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旗帜为谁高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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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VI

从临时营地的建筑上,就能看出帝国军和自由军的魔法战力有着严重的代差。同样是只建成不到两个月的临时营地,帝国志愿军的青石水泥要塞看起来就比战戟师的炮台加士兵宿舍坚固得多。他们不光有完善的远程侦测体系,就连两米多高的坚固梯形护墙上也嵌入了用廉价魔导颜料绘制的简单防护法阵。这种法阵并不是用来进行物理防护的,而是让城墙更难崩塌碎裂,不会让水泥碎块伤到在城墙上进行防御的自己人。北方和南方的魔法技术差距并不只是高级魔法方面的本质差距,这些低级魔法上小技巧的差距更是巨大。

看到这个堪称要塞的营地,耐门就觉得自己的计划成功可能性似乎又低了那么一点点。但军人不能等到有百分之百把握的时候再战斗。

这支来到南方的帝国军几乎都是所谓的“精英”,总数很有限,能留下来做预备队的估计不会超过五百人;相对的,现在光耐门手里能指挥的部队就超过一千五百人。

在塞菲尔少尉诚恳的请求下,进入城中的十二个连中有九个都愿意服从他这个麻烦军官的指挥,只有三个连要赶回去支援师部。考虑到这样可以吸引住帝国军的注意力,耐门也没坚持要她把所有人都带过来。现在,其余的连队都留在要塞瞭望塔的视野之外,等待着突击连的信号;要执行这个计划的只有突击连自己。

他做了个深呼吸,拔出自己的黑色转轮枪,检查了每个枪管内的子弹。这并无什么实际意义,却可以让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他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队伍,确认所有的旗帜都不会泄漏身份后,对自己的副官下达了命令。

“走吧,安妮。照计划行事。”

“好的,索莱顿中尉。”安妮还是和往常一样客气地回答。耐门常常觉得她客气得有些过分:她从来不会直呼他的名字。不过,无论他怎么提醒,这个粗神经的女孩始终还是改不过来,他也只好放弃了。

他咳嗽了一声,板起脸,跟安妮一同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在他们接近那要塞的时候,大概一个班的守军已经奔出来在要塞门前等着“迎接”他们了。

“请问贵军有何贵干?”为首的一名帝国军人操着带帝国口音的柯曼语问道。

“我们隶属于麦特比西师伊蒂斯·玛格南少校的麾下,是赶来求援的!”安妮照早已拟好的腹稿回答道,“南方敌人数量相当惊人,他们集中了近三十个连队试图干扰我军的行动!”

“三十个连队!这是他们兵力的七成以上了!”那名军人惊呼着,转身跑去通报。耐门注意到他对战戟师的兵力数字了如指掌。

就在此时,从要塞的瞭望塔上突然传来了刺耳的军号声。

“敌袭!敌袭!”不止一名监控法师都观测到了正在接近的敌人,“大约有十个连队,战戟旗帜,是南军!”

“十个连队!”闻讯赶来的小队长大惊失色,“看来我们来不及去增援他们了!我们一共也只有两个连,请贵军赶紧进入营地以确保安全!”

“可这样好吗?不是违背了协议吗……”耐门假意推托道。听到对方只有两个连,他的信心大了不少。

“事情已经如此紧急了,请赶快吧!”那名班长催促道。耐门不再多话,立刻命令整个突击连跟着对方进入营地。

然而,这支柯曼志愿军几乎都是杰出的贵族军官,很快就有人感到有些不对劲。在队伍通过营地正门时,一名在城门警戒的骑士突然出声询问:“等一下。能通报一下你们的番号、姓名和阶级吗?”

耐门停下脚步,走向那名在大衣下仍身着闪亮胸铠,将家徽外露的骑士,笑着回答道:“噢,我们是麦特比西师师部直属第三突击连……”

“麦特比西师?那个师有三个突击连吗?”骑士的口气带着疑惑,低头回忆着前些日子看过的情报,“我怎么没听说过……”

他的回忆没能继续下去。趁着他愣神的机会,耐门飞速掏出了自己的手枪,几乎是贴着他的胸铠拨动了扳机。

刺耳的枪声响起,子弹贯穿了他的胸铠。这名军官脸上带着错愕的神情,贴着墙壁倒了下去。耐门心中微微感到有些不忍,但现在的局势已经没时间给他感伤。

“动手,夺下所有的炮位!”

