。面前的这位飞黎部的大巫公飞黎望,当初也是重华提名的,否则飞黎望能坐上这个位置的机会并不大。
从某种意义上说,飞黎望就是重华在九黎的亲信与心腹。今日飞黎望代表五位大巫公,入夜后单独来找重华大人商谈。听见重华大人的问话,飞黎望却低首不能答。重华的话中带着神念,回顾了九黎的历史与现状——
重华指出,九黎最大的问题,并不是像他们自认为的那样受到天下各部的敌视与孤立,而是他们始终拒绝融合入正常的部族共处社会,潜意识里将除黎民之外的所有人都视为异类,内心本能地带着先天的敌意。
在这种情况下,九黎怎会不遭到孤立与敌视不断受到驱逐与削弱?
九黎口口相传的神话史,自称数百年来一直受到欺压,所以不断迁徙远避南荒,但永不忘继承蚩尤遗志志,总有一天要在蛊神的带领下征服天下。
部族的口述历史,是在不断演变与重新编撰中的,如果历代人不断地向族人灌输仇恨意识,成为根植于每个人内心中精神共识,这种影响就太大了。九黎这么做,总是在不断蓄积力量欲挑起冲突甚至仇杀,谁又能欢迎他们呢?
当年蚩尤反叛,战败后其残部获罪,这是正常情况。天下之大自古这么多年,各部之间爆发过大大小小的各种冲突,这也不令人意外。但九黎的眼中心中一直只有这些,那才是问题所在。
蚩尤残部并非全部都南迁了,当年还有很多人仍生活在原地,包括重华为君首的有虞氏部族侯冈为君首的侯冈氏部族终,有不少人就是数百年前的九黎后裔。如今回头看,他们并没有被孤立于敌视,更非无姓之黎民,而是融入了现代。
九黎在南迁的过程中,不断有小的分支部族离开与天下各部融合,或**发展而共存。但总有另外一部分人,坚持将其他部族皆视为异类,拒绝这样的交融共存,以至于越迁越远。
如今花黎水黎吴黎三大部早已分化散居,成为中华各部的一部分,而奔黎部则融入重辰。可是另外的五支残部来到南荒后,仍然持着当初的心态,期间还经历了被“蛊神”暗中操控之事。九黎越这样做,处境就越艰险,给自己和他人带来的伤害可能就越大。
丹朱曾给了九黎一个与外界弥合裂隙的机会,那就是接受天子册封融入中华各部推行人皇教化改善民生。可是九黎诸部又是怎么做的呢,借此机会整合力量,不惜代价仍要挑起冲突争斗。
重华的神念中还有一连串的质问。迁居到南荒的这二百多年来,是不是总有人夸赞它们英勇不屈的抗争精神总拿起武器冲杀的勇气?这的确是一种夸赞,听得多了,黎民万众恐怕也以此自诩。
但这些夸赞的目的又是什么?若是来自外界,恐怕都是想借黎民之刀,去对付自己的敌人。比如重辰和共工都想利用九黎去牵制对方,这二百年来暗地里各种的小动作和挑唆始终没有停过。
另一方面,九黎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如果他们仍然坚持将黎民之外其他的部族都视为异类,口号是征服异类,而拒绝冲突之外正常的相处,这种情况谁也不能容忍。
而且这么做,只会使九黎越来越衰弱,越来越孤立与封闭,越来越显得落后偏远。说句令人悲哀的实话,二百年来九黎未成大祸,并非因为九黎已无祸心,只是因为实力太弱。如果九黎想改善自己的处境,学会与各部相融共处,那么重华倒是愿意尽力相助。
半晌之后,飞黎望才抬头呐呐道:“是重辰部先动手的,吴回才是进犯者。”
重华反问道:“吴回动手之前,没有和你们打招呼吗?他只是说到做到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此次公断,吴回确实应当受惩处,但九黎就没有责任吗?
蛊黎钟拒不交出奔流村一族,目的又何在?若是为了保全他们,那些人又为何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尽受屠戮?九黎早就打算激重辰部动手,想借机引诱吴回出兵,好给予重创。
只是你们低估了吴回,他既然要打这一仗,就不会按照你们期待的方式动手。吴回来的时间比你们预料的提前了半年,因此九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对吗?”
飞黎望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答道:“飞黎赤死后,蛊黎钟便是五大部中资历最老威望最高的一位大巫公,他暗中已为此谋划多年。”
重华意味深长道:“还好他已经死了,对吗?”
