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树歌死了。
在回家路上出的车祸。
她现在就站在自己的尸体边上。她的尸体以奇怪的扭曲姿势趴在血泊里,不远处掉了一只她的鞋子,黑色的高跟鞋,是她最喜欢的一双,今天特意穿的。
撞了她的那辆车停在前面,车胎下压出一条暗红的辙,上面还有一些白色粘稠的东西,不知道是肉碎还是人体组织一类的。
顾树歌茫然地看着,四周渐渐聚起人,肇事车辆上跑下来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惊慌失措地跑到尸体三步远的地方,腿一软,跪在地上,汗水大滴大滴的从额头上掉下来。
现在是冬天呢。顾树歌有些不合时宜地想。
男人颤着手往口袋里掏手机,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他好半天才成功,一手握着手机,一手伸出食指在屏幕上慌乱地戳。
这个男人很胆小,他的手一直在抖,几乎连手机都拿不稳,他的眼睛赤红的,布满血丝,他的衣服皱巴巴,袖口脏兮兮的,头发又乱又油,像是很久没洗过了,一看就知道是个为生活奔波的劳碌人。
顾树歌也不知道都到了这个时候她怎么还有闲心观察得这么仔细。可事实就是,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虽然她认得出来,地上躺的那具被撞得稀烂的尸体就是她。
肇事司机断断续续地跟电话那端说明他们所在的位置,他说几个字就停下来抽一口气。他好像都要哭出来了,顾树歌心里想。哪怕是他撞死了她,她都忍不住想要同情他。
围观的路人或窃窃私语,或只是静默地看,许多人都显出不忍目睹的神色,捂起眼睛,转过头去。
她尸体的状况确实糟糕,糟糕到都不用走近,看一眼就知道肯定没气了。
肇事司机跪在地上,捂着脸哽咽地落泪,顾树歌隐约辨认出,他含糊的声音反复地在说:“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他杀人了,他撞死了她。顾树歌能意识到这件事,但她有点理解不过来,如果她已经死了,那现在她是什么?
她能听到声音,能看到画面 ,她甚至还能动,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顾树歌抬起步子,很慢地走出一步,她想要过去看看那具尸体。她确定这就是她。她穿着她的衣服,有着她的容貌,边上还有一个烂掉的蛋糕盒。这是她不久前从烘焙店取的蛋糕,今天是沈眷的生日,生日蛋糕是她提前了两天订好的。
她想要给沈眷一个惊喜。
只是现在看来,这个惊喜应该是给不成了。
顾树歌平静的心情终于有些乱了。
她又走出一步,打算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警笛声从远到近,响得人心烦意乱,四周的路人都避让开去,一连串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顾树歌停下脚步,转过头,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朝她小跑着走来。
顾树歌下意识地就想要往边上让一让,但医生们来得太急,她避让不及,眼看就要撞上了。
顾树歌猛地屏住了呼吸,如果她还有呼吸的话——医生们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警笛声,脚步声,周围人群的窃窃私语,忽然紧密交织,在顾树歌耳边嗡嗡作响,她的眼前天旋地转。
医生跑到她的尸体前,最前面的那一个弯下身,用听筒听了一下她的心脏,几乎是在刚一碰到的瞬间,他就对身后的同事们摇了摇头。
医生们见惯了生死,他们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在警方的允许下,公事公办地让到一边,让警方的人上前取证。那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经历过无数起类似的事故。
顾树歌低头,看自己的手心,她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同。她是一个虚影,就像是全息投影在空气中的影像,能看出她的样子,却没有实体。
她的身体很轻,确切地说,她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消散。
那她现在是什么?鬼?魂魄?
警察在周围拉起了警戒线,有一个警员在拍照,还有两个警员在尸体边上忙碌。肇事司机被控制起来,他还捂着脸在哭,啜泣的声音听得顾树歌心烦。医生把她的尸体抬上车。
顾树歌不知道怎么办,她还不能接受她已经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脱离了肉体,人的情绪会变淡,情感会减弱。她心里很慌,但这种慌是抽象,她弄不明白在慌什么,只是一味地发慌。
四周的人还在窃窃私语。“车祸”、“可怜”之类的词汇不断地灌入她的耳朵,成了满篇杂乱无章的噪音,让她更加烦躁。肇事司机被带上了警车,有一个警察在说:“快弄清死者身份,通知家属。”
顾树歌听到家属两个字,终于从一种游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感觉到心脏的部分抽疼得厉害。
沈眷。
她在心底喃喃地说。
尸体已被抬上了车,医生们都坐了进去。
顾树歌看了眼地上的血迹,身体中产生了一种本能,驱使她跟紧自己的尸体。她朝着救护车的方向走了过去。跟着担架上了车。
在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顾树歌觉得仿佛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这边,她转头看过去,只看到一张张陌生人的脸。