安妮毫不犹豫地用出魔法,以灵巧的动作穿梭在那一小队士兵中间,用近距离魔法和格斗技将他们一一击倒。各班排的指挥官都上了刺刀,按照自己的判断冲向各关键位置。整个突击连就像尖刀一样,转瞬间斩断了帝国军预备队各部门间的联络。纵然有着完善的外部防御,但帝国军的营地几乎没有对巷战做任何准备:或许在设计人员眼中,被攻破的要塞就没有继续守卫的价值了。

战斗结束的比自由军军官们想象的还要快。守军根本就没料到在城内陷入混乱的时候会有这样一支部队突袭过来,有组织的抵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大概有七八个法师和教士带着一个警卫排在司令部附近组织了一次不成功却壮烈的防御,他们几乎全体都战死或身受重伤,让耐门几乎损失了两个班的兵力。当这些人也失去战斗力后,就再也没人进行抵抗了。等后续的大队人马冲进来时,整个营地内只剩下收尾的工作。那些连长各自去夺取自己的功劳,耐门则踱着步走进帝国军的参谋部内。

“留守这里的部队也太弱了吧。中阶法师和领牧师等级的人只见到两三个,高级贵族和军官更是一个也没有。都是些阶级和我差不多的小参谋……真应该感谢师部把敌人都引走了呢。”

十多名垂头丧气的帝国军参谋从他身边经过,几名负责这里的士兵向他敬礼。他点了点头,走进敌军的参谋部。

这里的墙上和他们的参谋部一样挂着一张肯格勒的市区图,而且一样插着各种奇怪的、看不懂的标记。耐门苦笑了一下,在那张原本应该属于帝国军首席参谋的皮质转椅上坐下。坐了片刻后,他又站起身,到了帝国军总指挥的椅子上坐下,审视着这张巨大的圆桌,和上面散乱的文档。有几堆灰烬,很明显他们临时销毁了不少文件……

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猛地一推桌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向后连退三步。一柄没准头的匕首钉在他的大腿上,血流如注——依这把匕首的位置,要是再稍有点准头,他就要吃大苦头了。

“是谁?!出来!”

耐门顾不上疼痛,对着桌下厉声喝斥道。安妮和几名士兵听到他的怒吼,急忙冲进屋里来。

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一名有着崇高军衔的帝国军士兵——但实际上,从桌子下面钻出来的是名穿着蓝色低胸教袍的年轻黑发女性。她高举起双手,紧咬着嘴唇,下巴刻意地高昂着。只是扫了他的面孔一眼,她就不屑地扭过头去,望着天花板。耐门觉得她的长相有些眼熟,却没想到自己其实在几个月前和这名女子有数面之缘。

“尊敬的牧师女士,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和身份吗?”安妮赶了进来,见到蕾芙那张面熟的脸,同样愣了一下。她也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黑发的女牧师。

“……蕾芙·纳姆洛克。”神圣帝国皇帝的妹妹高傲地回答,“领牧师。”

“安妮,你从帝国贵族那些住宅里面挑栋好点的给这位牧师女士吧。架设反魔法阵的卷轴应该还有不少,在所有俘虏的住宅都架设一下,解除口令你来定。”耐门忍痛拔出匕首,硬挺着没叫出声来,又用治疗药水清洗了一下伤口止血。

“明白。”安妮转身欲走,耐门赶紧叫住这个有时会少跟筋的副官。

“还有……能不能再帮我叫个教士过来?我走不动……”

他和她都没想到,面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女性俘虏会给他们和黛妮卡带来多少麻烦。

*** *** ***

“这么说,南军的前线负责人是个大胆的家伙了?”

“是我在佛提堡担任内线时的下属,一个小人物。”伊蒂丝不安地用手指在桌上划着没什么意义的符号,“后来他重新投奔了伦尼方面,得了一份参谋工作。”

“小人物!小人物你们能让他先接走所有的政治家,再攻下我们的营地,最后还虏走公主殿下作为人质?!作为代价,我们就只抓住了一个破共和国议员?这种人他们起码有两百个,都打死了还能再选出两百个,而公主殿下只有一个!帝国在南方最优秀的代理人、高等奥术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教授、近卫骑士团首席的神圣骑士、掌握教廷最高权力的十二名红衣主教之一……这么多优秀的人才,怎么会弄出这种差错!如果把所有的指挥权限都交给皇家安全部,就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在最终的报告书上,我不会遗漏任何情况的!”

