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黄昏(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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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 眼前的世界模糊了。

闻折柳望着遮蔽了一切的浓郁雾气,无知之幕,他知道这件等级高达a级的道具,长久以来,它被誉为阴影之王, 每一个非光明职业的玩家都在心中渴望过得到它之后的盛况,尽管在它之上还有更高阶的存在,但它拥有的最强, 也是最无可替代的属性,奠定了它的地位。

——【扮演】。

无知之幕只能针对同一阵营的队友发动,使用者能够任意修改一次队友的身份,让他们在下一秒完全变成需要扮演的角色。这几乎是无解的bug, 无知之幕决定你是乞丐,你就会变成乞丐;它决定你是国王,你就会变成国王。假使使用者的力量足够, 哪怕赋予人以神的角色牌,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事。

可是,这个世界的玩家, 不是不能使用高阶道具了吗?

廖冰露接着说:“从现在开始, 你们……都是被时间遗忘的人……”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巨轮滚滚碾过, 长河的浪潮避无可避, 星辰日月全部都从地平线上飞速升起、飞速下落,拉成漫天如线的光带,然而闻折柳却恍惚觉得, 他们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观众,正观赏着一幕十倍速的戏剧。

流云般江水涛涛滚过,覆没了巨人缓缓合上眼皮的脸庞,命冕的光辉隐去,黄泉重归万古黑暗,不夜城的灯火亮了又灭,彩稠和高悬的琉璃灯飞快缀满整个城池。围绕着阿波岐原,巨大的宫阙拔地而起,犹如一座高飞的天空之城,红玉和水晶搭建的鸟居充作它的大门,数以万计的锁链漆成古雅的朱丹色,连结着它和黄泉的大地……等到不夜城的灯火闪烁到第四十下之后,时间的流速终于放慢了。

“观众”的身份正从玩家身上剥离,一直笼罩在他们身上的雾气也逐渐散开,闻折柳仿佛从一场梦中醒过来,醒时万籁俱寂,唯有泥土和鲜血的气息粘稠如**。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

“这是……这是哪?”闻折柳懵了,他试探性地伸手,摸到了一手潮湿的松土,身边突然亮起两团金光,他一回头,熟悉的气息笼罩上来。

“嘘,”贺钦说,“别慌,我在这。”

闻折柳心中一松:“哥,你……你的伤?”

贺钦摇摇头:“不碍事。”

他从背包里取出火折子,打亮了四周的环境,借着朦胧摇曳的火光,闻折柳发现,这里似乎是一个地道,玩家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而他的脚边就躺着呼吸微弱的白景行,怀里抱着……

闻折柳手忙脚乱地爬过去,不可置信地轻声说:“廖……廖小姐?”

白景行怀里抱着的,已经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形了,廖冰露的身体犹如蒸发不完全的干冰,她美丽的眼睛中透出寂静的死光,半张脸苍白如雪,半张脸血肉模糊,淋漓地显出半身的骸骨。

他现在明白,那股浓郁的血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就是发动【无知之幕】,从神明手中抢人的代价。

躺在通道内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醒了,闻折柳束手无策地蹲在地上,贺钦紧紧皱着眉头,同样罕见地迟疑了,伤势太重,连廖冰露是不是还活着,他们又能不能保住她的命,都是未知的定数。

白景行虚弱地喘息着,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他的半身全然浸在赤红的血色里,他注视廖冰露,眼角渗出痛苦的泪光,看上去就像个想要放声大哭的哑巴。

“啊……啊啊!啊啊啊……”

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廖冰露就是这样的女人……或者说女孩,她是雾系的辅助职业,每一个和她接触过的人,都会评价她确实像无处不在的雾雨那样润物无声。白景行第一次遇到她那天,白夜酆都还没有建立起来,他不过是吊儿郎当的白家小少爷,家里的三个兄长个个人中龙凤天赋异禀,傲人的成绩能把他吊起来挂在家里的尖塔喷泉上痛打三天三夜还有余裕,时常逼得他不得不逃到新星之城里去逃避现实。

现在回想起来,那确实是他最倒霉的时候,父母恨铁不成钢的责骂,兄长见惯不怪的冷眼旁观,躲去全息世界结果被人盗刷了终端,爆成身无分文的白板状态,一天没吃饭了,最后连报警的力气都没有,浑浑噩噩站在路边的时候,还能被npc一盆洗菜水泼下来浇个透心凉……

白景行愣愣地呆立原地,混浊的水流携着碎菜叶子,从他的昂贵的镜片上蜿蜒而下。

你说人有什么意思呢?你家有钱有势,你爸年富力强,你妈精明能干,你几个哥哥都是人人称羡的天之骄子,所以你也想干出点成绩来,你想让大家都知道虎父无犬子,你也是你爹妈的后代你也是你哥哥的弟弟不会辱没白家的名声,可人的起点就摆在这里,先你出生的几个兄长尽情吸收天地灵气祖坟青烟,留给你的不就只剩下不起眼的药渣子了么?你还能怎样,还想翻天啊?

