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我这一声叫唤,吴一迪的身体晃动一下,他的脸微微扬起,于是我看到了他满脸的脆弱和自责。
却又像一只孤独的鸵鸟似的,完全被回忆的潮水淹没,吴一迪像是开启了疯狂模式,他继续说:“在我特别狂妄自大的18岁,我遇到爹不疼妈不爱没有家庭温暖的林思琪,我那么狂妄地认为,我是她生命中的救世主,我能拯救她,我能给她另外一种明媚的生活。可是偏偏的,她不过是因为感动跟我走近一些,就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以为我是救世主,事实上我更像一个凶手。如果没有遇到我,如果那一晚我没有执意要出去,如果我不带林思琪去那么偏僻的海边,如果当初的我能成熟一点,强硬地对我妈说不,保留自己的理智,把林思琪一同带回去,她现在说不定有别样的生活,她可能会嫁一个她不那么爱,但却极度疼爱她的男人,她童年时期少女时代的所有温暖缺失,都可以有别样的圆满,但她运气不好,她遇到了我,所以关于她的故事,在18岁那一年,戛然而止。”
整个偌大的病房,似乎都被那些悲凉的气息渲染,我的心禁不住绷得难受,又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冲淡这样的气氛。
沉寂了一阵后,吴一迪再一次仰起脸,他冲我苦笑一下:“去殡仪馆送完林思琪回来,我不吃不喝持续了将近十天,每天被按着打葡萄糖,才算是活了下去。把林思琪深埋在身体的某一个角落之后,我似乎开始了新生活。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以前那些简单天真的初心。我变得孤僻多疑,之前毛躁的性子,经过时间的沉淀,慢慢变成一成不变的严肃。随着时间的推移,再随着我越来越多的人生阅历,我总隐隐觉得林思琪的事件,远远没有表面那么简单。我像是中了邪一般,开始在暗地里调查林思琪可能得罪过的人。在用排除法,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排除掉后,我把目光锁定在我妈,林思爱的身上。查我妈,非常简单,因为我与她朝夕相对,没多久我就判断出,她能去海边绑我,不过是出于爱子心切,她没有对林思琪下狠手的动机。”
“我妈被排除之后,只剩下林思爱。为此,我开始用怀念林思琪这样的借口,再次和陈图林思爱有所交集。虽然跟林思琪生活在同一个家里,但林思爱是林家真正的血脉,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和林思琪有很大差异,而林思爱又是那种极度聪明的女孩子,我尝试过不动声色地套她的话,都被她以打太极的方式跳过去,她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她可疑。她越可疑,我越不敢打草惊蛇。在我大三那一年,林思爱的家里,产业突然被恶意并购,林家彻底破产,不久后林思爱和陈图分手,她彻底消失不见。我找人翻过她的处境记录,一片空白,了无线索。我找不到林思爱,只能死死盯着陈图。毕竟陈图和林思爱曾经那么亲近,如果林思爱真的有点什么,说不定陈图会知道一二。”
又像是被什么呛住了般,吴一迪连连咳了几声,他的目光全数落在我的脸上,语气变作黯淡:“后来,失恋后的陈图,也从校园里面消失,他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消失了一个多月后,他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开始拉赞助做旅游业。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决定毕业后,暂时不回去友漫,我要做与旅游业对口的广告公司。我只有不和陈图彻底断掉联系,我才有可能蛰伏着,才有可能,把真正害死林思琪的凶手绳之于法。”
已经完全刹不住话匣子,吴一迪再看我:“我的疯狂支配着我,顺道毁掉了你的生活。”
“大三暑假期间,我一个机缘巧合,在陈图的社交网上,发现了卢周的踪迹。我一直翻了4个陈图的社交方式,上面都有卢周对他留下的辱骂,不外乎骂他强奸犯之类的,陈图没删卢周的辱骂,也没有任何的回复,我直觉认为,这当中肯定有什么渊源。于是我找到了卢周。用我在友漫的便利,我许诺给卢周心动的利益,他把你和陈图那一段过去出卖给我。和林思爱分手之后,陈图这个人不近女色,也滴水不漏,我决定把你作出突破口,赌一把。找人翻查了你,知道你也考取了深大传媒学院,我只觉得这是天意,这是天在帮我。在掐中你来校的时间后,我来到迎新处,那一天是我们第一次会面。”
