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华赢一口回绝。
“绝对不可能。”池青流将和果子丢回青瓷小碟, “开什么玩笑,圣修女,我们帮她?你们没毛病吧?”
杜子君平静地说:“第五世界你们还不是帮了圣修女,得把她从地狱里捞出来。”
“那是任务需要,”池青流的态度异常坚决, “大家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她呢?自个儿就是个恩将仇报的完蛋玩意儿,人类创造了她, 她又是怎么回报人的?老子的肉|体估计现在还在营养液里泡着呢,几个月了,皮都泡烂了吧!”
“这个你们倒是不用担心,”贺钦十分淡定, “n-star有足够的财力为每一个受害的玩家提供外部支撑,就算要为此建造一座安放营养舱的城市,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运动模式下你们每个人的身体预计都会在十二个小时内走完大约五公里的路程, 说不定有些人回去还能发现自己小腿上长肌肉了……行你接着说,不打断你们。”
池青流又将盘子里的栗柿捡起来,这种小巧的糕点, 用晒干的柿饼包裹着清甜的栗子泥, 是扬屋里难得一见的粗点心, 他咽下栗柿, 才说:“那是任务需要,没有主线任务拦着你看我吊不吊她?”
“这个世界没有主线的任务提示了,你怎么能肯定, 帮助她就不是主线任务的一环?”闻折柳问,“她是不夜城的太夫,是唯一能接触到那个城主的人,而我们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更别说长相能力或者背景了,不从这里入手你还想绕多大的圈子?就靠你们扒死人身上的情报?”
池青流皱起英挺的浓眉,没再说话。
“不是,”华赢为难地道,“你们怎么就能肯定,她不是在骗玩家呢?别忘了她是谁好吧?她是圣修女,是巨型智能生命,靠自己进化出神志和意识,光一个她就能把这么多人坑害在这里,要扯几个小谎还不是轻而易举?”
“那你们是帮,还是不帮?”杜子君问。
池青流沉默良久,低声道:“找李正卿商量一下。她也在扬屋,你们彼此间应该相互通过气了吧?”
贺钦说:“没有,扬屋是等级森严的地方,上层游女可以随意进出下层,可下层游女若要闯到上层,必然会招致杀身之祸。所以她既然不来找我们,我们又何必冒险去找她?”
闻折柳道:“除了李正卿,还有谁在我们后面?”
“白夜酆都,白景行。”华赢说,“不过他应该是骚灵体质?这样看……这个世界应该并不适合他。”
“先别管他了。如果不想帮圣子,那你们的办法是什么?”闻折柳问,“说来听听。”
华赢沉默良久,说:“让我们见见圣修女吧,其它的以后再讲。”
“她叫圣子。”谢源源道,“别叫她瑟蕾莎……也别喊她圣修女,她们之间是不同的个体。”
他走进寝室,杜子君抛出结界,罩住了房间。
温暖的明光透了出来,此世未能有什么光亮比它还要和煦沛然。圣子穿着雪白的振袖,随着谢源源走到会客厅,她没有听见几个人的对话,谢源源进去叫她的时候,她正追着一只草编的蝴蝶,兴高采烈地跟它穿行在各式各样的玩具堆里。
这些都不是黄泉国里的本土产物,没有手鞠,没有不高兴面具,没有弓兵偶,也没有达摩不倒翁,有的只是四个人用收集到的各个世界的小玩意给她拼凑起来的玩具小山。从玛丽希尔小屋的烛台和地图,到修道院的圣母像和十字架,圣子的眼神亮晶晶的,仿佛能透过这些道具,看见那些跌宕起伏,曲折难言的往事。
三日过去了,不夜城的戒严还没有结束,每一个公开的场所都受到了严密的监视,到处是飞头蛮和鬼火,其中最严的莫过于不夜城中的杂货屋和本屋。圣子自小生活在阿波岐原,从未离开那高逾数百米的尊贵王室一步,现在她逃了出来,地面的生活对她来说必定新奇无比,想来收留她的人也不会违抗她的要求,只会去采购一些玩具书本博她一笑。这些天所有出入杂货屋以及本屋的鬼全被鬼影武者追查过行踪,可他们没想到,圣子太夫就藏在扬屋里,收留她的人也不用冒险购得玩具书本,他们自己就有无数种方法让足不出户的太夫体会外界的精彩之处。
“枫,有客人来了吗?”圣子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神明亮,她还不知道谢源源的本名,只叫他枫,她说你就像枫叶一样,即便在其它三季里只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绿叶,可等到属于你自己的季节,你就是最夺目,也最热烈的红叶啦。于是谢源源也不太想告诉她自己原来的名字了,相比这个高雅的解读,他的本名实在是不值一提。
池青流和华赢微微一怔,他们望着圣子,全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女孩长得和瑟蕾莎长得一模一样,眼神却那么清澈干净,没有丝毫愤懑的怨毒。先前不夜城中口耳相传关于阿波岐原的传说,鬼们都赞美阿波岐原,说塔顶的金光就源自太夫本身,她是天照大御女,头戴闪耀世人的命冕,身披黄金的羽衣,是黄泉国拥有的永不熄灭的太阳。而作为玩家,他们不得不对这样的说法感到可笑,因为这实在太荒谬、太天真了,倘若体内真能散发出足以照亮全城的夸张金光,那还接待什么客人,光是走到跟前,那光就能把人烤化吧?