发言者喘了口气,从桌上拿起精瓷茶杯,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能够出席这个场合的都是神圣柯曼帝国部署在南方的精英,听到这一段训斥,每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对劲。

“……如果现在希德阁下已经到达了这里,他就会这么说。各位觉得呢?这段话传到军务大臣耳朵里,我们都得去永冻平原猎雪人。”

目前担任帝国志愿军指挥官的弗拉索尔·拉斯塔双手按在桌子上,环视四周。除了直接隶属于皇家安全部的派克正在伦尼附近执行特别任务外,剩下所有知道奥莉亚·休·柯曼下落的人都在这里探讨对策。

“抱歉,是我的责任。”代号“雾鹰”的特工伊蒂丝·玛格南站起身来道歉,“我没给黛妮卡传达到正确的命令。”

“要说责任的话,我这个本应负责保卫殿下的近卫骑士责任更大。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关键问题是怎样在希德现身前救出殿下。”修兰·迪马特尔看起来是最焦急的一个,“办法大概只有一个了。”

“借助我们超越他们的战斗力,直接夺取殿下回来。只能这样了。”看起来像个普通大叔的杰特·牛顿红衣主教接过了话题,“我们完全可以突袭,毁掉对方的指挥体系——或者,至少救出奥莉亚阁下。”

“这次行动就交给我和杰特吧。”艾萨克·牛顿扶了扶眼镜,“你们这里其他人所有的魔力加起来大概也赶不上我们两个,那就这么定了吧?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引开守军,另外一路直接救出殿下。这件事情一定要保密,本来就没人知道公主殿下在这里,现在就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公主殿下落入敌手的事情。”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谁都不想把这件事情留到安全大臣希德到来以后。当然,谁也没把握说他就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几乎每个柯曼人听到这个名字都会头皮发麻,没人敢低估他的能力。

*** *** ***

夜幕渐渐降临,营地的护墙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十多面战戟旗帜都低垂着。气温渐渐降低,蓝色军大衣们哈着白气,背着燧发枪走来走去,警戒着营地的每个入口,准备迎击随时可能到来的反击。

出乎意料地,一整天时间里面帝国军和督政府军都对这里的战斗没有反应,就像他们没有发觉这件事情似的。拥有施法能力的军官们全都忙碌起来,在这个魔法先进国家的要塞中搜索着可以利用的资源:他们解除那些隐藏着的危险魔法,绘制整个营地的草图,标出可以利用的地形和陷阱,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将它变成己方的防御工事。安妮整个下午都在忙着安排各连队的防区,利诱、色诱、劝说、威逼那些骄傲的尉官们。索莱顿的履历难以服众,但在这种敌军随时可能压过来的情况下,大家都觉得还是有个肯接下苦差事——或者说随时能当作挡箭牌推出去牺牲掉的家伙比较好,便暂时认同了他作为临时指挥官的身份。

至于耐门本人,整个下午都躺在之前修兰·迪马特尔居住的房间里面养伤,躲过了和同僚们之间的讨价还价和应酬,中间只有安妮和布鲁托兄妹抽空来探望过他。傍晚时分,他管卫兵要了份简陋的帝国作战口粮当晚餐。新烤的黑麦面包带着用食物制造术制造出来的人造粉味道,吃起来很涩,不如第五国民师自己烤的长条面包好吃。吃完后,他觉得腿伤在治疗魔法的帮助下已经基本愈合了,便起身出门去巡营。

晚风带来了管风琴的声音,那是克罗索兄弟银行的大小姐正在练习琴技。在这个营地里面,居然还有一座很像样的正教教堂,里面的管风琴个头不大性能却不错:不到一百年的分裂并不足以让南北双方的乐器产生区别。耐门循着悠长哀伤的管风琴声找了过去,发现吃过饭后无所事事的军官和士兵们已经挤满了教堂。

他叹了口气,打消了挤进人群去看演奏的主意,绕过了教堂。教堂后面便是停放尸体的临时墓地,在白天作战中死去的双方士兵尸体现在都暂放在这里,等着下葬。在白天的作战中突击连损失了将近二十名士兵,他们的棺木四具一叠,整齐地露天堆放着;棺板则草草丢在一旁,上面的帝国铁色纹章都还没被涂掉。帝国军的死者两倍于此数字,这些人的棺木已经被占用,尸体就只能用白布草草包裹一下了。

初春的天气还很冷,尸体尚未腐烂,也闻不到令人反胃的尸臭味。耐门绕过那些沉重的棺材,却发现自己的女副官就站在棺材后面。他没想到会在这种偏僻的地方见到她,错愕了一下,犹豫着该用怎样的措辞。

“安妮,下午工作辛苦了。那个,你是在悼念牺牲者?这些人里面有你熟悉的……?”

“有是当然有。但,我没有在悼念他们。”他的副官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和平日不同的平静笑容。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另外一个人。“如果要悼念因我而死去的每一个人,我就无法做任何事情了。说实话,我只是在这里看看星辰。”

听到这预料外的答案,耐门差异地愣住了。“星辰?你指什么?”