我的身体一僵,忽然脱口而出:“后面的不用再说了。”
却像是执拗,吴一迪挥了挥手,说:“你让我说,我快被愧疚感逼疯了。我不想把自己逼成神经病,你让我自私一点吧。”
我张了张嘴,竟然语塞。
话语权再次回到吴一迪那里,他的眉头轻蹙了一下,又说:“见到你那一双布满茧子的手时,我在潜意识里面,有半点动摇,可是我一想到人生被定格在18岁那个夏天的林思琪,我狠了狠心,最终还是决定按照自己之前的思路,跟你熟起来,慢慢找机会,把你推到陈图身边去。”
“我千算万算,算对了很多东西。可是我算不到的事,我会在这个算计的过程中,爱上你这个被我算计在鼓掌上的棋子。在你读大学的漫长四年间,我有无数的机会,能自自然然地把你送到陈图的面前去。我却一次又一次地犹疑,一次又一次地止步。我甚至想过放弃,安安静静地待在你的身边,看看我能不能走进你的心里。可是,在某一个晚上,我忽然梦到林思琪,她问我是不是要放弃她,是不是不想给她翻案。我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那个梦让我在浮沉中作出艰难的决定,毕竟离李思琪的案件,时间越远,翻案的机会就越微。我间接欠李思琪一条命,不为她做点什么,我没法自我救赎。”
嘴角咧开,吴一迪苦笑的幅度更大,满嘴苍凉:“我因为欠着林思琪,选择牺牲无辜的你。现在,我欠下的东西,又多了一笔。看吧,这就是人生,啥事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往往可以选择怎么样的开头,却无法掌控结局。”
我板滞几秒,也是苦涩笑笑:“不怪你。”
怔住几秒,吴一迪的脸上突兀露出神采:“真的不怪我?”
咬了咬唇,我摇了摇头,说:“就算是你曾经帮我和陈图牵了个头,如果我能守得住自己的心,后面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说到底,是我骨子里面,藏着受虐基因,非要一次又一次被同一个人虐得满地找牙,撞得头破血流,才会回头审视那一地狼藉。我所有的可悲,大部分来自我自己。”
若有所思一阵,吴一迪的表情舒开一些,他冷不丁跳跃说:“喝点汤,怎么样?”
再直了直身,我的精神回来一些,支着脑子一阵,我真的没有任何吃东西的欲望,于是我勉强撑着,假意的冷静:“为什么我会在坪地医院?如果我没有记错,我是在梅沙环山道G6路段出的车祸,前面撞我的是谁我不知道,但跟我追尾的是林思爱。还有,吴一迪怎么是你送我来医院?”
可能觉得他已经打开了我的突破口,吴一迪挪过去一些,抓起床头柜上面那个保温杯,他埋下头去,一边拧开盖子,一边说:“在前面撞你的,是一个喝多了的醉鬼,因为头颅被多次撞击,送院不治。跟你追尾的,确实是林思爱,她被陈图带走,没有大碍。按照现场的痕迹探测,她撞上你,实属意外。至于我….”
停顿几下,吴一迪的目光转向别处:“那天你情绪那么不稳定,我实在放心不下,一直跟着你。从公司跟到沙尾,一直在你家楼下附近守着。后来你出门,我立刻跟在后面。只是我的车跟着你上了梅沙环山道后,在G段抛瞄,耽误三个小时,我去到现场,正好遇到陈图抱着林思爱离开。而我把你揪上来之后,就近把你送来这里,顺便帮你在友漫请了假。”
我哦了一声,目光转向别处,语气散淡:“或者我应该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加上在白云嶂上面的那一次,我欠你两次。”
却没有接我这个话茬聊下去,吴一迪继续跳跃:“刚才,你问我要地址,做什么?”
手指拧起来,即使我内心翻江倒海情绪涌动,表面却波澜不惊没有情绪渲染:“陈图让我给他发地址,他要给我寄离婚协议书。”
似乎受到了惊吓,吴一迪手上的保温杯盖子“哐当”一声落地,他自然是没顾得上捡,就急急问:“离婚协议书?”
我挤出一个笑容:“对,我就要解脱了。”
“简直混蛋!这个混蛋,看来是要有人收拾收拾他了,什么玩意!我要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几乎是从椅子上蹦起来,吴一迪的青筋暴起,脸色骇人,他重重地把保温杯顿在柜子上,手已经伸进衣兜里面,掏出了手机来。
与吴一迪的愤怒不一样,我显得风淡云轻,似乎要离婚的我不是我,而是他吴一迪,淡淡的,我说:“吴一迪,你一直不是那种愿意过多干涉别人私事的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