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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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娘子,您看,这可是出自河西金家新出的云锦,二十个织娘耗费整整一月才能皴染出这么一匹,如烟似雾,穿您身上,保准谁也比不过!”

上京城最大的绸缎铺掌柜,塌肩弯腰地对着一位小娘子,笑得一张老脸都皱成了菊花。

他说这话,可是发自肺腑,半点不掺假。

天下谁人不知,荥阳郑氏嫡长一脉至今只得一女,如珠如宝地养到大,那是珍馐玉馔供着、绫罗绸缎堆着都嫌怠慢的玉人儿。

更别提郑小娘子的父亲,是大梁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其母出自琅琊王氏,虽说如今世家没落,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就这样一位车架出行,连公主都会避让的贵女,两个月后还将嫁给大梁朝未来最尊贵的主人,做皇家造册的太子妃——

上京哪家闺秀,提起这位郑小娘子,不是又羡又妒,恨不得以身代之?

要掌柜的说啊,这世上,就是有被老天爷捧在手心宠的福人儿。

只是今日这福人儿看上去兴致不高,她随手翻了翻呈到面前的布匹:

“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这次的云锦统共就到了两匹,一匹给容沁县主得了,剩下一匹,就在这儿了。”

“容沁?”

郑菀皱了皱眉鼻子,又让她先得了去,“罢了,掌柜的,包起来。”

虽这天青碧着色过浓,沾了些许尘气,可到底比她手头那些来得出挑,后日就是上林宴,要让容沁拔得头筹去,反倒不美。

掌柜的暗自咋舌,这一尺布一两金的云锦,到郑小娘子这儿,不过成了凑合。可思及郑首辅宠女儿的劲,又觉得理所应当,连南海明珠都可以用来当弹珠顽的主儿,也岂会在意区区一匹云锦。

侍女拿着钱袋子去结账,郑菀就坐桌前品茗。

出门前还风和日丽,此时却雨淅淅风渐渐,一层层雪泼墨一般洒下来,不一会就将街边的路面裹上了一层银霜。

郑菀还在窗边发现了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雀儿,正想开窗放进来烤一烤,却见镇国将军府的马车“吁”地一声,在楼下停了。

昨日才在女学见过的蒋三娘子下了马车,不一会就消失在了转角。

这是要上来了。

锦绣庄一楼接待男宾,二楼接待女宾,专辟一道楼梯供女宾上门,看蒋三娘子这架势,怕是专门来寻她的。

郑菀慢悠悠地抿了一个杯口,果听楼梯一阵轻响,蒋三娘上来了。

“菀娘,我正寻你。”

郑菀不知自己何时与蒋三娘子有了交情,勋贵和世家在朝堂上向来是两个派系:

“三娘子寻我何事?”

“今日朝会,圣主新封了一位国师,首辅大人似与国师不睦,当堂提出反对,让圣主罚跪在了安雎门。”

安雎门可是犯了大错的罪臣所跪,若不是见弃于圣主,怎么也轮不到一国首辅去跪。

蒋三娘子想到方才见闻,嘴角的幸灾乐祸便掩也掩不住,说不得……这未来太子妃的位置也保不住。

“国师?”

出乎她意料是的,郑菀除了脸色略略苍白些,表情殊无异色,一双琉璃瞳睇着她,“什么国师?”

大梁朝自开国以来,可就没听说过有这个官。

蒋三娘子一时被她气势所压,竟乖乖地将话倒了出来:“……据说,这崔国师是有大造化的,跟道观里那些沽名钓誉的神棍不一样……圣主很是信任他。”

郑菀却没蒋三娘所想得那般平静。

“国师”二字,堪堪落入耳里,仿佛沉沉的滚石,压得她心口一阵发疼,郑菀知道,她心绞痛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她打小就有这毛病,御医请了很多回,回回都查不出病因,只道“郑小娘子身康体健、无任何不足之症”,而巧合的是,她这心疾每每发作,都与切身有关。

据母亲所言,这事最早要追溯到她三岁,父亲本谋了个外放的差事,因她突发心疾,不放心生生多留了一月,就这一月内,城外突发雪崩,压死压伤了许多人,算算如果正常上路,她父亲恐怕也在那一拨人里。

母亲后怕,父亲从此后却对她越发宠爱,常抱着她口称“福星”。

郑菀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玉佩:

“我父亲呢?”

“……首辅大人如今还跪在安雎门外,听说要跪足整整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岂不是得跪到晚上?

暖玉的温度从掌心一路攀援向上,开始缓解她的疼痛,自郑菀有记忆起,这块玉佩就一直伴在她身边,心疾发作时,唯有握着它,她才好过些。

不耐再与蒋三娘子纠缠,郑菀叫来侍女,直接登车去了安雎门。

安雎门就位于皇城第二进,连接内外宫,在此门前罚跪,官员们进进出出都可得见,莫说是一国首辅,便是对七品小官,也是丢尽脸面的大事。

马车从西市过安居坊,辘辘到达城门前,已经又过了一个时辰。

雨停了,可雪却扑扑簌簌落得更急,郑菀从熏着暖炉的马车下来,即使披着厚厚的羽麾,依然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冻得打了个哆嗦。

守卫验过令牌就放行了。

青石板路面的积雪被铲干净了,地面湿漉漉的,郑菀从正玄门一路走到安雎门时,足下的珍珠履已经湿了泰半,冷津津得往里渗着寒气。

可等她看到门前跪着的那人,眼眶却比足履更湿。

诺大的安雎门,六面红漆铜钉大门敞开,官员来来去去,谁也没向门前多看一眼。

从来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父亲佝偻着背跪在湿漉漉的路面,玄紫朝服湿透了,皱巴巴地裹身上,鬓角被雪染了霜,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刀枪剑戟环视,羽林郎们执枪持戟地拱卫左右。

郑菀快走了几步:

“阿耶——”

郑斋恍惚中似乎听到了女儿的声音,抬头果见自家娇滴滴的女儿就这么立在雪中,大麾下摆浸了水,连忙板起脸:

“菀菀,快回去!”

