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韵然手足冰冷，木然随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

边塞寒冷的夜风吹得衣袂翻飞，远处依稀可见远处营房的火光。

此时月到中宵，夜阑人静，谢韵然却已经踏上一条死亡之途，不能回头了。

——狄上诺已经动手，连城，却仍似不动声色。

院子里，狄上诺的一众下属已经候命待发。

谢韵然愕然看见，面色惨白的清影也在其中，被两名大汉挟着，看似伤重，摇摇欲坠。

她竟然换上一袭华艳的女装，满头珠翠，云鬓高挽。

谢韵然心中一动，隐隐猜到几分。

举目四顾，却见四面皆有营房火光，远远绵延开去。

那个虬髯汉子走在最前面，随后是清影等人，谢韵然被狄上诺亲自押解在后，一行人沿路经过众多营房，巡逻士兵远远见到谢韵然们，均肃然让道。每过一处关卡，虬髯汉子亮出一面朱红令牌，均畅通无阻。

如果谢韵然没有猜错，那应是兵部特颁的钦差印信，火漆虎贲令。

此令一出，如见钦差亲临。

一路通过的关卡，都有褚黄牙旗矗立在帅旗一侧，上面朱红虎纹映着猎猎火光，鲜艳夺目。

整个大营依山而建，通过眼前最后一道关卡，便是营外广阔的林地，至通向山脚。

营中已筑起高达数丈的烽火台，台前三十丈外是主帅登临阅兵的点将台。

每逢钦差出巡边关，总要举行盛大的阅兵演练，代天子巡狩。

曾听叔父讲过，阅兵演练将从五更开始，三军阵列校场，主帅升帐点将，燃起烽火，震慑边寇，三军将士在主将统领下列阵操演，显示天朝赫赫军威。

谢韵然抬头望去，那烽火台上硕大的柴堆已经层层叠叠架起，巍然如塔。

一行人迎面而来，同样以黑色斗篷遮去面容，披风垂下褚黄丝绦。

“站住！何人擅闯校场重地？”

“我等奉钦差大人之令，特来检视。”虬髯大汉亮出令牌，沉声道，“令牌在此。”

对方为首之人上前接了令牌，细细看过，压低声音问道：“为何来迟？”

虬髯汉子回答，“三更初刻，并未来迟。”

那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略一点头，收下令牌。

“阁下可是纳兹公子？”那人欠身道。

谢韵然身旁的狄上诺扮作寻常护卫模样，斗篷覆面，不动声色。

“主上另有要务在身，先行一步。”虬髯大汉低声道：“我等自当遵令行事。”

那人颔首道：“人手已经安排妥当，一旦你们动手，我等即刻接应。”

“有劳诸位大人！”虬髯汉字拱手欠身。

对方一行人与谢韵然擦身而过，火光下，瞧得分明，诸人披风上皆有火红虎形纹。

果然是钦差的人。

难怪他们可以轻易逃出晖州，还能混入押运军需的队伍，更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入冀州大营。

谢韵然以为狄上诺真有通天之能，却不知背后另有一只黑手。

谁敢私自与纳兹余孽勾结？

谁敢谋害连城，挟持连城的夫人？

谁能操纵钦差，瞒过众人的耳目？

谢韵然只觉全身血液在瞬间转凉，丝丝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

谢韵然被他们押着出了大营，直入营后林地。

林中设了许多木桩屏障，乃至千奇百怪的攻战之物，大概是供阵法演练之用。

时过四更了，林中巡逻筹备的兵士正在往返奔忙，没有人注意到谢韵然们这一行。

狄上诺将谢韵然带到一处隐秘的屏障后，佯作侍卫，其余人各自散开。

每当巡逻士兵经过面前，谢韵然略有动作，狄上诺立刻伸手扣住谢韵然腰间玉带。

生死捏于他人之手，谢韵然不敢求救，更没有机会脱逃，只能隐忍以待时机。

天色隐隐放亮，营房四下篝火熄灭，校场也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蓦然间，一声低沉号角，响彻方圆达数里的大营。

大地传来隐隐震动，微薄晨曦中，校场四周有滚滚烟尘腾起。

天边最后一抹夜色褪去，天光穿透云层，投下苍茫大地。

四下里赫然是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依序前行，靴声撼动高台，卷起黄龙般的股股沙尘。

点将台上，一面烫金龙旗赫然升起，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三声低沉威严的击鼓声响过，主帅升帐。

战鼓催动，号角齐鸣，万丈霞光跃然穿过重重云层，天际风云翻涌，气象雄浑。

帅旗招展处，铁骑亲卫兵簇拥着一队人马出来，登临高台。

当先那人，依然是熟悉的一身铠甲，身披墨色绣金蟠龙战袍，按缰佩剑，身形挺拔傲岸，玄色大氅迎风飞扬。旁边一人着褚黄蟒袍，高冠佩剑。

看着远处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就这样跃入眼中，谢韵然眼前却骤然模糊，似有泪水涌上。

