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有顾惜过她的安危？

刚刚发烫的双颊，渐渐冰冷下去，全身都开始发冷。

火势已扑灭，廊上一片烟熏火燎的狼藉。

虬髯汉子将谢韵然推入狄上诺房中。

一干人等都在，个个垂手肃立，没有半点声响。

狄上诺端坐椅上，白衣萧索，面无表情。

清影跪在地下，面容狼狈，犹有烟火痕迹。

狄上诺负手走到近前，并不看谢韵然，目光只淡淡看着她，“清影，她是怎么逃的。”

她猛抬头，盯着谢韵然，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机放火烧了屋子，趁乱逃走。”清影咬唇瑟缩了一下。

狄上诺侧目看谢韵然，不怒反笑，“好个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极了。”

谢韵然傲然与他对视，心下镇定大异于往日，越发无所畏惧。

他睨向清影，“一时疏忽，差点坏我的大事。”

清影身子微颤，重重叩下头去，“奴婢知罪，听候少主责罚。”

他脸色一寒，“废物一个，罚你又有何用？”

清影含泪哽咽，却倔犟咬唇，不肯哭出声来。

狄上诺背转身，不再看她一眼，漠然道，“不予重责，无以儆效尤。索图，废去她右手。”

清影的脸色骤然转为死灰，双目瞪大，空洞地望着他，身子绷得僵直。

虬髯汉子沉了脸上前，右手箕张如鹰爪，骨节暴起，发出喀然可怖的声响。

“不要废了我！我还要伺候少主，不要废了我——”清影像从噩梦中猛醒来一般，扑上前抓住狄上诺的衣袍下摆，以头触地，叩得声声惊心。

大汉一把扯住她头发，反剪了她右臂，眼看便要活活扭断。

“住手！”谢韵然叫道。

狄上诺回头冷睨谢韵然。

“我逃走与旁人无关，就算你亲自看守，我也一样会逃。”谢韵然扬眉看他，“狄上诺，难道你只会迁怒无辜，凌虐弱质女流？”

他目光如冰，看谢韵然半晌，忽而飘忽一笑，如春风掠过池塘碧波，“好，我就亲自看守你。”

天色一亮，人马立即上路，直奔冀州。

狄上诺依然与谢韵然共处车中，一路只是闭目凝神，时而假寐，时而若有所思。

这次谢韵然终于被绑了双手，口里塞进布条。

踏入冀州地界，狄上诺越发慎重小心，可见他对连城终有万分忌惮。

想到连城的人就在附近，即便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谢韵然仍忍不住满心的欣悦。

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好似又落回了心腔里。

谢韵然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连城，连城，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

车轮滚动，离冀州越来越近，谢韵然竟然，有一丝企盼。

如果谢韵然们将在此地相见，他会如何，自己又会如何？

眼下犹在险境，谢韵然却满心都是胡思乱想。

正午时分，马车渐渐缓行，外面人声马嘶，隐约有热闹气象。

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嘈杂难辨。

谢韵然倾身，隔了密不透风的车帘，侧耳倾听，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这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一丝亲切的气息也好。

这里就是冀州么，那人所在的冀州……一念萌生，谢韵然惊觉自己的失态，脸颊微微发烫。

马车进城稍停之后，又一路疾驰穿行，过了许久才渐缓下来。

有人隔帘敲了两下车门，狄上诺点头，回叩车壁以示安全无碍。

谢韵然被他推下车，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风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那一瞥之间，谢韵然似乎看见了远处的营房。

脚下穿过数重门槛，左转右拐，终于停下。

风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门外是青瓦白墙的小院落。

谢韵然大觉讶异，转头张望，却不见狄上诺身影，只有清影冷冷立在眼前。

一整日，清影都寸步不离谢韵然左右，门外有护卫把守，狄上诺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一切都平静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谢韵然和衣而卧，清影仗刀立于门口。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偶尔与清影的目光相触，依然冰凉一片，却淡去了之前的敌意。

“你不累么？”谢韵然辗转无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来说说话？”

她不睬谢韵然。

谢韵然叹口气，心中莫名窒闷。

“我欠你一个情面，你临死若有什么心愿，可对我说。”她冷冷开口，却头也不回。

谢韵然微怔，想笑却笑不出来，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心愿。

眼前掠过红绫、青曼、青柳、连城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总还有他们为谢韵然伤心罢。

谢韵然抱膝摇头，微微苦笑。

“你没有心愿？”清影诧异回眸瞪谢韵然。

蓦然之间，谢韵然觉得荒唐可笑，过往十八载年华，金堂玉马，锦绣生涯，竟然一无所求，竟然连什么心愿都没有可以说。

就算有一天，谢韵然从人世间消失，红绫、青曼、青柳、连城……他们固然会悲伤，忘却了这短暂的悲伤之后，他们也要继续的活下去，平静一生至此终老，没有什么会不同。

这，就是谢韵然引以为傲的锦绣年华么？

“参见少主！”门外忽听得响动。

谢韵然慌忙合衣坐起，拉过被褥挡在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门开处，狄上诺负手立在那里。

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胜雪，愈见萧索。

“少主！”清影屈膝行礼，却挡在门前，不让不避。

“退下。”他的面目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清影身子一抖，低头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

狄上诺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说完这句话！”清影倔强地昂起头，含泪道，“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纳兹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忘了吗？”

狄上诺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

“我没忘，也不敢忘。”他淡淡开口。

话音未落，却见他踏进房中，骤然翻手一掌，将清影击飞出去。

清影直撞到墙角，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惊骇之下，谢韵然跳下床，顾不得只着贴身中衣，慌忙扶起清影。

鲜血从清影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纸，颤颤说不出话来。

“狄上诺！”谢韵然惊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这白衣皎洁，不染纤尘的人，竟将旁人性命轻贱若此。

他冷冷看谢韵然，朝门外唤道：“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

门外看守立即将清影拖了出去，临去前，她微睁了眼，竟对谢韵然凄然一笑。

狄上诺走上前，用那只刚刚打伤清影的手，抚上谢韵然脸庞。

谢韵然退无可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杀人其实很简单。”他看着谢韵然，笑了笑，将谢韵然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

狄上诺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谢韵然竟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怎么会是你呢？”他逼近谢韵然，离谢韵然越来越近。

“老天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会在我眼前将之毁去。越是喜欢，越得不到。他们说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他眼神凄厉，迫得谢韵然无处回避。

“看着我！”他用力钳紧谢韵然下巴，痴痴看谢韵然，“然然，然然……你也厌憎我么？”

谢韵然厌憎他么？

他的目光痴痴流连在谢韵然脸上。

“除了老田，只有你见过我病发时的样子……是不是很没用？”他垂眸苦笑，“很多年，没有人那样待我了……娘过世以后，再没有人那样喂过我药。”

这一刻，他只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的狠厉。

“你的手很暖……就那么一点点暖，突然舍不得让你走开，那日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他握住谢韵然肩头，慢慢，慢慢的，将谢韵然拥入怀抱。

他的眼神，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将谢韵然蛊惑。

谢韵然挣脱出他怀抱，却没有呵斥，只是静静看他。

他放开手，亦温和地凝望谢韵然。

“狄上诺。”谢韵然看进他眼眸深处，第一次柔声唤他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杀戮，为什么一定要复仇？”

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仰起脸，笑容淡淡，不由分说拉了谢韵然在榻边坐下。

“纳兹国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垂眸看谢韵然，“你很像她。”

“纳兹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来观礼的突厥王子见她美貌，竟在婚礼上当众将她抢去。纳兹王唯恐得罪突厥，不敢触怒王子，父母兄弟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