“你相信占星术吗?”安妮仰望着星空道,“那是用星辰位置来预测天下大事、人生走向、行事成败的学说。他们说,大人物的行事都与星辰的运动相应,而顺着星辰的运动行事也可以更加顺利。”

“占星术?难道你是个占星术士?”耐门哧地一声笑了出来,“那是迷信吧?星辰是运动着的世界,这些星体发出的光投射在我们自转着的星球上,构成了所谓的天球。这种东西在世界上每个角落看起来都是不同的,如何能决定成败?每个使用魔法的人都该知道上个世纪的大魔法师伽利略和开普勒在这方面做的工作吧?只有不学无术的帝国贵族们才会相信占星术这种东西。”

安妮轻轻摇了摇头:“占星术确实没有理论依据,但世人相信占星术也是有其道理的。你不觉得星辰运转就像人生一般变幻莫测吗?你知道这些星辰发出的光芒投影到我们的天穹上需要多长时间吗,索莱顿?”

耐门回忆了一下以前看过的书籍,回答道:“那些恒星世界距离我们都非常远,大概要几个月到几年吧。”

“远远不止。这天上闪烁的绝大多数星辰发出的光,要到达我们的世界都需要几百年甚至几万年。我们现在看到的群星,至少都是成百上千年前的群星。他们发出光来,花费成千上万年的时间,就为了让我们在这里看到而已。”

“不能这么说。”耐门提出异议,“这些光本来就应该发出来,只不过是我们恰巧在这里看到。他们不是为了让我们看到而发出光的……”

他突然明白了安妮话中的隐喻。他面前这些尸体都经过了数十年的人生,有着自己的生活和丰富的记忆。他们肯定也有家人,有父母,有朋友,有恋人,经过艰苦的魔法训练、有着远大的志向或惊人的野心。但最终,就像那些数百年前的光那样,他们到达了终点,一同燃烧殆尽。他们出生的目的同样不是死在这里。

安妮在一具被白布包裹的尸体旁边蹲下,用指尖轻轻地在上面绘制着魔法符号。“他们甚至不能算是天边流星,因为流星是在燃烧自己,而他们只是静静地、平凡地闪耀在夜空中,无人注意,无人理睬,直到被历史淹没过去。所以,我不会去哀悼亡者。你只能哀悼你认识的人,这对剩下所有因我而改变了命运死去的人们就太不公平了。这些帝国军人同样有着自己的生活。”

耐门一时无言。安妮脸上挂着的不是日常的活泼微笑,而是有些残酷的平静。

“哪怕就算是你死去,我也不会哀悼的,索莱顿。我只会来到亡者的身边,将我的目标告知他们。我会让还活着的人们过得更好,以此来宽慰所有直接或间接因我而死的人们。这是我的责任。”她留意到他茫然的视线,背过身继续说着,“我知道这对亡者和生者来说都毫无意义,就像占星术士的分析对星辰和对他人其实都毫无意义一样……但这对我自己是有意义的。”

“安妮……”

耐门本想责备她的冷血,但现在这种想法早已烟消云散。在她的面前,只想着自己利益的他是如此渺小,他的内疚和歉意是如此虚假。他说不出安慰的言辞,也说不出甜言蜜语;现在的他,只想找一个借口离开这里,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面对那耀眼的平静表情。

他也目睹……或者说制造了这些死者,甚至更多的死者。他同样有责任吗?

正当耐门想要借口的时候,借口就出现了。

巨大的爆炸声从要塞炮台的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甚至压过了管风琴的乐音。少女的弹奏停止了,教堂内突然嘈杂起来。

“敌袭!”耐门上前一步,抓住安妮的肩膀,“迎击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塞菲尔少尉。现在我们不应该沉浸在感伤之中,振作起来,投入战斗!”

“谢谢。”安妮的脸上恢复了平时的笑容,“就放心地交给我吧。卢瑟已经设下了陷阱,他们去袭击炮台的话就肯定讨不了好。顺便说一下,他已经赶往伏特卡格勒求援了,他和首席参谋官赫尔以前有些交情。”

“太好了!知道援军一定会到,我们就更有把握了。”耐门松开她的肩膀,扭头向着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

“你去哪里,中尉?”安妮试图叫住他,“那里不是炮台的方向啊!”

“我去战俘营!我担心他们会趁机暴动。”丢下这句话,耐门飞快地逃离了墓地——他不想让安妮看透他心底的混乱。

他没想到的是,他这个心血来潮的判断准确地挡在了帝国军偷袭计划的必经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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