飞黎望:“是的,那‘蛊神’飞黎赤蛊黎钟如今都死了。”
重华长出一口气道:“既如此,很多障碍已经扫除,很多事情已能看到希望,就看你们想不想抓住希望。今日不论我怎么裁断,这场大战已经结束了,结果改变不了。
请问你们得到了什么,真的是战胜了吗?几十年来省吃俭用的蓄积一空,四千多精锐青壮族人折损,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
重辰部是你们这一战的敌人。但今后如果还谁再宣扬,诸如重辰部每一个人都该死之类的蠢话,请你第一个先弄死他,因为那样只会带来灭族之祸,不论是灭谁的族。
战场上或分不清谁是无辜,但在战场之外战事前后,却总有人想煽动罪行卷入无辜,只为了达到自己那一点可怜的目的。请问大战之后,九黎又将如何自处?”
九黎虽胜,但已被吴回打残,至少在二三十年内已无力再主动挑起什么冲突,只能潜伏于蛮荒深处依仗地利休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不放下原先的心态,有外人愿意帮助他们吗?难道还想等九黎将来缓过气来蓄积力量再给自己一刀吗?
飞黎望也是个聪明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被重华看中了,赶紧伏地道:“请重华大人指点!”
重华面无表情道:“我能给你的机会,其实丹朱大人都已经给过了。我想问一句,伯羿大人斩尽妖邪奉仙君揪出了那位蛊神,你们这些九黎各部的首领,可曾真正感激过他们?就算心中有那瞬间的感念,可曾愿意真的以诚相处?”
飞黎望仍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另有所指道:“蛊黎钟已死,这一战不仅五大部精锐损失惨重,怀仇好杀之徒亦伤亡殆尽。我不愿见黎民永陷苦难,更希望世事能有转机。”
重华:“你恐怕也不愿意自己失势身处困顿吧?有这个想法也没什么,只要那‘不愿见黎民永陷苦难的心思’是真的便好。所谓转机不仅是别人给的,也是自己争的。”
他又在案上摊开一幅绘制在兽皮上的地图道:“第一步,你们五位伯君之间先划清领地。领地之外的广大蛮荒,则是你等可自行开拓之地,但彼此之间已有的地域必须划分清楚。
第二步则是正式休战立誓。这不是重辰共工九黎三部之间的盟约,而是重辰共工蛊黎飞黎器黎木黎山黎七部之间的盟约。
你飞黎部的领地正插入五大部中央,那么接下来有些事就从飞黎而始。中华天子可助你开商道建城廓;而你要真心成为中华各部的伯君之一,推自古人皇教化行中华政令礼法安顺民众之心。”
飞黎望:“我或可如此,但其他四大部呢?”
重华:“他们想怎么做,那是他们的事情。但我们要让人看到,只有这么做的人,才能得到好处与帮助。用不了多久,黎民万众便会发现,选择不同处境便会不同。”
飞黎望又问道:“若是此举遭受敌视,飞黎部因此招至其他大部的攻伐呢?”
重华冷笑道:“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内伐异己,那真是没救了!不过你且宽心心,若是因此行而遭受无理攻伐,中华各部亦不会坐视不理,当守盟约。……依你看,另外四大部中,还有谁可能效仿此举?”
飞黎望想了半天才答道:“器黎部最有可能,蛊黎部亦有可能。”
重华沉吟道:“器黎部多巧匠,擅造器物,其他很多部族都喜欢招募,他们有此想法我倒不意外。蛊黎部地处最偏怨念最深,为何也有可能呢?”
飞黎望一指地图道:“若是五伯君明确划清领地,蛊黎部便完全被我飞黎与其他三大部隔开。而此番大战,不仅蛊黎钟已死,蛊黎部所受损失亦最大。我飞黎部所需的是休养生息,蛊黎部所须的则是困境求存了……”
重华摆手道:“不必多言,我已明白了。”
开道路拓田园建城廓,既能改善黎民的处境,同时也将他们的主要力量消耗在内部建设而非对外冲突上。重华又让五位伯君明确划清领地,收天下各部的认可与盟约的保护,这也是谁都不会拒绝的要求。
那么飞黎望要做的事情,便是所谓的“伯君治民”,在这一点上,崇伯鲧和重华堪称中华各部中的表率人物。重华也希望飞黎望能成为九黎五大部中的表率,更重要的是,飞黎部应该率先做出改变,放弃一些东西,才能得到另一些东西。
重华最后拍着飞黎望的肩膀道:“为中华开拓南荒,亦是莫大功勋。要想世事有所转变,就必须自己先做些什么,今日便从君始。”
……
“我去年收了一名弟子,名为子丘。子丘在我门下受教,听闻了你的很多事迹,对你甚为仰慕。此番我为副使随重华来此,子丘便离乡远游,他还想借助崇伯鲧大人新近开辟的道路,去巴原拜访你向你求教。
我曾特意给了他一件信物,不知他已走到哪里,不料我却在这里见到了你……”
这是在侯冈的帐篷中,他正在对虎娃说话,两人已经聊了很久。虎娃反问道:“子丘?听此人之名,难道是出身济丘氏?”