现在他们才明白,那不是身体的光,那是心上的光,她剔透得就像水晶或者钻石,灯火照在她身上,便能将单薄的一束,投射出淹没尘寰的千万束。
“啊,他们和你们是一样的人啊!”圣子在几个玩家脸上来回扫视,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拍起了手,“你们也是来帮我的吗?”
灼灼的目光,含着那么欣喜的期盼和向往,池青流忽然就说不出话了,华赢也艰难地移开了眼睛,他真该戴上自己的墨镜的,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他的眼神是如何纠结踌躇了……该死,真该死!怎么能有人拒绝这样的请求,这样的女孩?她就是你傻逼年少青春正好的时候暗恋的那种女孩,那种英语很好,喜欢文学,老师上课拓展课外知识时总能在第一个答出老师抛过来的超纲问题,性格温暖善良,皮肤白皙眼神明亮,腰肢和胳膊都纤细柔软的女孩啊!她说话的声音清晰好听,于是她每一次站起来回答问题,你都会支起耳朵听得格外认真;体育课上完回到教室,阳光照着她冒汗的鼻尖和通红的脸颊,你看她用面巾纸把汗水一点一点擦干净,内心也会涌起微小而充实的幸福;她专注地背诵课文,她融化在朝霞和夕阳里的背影,她嫌麻烦而高高扎起的马尾辫下有细碎的头发搔着细腻的脖颈……十年之后的十年,那些哽在唇齿间的时光和爱,盛夏里无疾而终的暗恋,都成了回忆里避无可避的专属滤镜,一遍遍地为你过滤她的形象,直到她成为某个季节某段期限的代名词,成为一种不可回头,也无法再度拥有的珍贵之物。
现在不用自带的美化滤镜了,她就在你眼前,眼神明亮皮肤白皙,雪色的衣裙比雪还亮,问你是不是来帮助她的……是啊,是啊!我想帮助你很久了,想再和你说话很久了,就算被人骂舔狗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开心,我就能大声说我这辈子值了死也无憾了啊!
……然而他说不出口,圣子的能力比以往他遇到的所有人,所有困境都要可怕,她既是恶魔,也是神明,用绝对的权能令人徘徊于地狱和天国,让他在瞬间心乱如麻,再也无法吐出斩钉截铁的拒绝。
“你……”华赢的声音又涩又哑,“你想要我们怎么帮?”
池青流扶额叹气,可是没办法责备他意志不坚定的盟友。
“我想见一个人。”圣子说,“我和他约定好了,要在月上中天的时候相见……但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也不记得他的长相了……”
池青流皱眉,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和他约定好的?”
“肯定是很久很久以前,”圣子笃定地说,“可能久到我都记不清啦!”
“这……”池青流不由语塞。
圣子自顾自地说:“我肯定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最重要的还没有忘……就是我和他的约定,以及约定的时间。”
“等到月上中天,”她笑着说,笑容那么美,让人觉得即便为她献出生命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我就会和他相见。我绝不能违约,哪怕赴约过后身死魂灭,诸世倒转,神佛都从高天原降临黄泉来剿灭我,我也想牵住他的手,对他说我来了。”
华赢叹了口气,遥望远方,语气沉重地说:“那么,我懂了。”
“你……你懂什么了?”池青流惊悚地转头看他。
“今宵明月永不西沉,对吧?这就是所谓银他妈的浪漫,是男人拼死也要促成的爱情啊!”华赢蓦地怒喊出声,双目燃烧熊熊火光,“身为花魁的你的委托,就由我们万屋接下了!”
“没有那样的白痴组织!”池青流跟着吼了起来,“给我清醒一点啊你这死宅!”
杜子君翻了个白眼,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行了,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既然……嗯,这件事已经初步明朗了,那你们先去找白景行好了,”闻折柳满脑门黑线,“我们去找李正卿。既然在不夜城要彼此合作,那还是需要一个投票吧?”
“成。”池青流唉声叹气,“那我们就去找白景行。但是,得事先说好!”
贺钦说:“请讲。”
顶着圣子的光辉,池青流硬着头皮道:“这事还有待商榷,她毕竟是……对吧?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想必你们比我们清楚,所以需要考察,不能随便相信她,就这样!”