……真没意思啊,干啥啥不行,做啥啥倒台,难怪大家都用看笑话的眼神对你啦。他们都说看来白家的小儿子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啊,倒也不意外了,已经生了三个厉害儿子,难不成好事全都让他家占了?总要有个……那什么吧!

他就是别人口中的“那什么”,碍于脸面和情份,不太好说出口的“那什么”。

“喂!接着!”

头顶忽然传来风声,白景行下意识地伸手一接,被那东西的份量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他回头一看,白衣的女孩骑在墙头,逆着光的容颜精致温润,一群长羽的雪雁自她身后的碧空摇曳流云,带起悠长清越的鸣声。

“快跑!”女孩的笑容明媚灿烂,她跳下来,然后抓住了白景行的手。

白景行一头雾水,被她拉着往前猛跑,心头愁绪也暂时被甩得一干二净。身后传来紧追不舍的大骂声,女孩带着他左突右支,敏捷地窜进曲折复杂的暗街小巷,两旁不住乱射的暗器和弹药带着凌厉的风声,噼里啪啦地溅起一路的火花。

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追兵方被甩开。白景行大口喘气,他捂着肚子,诧异地瞅着她:“你……你干什么?!”

女孩杏眼桃腮,生着一对善睐明眸,她从他手上扯过那个包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谢啦朋友,是那群人眼红我,想抢我的东西。多亏你接应了一把!”

“那你拽着我跑干嘛?”白景行没好气地抹去脸上湿漉漉的菜叶。

女孩哈哈大笑:“因为我看你被洗菜水浇得透了,想让你跑一跑,叫风给你吹干净!”

“……你!”白景行怒上心头,继而又觉得没意思,转身欲走,“……算了,随你吧。”

见他要走,女孩急忙跳过来,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等等,我叫廖冰露,广头廖,冰露壶中秋玉莹,不着人间烦暑的冰露。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羞恼,白景行并不吭声,只是闷头往前走。

“哎哎,别走!”女孩顾盼流波,眼睛就像会说话那样灵动,“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请你吃饭呀!”

见白景行还不理她,她接着说:“跑了一路,你肚子不饿,我还饿呢。”

白景行想反唇相讥,说我饿我自己会去买东西吃,用不着你管,然而转念一想,他现在身无分文,哪还有钱?目光便不由一滞,脚步也缓了下来。

廖冰露抓住机会,笑嘻嘻地拉住他的袖子,把他往反方向上带:“而且你也走岔啦,出去的路不在那边,在这边!就当我谢过壮士了,陪我去吃个饭嘛。先说好,你是攻击类型的玩家吧,我没什么本事,万一那群人再找来了,还得麻烦你再帮我呢。”

白景行略微消了气,他冷冷道:“没什么本事,还敢惹别人追着打。”

“那有什么办法?”廖冰露说,“我是单一辅助型的玩家啊,手无缚鸡之力的。不过,也没规矩说辅助型的玩家就不能拿好东西了啊。”

她笑着道:“所以我以后的心愿就是,加入一个超级大、超级大,甚至大过天下之火的团队,然后去给最强的战斗力做辅助!这样的话,我就是天底下最好,最厉害的辅助型玩家,谁敢不紧着好东西给我用?”

白景行心头微动。

女孩的眼神真是明亮,专攻辅助的玩家其实在新星之城并不吃香,甚至可以说是不合时宜的。这么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心里也怀着问鼎天下的梦想么?

自这天起,他们结识了彼此。

很久很久之后,白景行才知道那个包裹为什么会砸中他,廖冰露拥有化雾的能力,一个人就有本事从一群人手底下脱身。只是那天她看见了屋檐底下站着的自己,眼神死寂,挂着满身的汤汤水水,头顶一个体力快要耗尽的红条。

于是她扬手一扔,喊了一声接着,又不容置喙地带他奔逃在窄窄的纷杂小巷,然后对他说,你帮了我的忙,不如我请你吃个饭吧?

“因为你那时候确实败犬,”再提起这件事,廖冰露轻描淡写地说,“我可是要当天下第一的女人,要是未来的上司饿晕在街边,满脸都是菜叶子,那岂不是连着我的脸一块丢?”

她一直是这样最不动声色,也最妥帖温柔的女孩。之所以说与她相遇那天是白景行一生中的最低谷,因为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向上。他找到了前行的方向,就算来不及做一个优秀的继承人,那做一个优秀的团长呢?

他带着最锋利的弓和箭,她就做遮掩箭尖光辉的浓雾。得到无知之幕时,廖冰露毅然选择将这件特殊的防具完全融合进自己的玩家数据,以此来发挥它的最大功效,即使这样做了之后,她便再也无法使用任何等级超过a级的其余道具。她说正因为自己要成为谁也不能超越的第一人,所以才必须舍弃某些东西,世上哪有鱼和熊掌兼得的好事呢?