司机从外面关上了车门,顾树歌的视线被阻隔。
“真可怜,还这么年轻。”她听到一个女医生小声地说。
另一个男医生叹了口气,跟着说:“赶紧想办法通知家属吧,也不知道该多难过。”
接着,他们就开始感叹起世事无常来。顾树歌很怀疑,是不是每发生一起意外事故,他们就要这样感叹一次。
车子里很拥挤,对她来说却没有什么为难,她的身体虚虚地浮着,半边跟那个女医生重叠。
女医生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还在不住地说话,话题已经从“这么年轻,真可怜”转到了“晚上吃什么,有一场电影还不错,要不要一起去看”。
顾树歌木着脸,看着担架上已经蒙上了白布的尸体。
医院离得不远,她被直接送进了医院的停尸间。或者是冬天,不怕尸体马上腐烂,又可能是规矩如此,她没有被放进冰柜里,而是摆在了一间单独小房间的床上。
小房间很阴暗,如果她还是人,多半会觉得这里阴森森的,很可怕,可惜她不是,于是除了觉得光线暗,空间窄,就没有别的感觉了。
顾树歌靠近床,她觉得靠近自己的尸体似乎好受一些,飘忽得没那么厉害。于是她就挨着床站着。
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很寂静,有一种让人窒息的氛围。顾树歌于是开始思索,沈眷得到她的死讯会怎么样。
这想法才冒出来,她就感觉到那种发慌的感觉又来了,这回具体了一些,不仅慌,而且伴随着喘不过气的心痛。顾树歌咬住下唇,她抬起手,想要挨着床沿,手却从床沿直接穿了过去。
又一回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她已经死了,变成了一个鬼。
顾树歌的手握成了拳。拳头,本该充满力量,可她的拳头,白皙剔透,虚弱得毫无力道。
警察办事的效率很高。顾树歌没有等多久。
她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高跟鞋踏在瓷砖上的声音,从远到近,非常急促。
顾树歌直起身,紧张地盯着门,这是沈眷的脚步声,她认得出来,是沈眷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到了门外。手按上门把手的声音,门被打开,推了进来。
沈眷从门外走了进来,她穿着宴会的礼服,头发绾起,妆容精致。顾树歌想起来了,今天下午,公司有一个酒会,庆祝她的生日,她一定是在酒会上得到的噩耗,匆匆赶来的。
她的神色是与从容得体的装扮全然相反的慌乱,步子迈得很大很急,几乎是瞬间就到了床前。床上的尸体被白布从头到脚地蒙着。沈眷抬手,抓住了白布的一角。
她抓着白布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定定地看着脸的位置,眼眸干涩血红,手下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把白布掀开。
顾树歌倒退了一步,半个身体都隐没进墙里,她看着沈眷的脸,一种愧疚的心情让她想要哭出来。
“姐。”顾树歌叫了一声,她竟然能发出声音,可是沈眷显然是听不到的。
沈眷一点一点地把布掀开了。顾树歌的脸一点一点地展露出来。那张脸上都是血,半边不知是因为撞击,还是摩擦,总之都烂了,很狰狞很可怕。连她自己都不敢多看。
可是沈眷没有移开目光,她甚至摸了一下她的脸庞,像是在确定这真的是她。顾树歌看到,在沈眷的指尖碰到她的脸的时候,她的手颤了一下,像是不敢置信,却又被迫接受。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在人类面对死亡束手无策的时候,宣泄悲痛的方式竟单薄地只剩下眼泪,连沈眷,她最亲爱的沈眷,都无法逃脱。
巨大的悲痛在一瞬间将灵魂淹没,顾树歌手足无措,她小心翼翼地抬手想要搭上她的肩膀,想要给她安慰,想要告诉她,她在,可她的手却直接从沈眷的身体穿过。
沈眷的面容带着悲伤、愤怒、不甘心。她从白布底下找到她的手,手上血肉模糊,沾着灰尘,又脏又血腥,她却像完全看不到,一点也不嫌弃地握在手里,唤她的名字:“小歌。”
“我在这里。”顾树歌急切地回答,“我在。”
可是沈眷听不到,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眷为她而痛苦。
“沈女士。”门前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顾树歌朝门口看去,是一个警员。他穿着警察的制服,看起来不怎么高大,干瘦干瘦的,带着点尴尬和畏惧,对着沈眷的背影,说:“局长很重视这起案子,陈队已经到事故现场了,您如果有时间,也可以去看看。”
他说完就赶忙走了,好像只是来通知一声,至于沈眷去不去,他完全不敢插嘴。
顾树歌知道,沈眷一定会去。她死了,沈眷一定会查明白,她是怎么没的。
于是,过了许久,她看到沈眷收敛了哀痛,整个人都变成了沉静的模样。但她没有立刻走,而是轻柔地将她的手放回床上,把白布全部掀开,弯下身,去摸她的口袋。
顾树歌有些奇怪,她在找什么东西吗?
沈眷在她的口袋里摸了一圈,手还是空的。
顾树歌想,她要找的东西可能在她包里。她的手机、钱包、钥匙和一些随身带的零碎东西都在包里。那个包应该还在事故现场。
沈眷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翻看口袋时,她的手并不稳,带着些颤抖,却察看得很仔细,一无所获,但她依然没有走。她开始解顾树歌的纽扣。
顾树歌立刻明白她在找什么了。
纽扣解了三颗,衣领敞开,露出两根红色的绳子,沈眷捏住绳子,把它拖出来,底端是一个符袋,黄色的,与一般庙里求来的没什么区别。
沈眷取下符袋,放进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