号角声呜咽高亢，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九名重甲佩剑的大将，率先驰马行到台前，按剑行礼，齐声高呼，“恭迎主帅升帐——”

连城俯视众将，微微抬手，校场上数万兵将立时肃然，鸦雀无声的聆听。

他的声音威严沉厚，一句句远远传来，“代天巡狩，亲临冀州，勤劳王事，抚定边陲。今日校场点兵，众将士依我号令，操演阵容，扬我军威，以飨天恩！”

数万兵将齐齐高举戟戈，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令人心旌震荡，耳际嗡嗡作响。

鼓声隆隆动地，一声声直撞人心。

传令台上四名兵士，各自面向东西南北四面而立，舞动猎猎令旗。

号角吹响，金鼓齐鸣，鼓声渐急。

一队黑甲铁骑率先奔入校场，纵横驰骋，进退有序，随着将校手中红旗演练九宫阵型。

随即是重甲营，步骑营，神机营，攻车营……每一营由一名将校统带，排阵操演，训练精熟。

狄上诺一行乔装营外戍卫，潜伏于校场边缘，谢韵然与狄上诺背依身后林坡，居高临下可见全貌，离场中军阵甚近。一时间，四周俱是沙尘飞扬，旗帜翻飞，杀声震天。

虽不是真正的沙场厮杀，谢韵然仍看得心魄俱震。这浩然军威，比之当日京城犒军，更是雄浑百倍，肃杀无伦，观者莫不为之震慑。

身侧狄上诺默然扣紧剑柄，眉锋如刀，隐有凝重肃杀之气。

场中演练渐至如沸，四下沙尘滚滚，一眼望去，只见旌旗招展，金铁光寒。

只见高台之上，连城振臂一掀大氅，“燃起烽火，召告四境！”

随着烽火熊熊腾起，号角声再起，高亢直裂云霄。

校场众将士齐声发出山摇地动般呼喝。

高台之上，漆黑如墨的神驹一声长嘶，扬蹄立定。

寒光划过，连城拔出了佩剑，直指天际。

谢韵然的呼吸骤然一窒，心中随之翻沸。

演练已到最后，主帅与巡狩大臣将要亲自入场检视，率领众将士完成操演。

场下如潮水般齐齐向两侧退散，留出正中三丈宽的一条大道。

但见连城一马当先，徐昊紧随在后，黑骏紫骝双双驰入场中。

那徐昊，便是与纳兹勾结的巡狩钦差！

此刻眼见此人紧随连城身后，谢韵然顿时揪心若焚，恨不能立刻奔到他面前示警。然而相隔数十丈，即便谢韵然能逃脱狄上诺钳制，也近不了他身前，一切无济于事。

身侧狄上诺冷笑一声，手按在谢韵然腰间，低声道：“若不想陪他同死，就不要妄动。”

谢韵然冷冷回眸，一语不发。

他压低声音，笑得阴刻，“好好瞧着，很快你便要做寡妇了。”

谢韵然霍然回头看向场中，连城已至校场中央，九员大将相随于后。

他身后传令官舞动黑色衮金龙令旗，分指两侧，号令一队黑甲铁骑迅疾而至。

连城突然掉转马头，向右驰去。身后铁骑侍卫一字横开，黑甲重盾步兵截断去路，阵形疾驰如灵蛇夭矫，转眼便将连城与徐昊分隔左右两翼。

连城领了右翼，竟直驰向谢韵然们藏身的林地边缘。

徐昊被围在阵形左翼，勒马团团四转，进退无路，周遭重盾黑甲兵士如潮水涌至，收紧阵形，将他逼迫向阵形中央。徐昊几番勒马欲退，却已身不由己。

“不好，中计！”狄上诺脱口低呼。

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校场正中腾起火光浓烟。

谢韵然被那一声巨响震得心惊目眩，猛然回过神来，脱口惊呼，“连城——”

顷刻间惊变陡生，台下烟雾尘土漫天飞扬，情形莫辨，人声呼喝与惊马嘶鸣混杂成一片。

方才那徐昊将军驻马而立地方，竟已被炸成一个深坑！

外围黑甲步兵有重盾护身，虽有伤者倒地，看似伤亡不大。惟独徐昊一人一马，连同他周围亲信护卫，恰在深坑正中，只怕已是粉身碎骨，血肉无存。

方才还是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谢韵然眼前消失。

谢韵然只觉耳边轰然，脑中一片空白，恐惧和震惊一起翻涌上胸口，冷汗透衣而出。

正当谢韵然摇摇欲坠，立足不稳之际，却见硝烟中，一面黑色衮金帅旗自右翼军中高高擎起。

帅旗猎猎飞扬，一匹通身墨黑的雄骏战马扬蹄跃出——

连城端坐马上，拔剑出鞘，寒光如惊电划破长空。

那剑光，耀亮谢韵然双眼。

心中从未有过的激荡，陡然令谢韵然不能自已。

“传令察罕，发动狙杀！”狄上诺冷哼一声，掉头森然发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