“我不。”郑菀不肯,“阿耶还在受苦,女儿如何能安心回府?”

“胡闹!这岂是女儿家能来的地方!”

郑斋正欲驱赶,却见他那平时磕一磕碰一碰都会含上半包泪的女儿就这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与路面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菀菀!”

“阿耶,圣主既罚我郑氏,菀菀身为郑氏女儿,如何能避?”郑菀伏地行大礼,遥遥相拜,雪色丝绸与脏污的地面相触,再起时,已染上了斑斑污渍。

污渍刺痛了郑斋的眼睛:

“镙黛,还不扶你家小姐起来!”

他女儿阖该是踏玉堂站金殿的上上人,如何能与这般龌龊为伍?

“阿耶,莫恼,”郑菀转过头,朝他就是一笑,“等跪完,菀菀和阿耶一同回府。”

郑斋眼眶倏地红了,喉头哽了半天,才摇头:

“菀菀——”

话未完,又咽了回去,目光直直向前,怨怼与复杂几乎同时浮现在那张清癯的脸上。

“阿耶?”

郑菀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

红漆高阔的安雎门外,重重的刀枪剑戟里,有一郎君撑着一把水墨伞,顺着长长的玉阶甬道,于一片堆云叠雪里,徐徐而来。

墨发乌瞳,宽袍大袖,浑不似真人。

羽林郎们纷纷垂下了高贵的头颅,郑菀直直地看着对方走近,近得能看清伞柄缭绕的烟雾,近得能看清郎君穿的是……

素纱单衣。

在人人裹厚裘、披重麾的当下,他只披了一件宽袍,看不出料子,却薄如蝉翼,翩翩欲飞。天光雪色落在他洁白的袍子上,泛着微光,于微光里,她只能看到玉雕似的下巴,以及漂亮的下颔线。

“你便是郑菀?”

郎君的声音很好听,如清风拂竹林,玉磬落潺溪。

“你又是何人?”

郑菀睁着一双水眸,抬头往上望,未及看清,便觉眼如针扎一般疼,扑簌簌有泪落了下来。

郑斋强撑起身体,将女儿挡在身后:

“崔望!从前种种,错不在小女,若你有怨,冲老夫一人来即可。”

“怨?”语声似带疑惑,可便是这疑惑,也是极淡的,与他冷淡冰寒的气质如出一辙。“不过如此。”

浅叹被风一吹,一下子便散入了这茫茫雪地里。

郑菀下意识眯起眼睛,不过瞬息,那位冷郎君已经走远了。极目远眺,只能看见宽袍一角被风轻轻拂起,长长的乌发披散下来,堪堪一个背影,便已让人觉得宛若谪仙临世。

“阿耶,那是崔望?”

提起崔望,郑菀下意识想起那还未长成的少年郎。

一身青衫灰扑扑的,不知被风尘浸了多久,连脸面都模糊了,可她依然能忆起那双眼睛,灼着恨意与轻蔑,晶润剔透,漂亮极了——如她平时最爱弹着顽的黑玛瑙。

如没记错,当年那个拿着一枚破玉佩,就敢拦她车架,向她堂堂荥阳郑氏女儿提亲的小乞丐,就叫这个名字:崔望。

她还当场赏了他一顿板子,道了一句:“痴心妄想。”

郑斋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 崔氏小儿如今已被圣主封为国师,乃我大梁上上客。”

郑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方舒缓下去的心绞痛,以前所未有之势席卷而来,她捂着心口,只来得及喊上一句:“阿耶,我疼。”

人便软软地滑了下去。

郑斋唬了一跳,慌忙用手去接,可双膝早因久坐没了知觉,直挺挺地也跟着一块倒了下去。

一阵兵荒马乱里,镙黛尖叫了起来:

“娘子!娘子!大人!快来人啊……”

郑斋挥手:“别管我,速速去请太医!”

羽林郎们也赶了过来,眼看郑小娘子脸如金纸,气若游丝,慌得立时拍马去寻太医,不到半盏茶时间,就裹着太医飞奔而来。

这时,郑菀已经被好好地安置在了辇车上,太医过来掀眼皮、验舌苔,诊了半天脉,才拱手苦着脸道:

“小娘子无病。”

“如何会无病?!我儿喊疼。”

“小老儿无能,实在查不出小娘子所犯何病,不若回府躺上一躺,明日再看?”

郑斋若有所思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太医,挥挥手,让镙黛和太医跟着马车一块将女儿送回了首辅府。

当夜雨疏风骤,大雪将院里的青松压弯了腰,郑菀就着这风声雨声,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她梦见自己活在一本书里,书名为《剑君》。

剑君的名字很巧,也叫崔望。

崔望也有个未婚妻,荥阳郑氏嫡支最末一辈,郑菀,字清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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