侯冈笑道:“他的确是济丘氏族人,难得一间的才思敏捷之辈。”
侯冈未归乡时,代掌族中事务的沇城城主侯乐昌,与相邻的济丘氏关系就不错。侯冈后来弄死了侯乐昌,凉济能也因此羞愤自尽,他和济丘氏的关系一度有些紧张。但事情已经过去了,侯冈氏与济丘氏毕竟只是邻居而非敌人,没必要继续敌视。
像村民械斗之类的冲突时有之,按法令处置便是,两部之间更多的是通婚交易之类的关系。侯冈特意收了济丘氏的一名出色才俊为弟子,其实也是缓和关系以示亲近的手段。在侯冈的培养下,假如子丘将来能成为济丘氏的君首,两部之间的相处则会更为融洽。
虎娃亦笑道:“若是那位子丘带着你的信物来找我,就算我不在,奉仙国也一定会好生接待。能让你看中并刻意对我提及的弟子,定有不凡之处,我也很好奇他是怎样的人才?”
恰在这时,门外有护卫禀报,重华大人求见奉仙君,他有话想与奉仙君私下相谈。侯冈赶紧起身挑帘请重华进来,他先出去将地方让给重华和虎娃。重华很客气的摇头道:“就不打搅侯冈大人休息了,我想请奉仙君一起出去走走。”
重华来找自己,虎娃并不感到意外,重华身上就带着他交给卢张的那枚玉箴呢。身为天子使者,重华在做出公断裁决之前,有责任将所有的情况都调查清楚。而虎娃以旁观者的身份几乎经历了所有的事件,重华怎会不来询问。
侯冈身为重华的副使,其实虎娃刚才已将自己所知的情况都告诉他了。但重华仍要单独找虎娃谈谈,显然还有别的事情。
重辰与共工的军阵,当然不能无礼地直接包围天使营地,只是在三里外扎营对峙。重华与虎娃离开了营地向南来到了大江岸边,这里是唯一没有闲人打扰的开阔空地,一路上谁都没说话。重华在江岸边站定脚步后,这才开口道:“这还是上次那条江流吗?”
上次,当然指的就是他随丹朱南巡的那次,重华与虎娃,当初就是在渡江之后于北岸分手。虎娃答道:“是也不是。”
重华又很突兀的说道:“奉仙君欲追查奔流村灭族惨案的凶手,而凶手就在天使营中。”
虎娃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我更想查清楚,究竟是谁出手行凶?”
重华说得不错,对奔流村惨案负有责任的各方势力首脑,此刻全在天使大营里呢。人到底是谁杀的,现在还没搞清楚,但奔流村一族究竟因何而死,其实已经很明白。可怜奔流村三百多名族人,都成了这场冲突的陪葬者,他们也是无辜的被卷入者与牺牲者。
他们很不幸地遭遇了一股风暴洪流,无论怎么挣扎,终究还是被吞没。重华的责任是为各部冲突调停公断,奔流村一族死于谁手,并不能改变结果,只要裁断清楚各方的责任,他便算完成了使命。但这恰恰是虎娃想追究的事情。
两人又沉默了半天,好像已经没什么话好谈了,都望着江对岸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九黎大军营地中点燃的守夜篝火。
良久之后,还是重华先开口道:“奉仙君就没什么要说吗?”
虎娃闷声闷气道:“有,你来晚了!”
重华的确来晚了,他明明已经拿到虎娃祭炼的那枚玉箴,却还建议天子任命侯冈为副使,先绕道去了一趟沇城。待继续出发时,他又筹备了那么多辎重物资,使团队伍规模庞大,行程当然快不起来。
表面上谁也挑不出重华的毛病,无法指责他是故意要拖延行程,而他在路上也确实是一天都没耽误。可是谁都能看出来,重华并没有打算在冲突彻底结束前到达。
重华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又苦笑道:“奉仙君见过市井中的劝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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