回忆汹涌如海潮,白景行的泪水也汹涌如海潮。现在她做到了啊,她用凡人的血肉之躯忤逆了神的命令,她从神明手中抢回了所有人,是的,没错,只有全世界最强的辅助型玩家才能做到这一点,才敢与天命相抗!

……可是醒来啊,快醒过来啊……你已经是世上最强的盾牌了,但只使用过一次就如花绽放般破碎的盾牌算什么最强呢?最强就是要一直站在山巅俯瞰人间的啊!睁开眼睛,醒醒,快醒醒!

白景行的声带被刺青禁锢了,此刻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嘶哑而绝望的哭声,孤独回荡在地道里。

他早已做好为这场被迫参加的战争赌上性命的准备,在万军咆哮的沙场,在宏大雄伟的殿堂,人与鬼神的怒号染红苍穹,不管是射尽最后一支箭,还是流干最后一滴血,死在一起也能算作最好的结果,可是唯独不包括现在,不包括这个抱着她冰冷残缺的身体,独自嚎啕大哭的时刻。

玩家们慢慢地簇拥了过来,谢源源喉头干涩,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姽婳将军收敛笑容,她们拥着华服,紧急地小声开会;池青流和华赢带着人晕头转向地堆在一起,探讨能不能尝试用人体改造的方法先捞回廖冰露的命;杜子君神情凝重,只能和闻折柳先用最好的药剂滴在她的嘴唇上,看能不能再吊一会。

贺钦的眼瞳流转熔化般的金光,仔细看着廖冰露的身体,这是他身为执行官所拥有的权限,能够参透虚拟世界的本质属性。闻折柳额上冒汗,手也在发抖,他叫道:“哥……”

“别担心。”贺钦按在他的肩头,轻声安慰,“她还活着,因为无知之幕与她身体的联系还没有完全溃散。假如这里没有限制高阶道具,我有药,一定可以把她救回来。”

“你可是老总,想想办法吧。”杜子君沉声道,他的脸色也很难看,“难道没有什么bug吗?”

“要是百里春在就好了……”姽婳将军中的乙二小声说,“拿着句芒目,他的血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庚七反驳:“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现在百里春不在,怎么办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华赢严肃地说,“先用机械代替她另一半身体……”

“人体改造确实可行,”杜子君说,“但需要很严苛的条件。这里是你们打出来的地道吧?又湿又冷,还想玩违禁科技?”

池青流说:“那就用道具做一个无菌环境出来……”

“更不可能,”杜子君一口回绝,“看她现在的情况,根本就撑不到手术结束的时候。”

华赢不太服气:“术业有专攻,你也不是专门做这块的啊!”

“我确实不是专门做这块的,”杜子君冷冷地转过头,“但是每年黑市的合金义肢流动分类,有百分之三十的份额由我管控。”

他的目光淡漠如枪管上流动的寒光,这一刻他好像不在黑暗狭小的地道,而是站在摩天高楼的落地窗前,人间城市的灯火全都匍匐在他脚下。辩解的话语卡在华赢的喉咙里,他蔫蔫地闭上了嘴。

“那就先把她封存起来吧。”李正卿开口说。

闻折柳转头看她,他之前还没好好看过这位刀剑如梦,姽婳将军的领袖人物。李正卿长眉入鬓,黑发在耳后挽成圆髻,她的五官或许不算特别美丽,然而眼含清光,英气十足。

“我这里有一样道具,可以让她保持现状三天,”李正卿说,“三天之后,必须结束这个世界,用药救她,廖小姐才能有一线生机。”

白景行理智全无,能做决定的只剩下其余的玩家。闻折柳低声道:“城主将黄泉的时间调整到了二十天之后,没想错的话,天亮就应该是花魁大选了,紧接着月上中天,圣子和亚伯的约定……时间够了。”

“可以。”池青流说。

“我没意见,”华赢说,“只要干爆城主,一切都好说。”

“行,三天就三天!”谢源源点点头,“扭转乾坤,完全够了!”

贺钦平静伸手,按在白景行耳后,令他昏睡过去:“那就这样吧,麻烦李团长了。”

李正卿说:“客气,这是我份内该做的事。”

她取出一口透明的小棺,将生死未卜的廖冰露缓缓合了进去。

“给他也处理一下伤口。”杜子君道,“他舌头上那个刺青,能不能消了?”

“消不掉,”贺钦说,“上次用来对付李戎的圣水可以洗干净他的刺青,可那也是a级的道具了,没法用。”

闻折柳望着躺在白景行身边,状况惨不忍睹的廖冰露,沉声道:“那我们换个角度……城主为什么要先抓白夜酆都的人,还在剥夺了白景行的声音,难道是他发现了什么秘密?”

他算了算时间,说:“还有一阵子,不夜城才会到天亮的时候,如果不想清楚这个问题,去找城主复仇也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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