“随你们。”杜子君道,“你们去找白景行,我们去夜探阿波岐原,就这样。”
“你们?”华赢急忙抬起头,“你们能行吗?现在高阶道具都被锁住了,能用的也就b级上下,万一被那个城主发现……”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他敏锐地扫到了圣子,她的面容居然显现出一刹那的惊悸,圣子的情绪是不会骗人的,她觉得高兴就是高兴,觉得伤心就是伤心,从不伪装自己。
她可是不夜城的太夫,是黄泉国的天照,小山光曾经说太夫是所有鬼心目中的神明,神明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么?
但四个人心里都知道,小山光确实说过太夫是大家心中的神明,可她还说过,城主是掌控了神明的鬼。圣子害怕城主,躲在这里的三天,闻折柳问她任何关于城主的事情,圣子都忧伤地望着他,只是摇头。
她不愿意让他们接触到有关城主的任何事,仿佛那是通过言语传播的剧毒和火焰,每一个沾染上它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为什么要夜探阿波岐原?”圣子仓皇地问,“你们会被他发现的,不行啊,这样不行……”
“你怕他们被城主发现?”池青流问,“别担心,我们都是有本事的人……”
“这不是有没有本事的事情!”圣子罕见地打断了别人,她激动地说:“他是能够制造鬼的鬼,是真正没有心肝的恶魔,是……是……”
她说不下去了,美丽的眼睛充满泪水,胸膛也剧烈起伏。
“快扶她坐下!”闻折柳急忙道,他今天穿的衣服很繁琐,除了一件春樱青山,打着鹫草结的大振袖,外面还罩着一件厚重的友禅染宝相花的打褂,行动起来极其不方便,“慢慢讲,别着急。”
圣子坐在软垫上,失魂落魄,唯有流泪。
“我知道的,”她过了很久很久才开口,“不夜城的下层游女,都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灵,而来的客人最低也是鬼,她们不能反抗,也无力逃走。但扬屋里的游女,却能成为高一级的鬼,天神乃至振袖新造的力量更是强大……这都是因为他,因为他是能够制造鬼的鬼,比任何鬼的级别都要高。”
“你的意思是,他能够将力量赐予其它的鬼……从而达到支配他们的目的?”闻折柳问。
“是的,”圣子说,“等到有游女坐到天神的位置,他就会秘密召见她们进入阿波岐原,然后给她们身上刺青。”
闻折柳捏着茶杯的手一紧,他甚至不用和贺钦对上眼神,就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杜子君目光如电,低声重复:“刺青。”
“那都是……很奇异的图案,”圣子轻声说,“夜叉在云中吞吐风雷,老虎撕咬开满牡丹的骷髅,裸身的天女怀抱白鹤,佛国开满樱花……这些图案一般都刺在后背,比画出来的还要精致。准天神们受了刺,就能晋级成天神,拥有比其它游女更厉害的能力。她们的性格从此也变了,我躲在暗处,亲眼看见一个刚开始连说话都会脸红的女孩,在接受了文身之后变得妖冶而妩媚,就像她的灵魂被东西什么替换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性格。”
“这就像是一种寄生,或者催眠啊,”谢源源说,“城主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可能他是老人,可能他是孩子,可能他是美丽的女子,可能他是健壮的男子。他真的很喜欢演戏,很喜欢假扮别人,当他不施展出自己的力量的时候,没人能认出他。”圣子的嘴唇颤抖,“好早之前,那是我最开始频繁地梦见我跟一个人有过约定,他会在天空被满月照亮的时候来与我相会,面目不清但是声音温柔。我被这个梦境困扰许久,遣手女官和请来的鬼医全都束手无策,于是我央求看管我的鬼,说我想去外面看一看,说不定就能完全想起来了。”
“即便我从未出过阿波岐原,是不夜城的太夫,他们也无法拒绝我,因为他们看着我的眼神怀着爱啊。鬼明明是不会爱,也不能爱的,可他们的神情那么柔软,我要求什么他们都只会叹气,然后回答我,好。”圣子的眸光饱含恨意——那是悲伤过甚而凝出的恨意,看得玩家十分心惊,“他们偷偷找来普通的衣服,准备了细碎的银钱,然后遣手女官会为我在深夜打开一个隐秘的小门,据说那是修建阿波岐原的工匠为了应急而开的,一切都准备就绪,我和他们约定好,不夜城燃起象征开市的灯光后就回来。然后我换上衣服,带上钱财,从小门一路跑下去……我好高兴好高兴,可是等我推开门,站在大地上的时候,我惊呆了。”
她的眼神仿佛在燃烧,那样激越的情绪,连泪水都为之烧干了:“我的女官,我的侍从,为我置换金钱的童子,为我准备衣物的男众,护卫我的鬼影武者……从小到大,一直陪伴着我的鬼,我爱的,爱着我的人,他们的尸体全在火中燃烧,像一座红色的山。”
那一幕必然到现在还历历在目,无法被遗忘,也不能被释怀,圣子终于露出了怒目的神明之相,这一刻她是不夜城的女王,黄泉国的君临者,天照的怒火怎能被浅薄的时光抚平?直至仇敌的尸首化作灰烬,灵魂也在火中哀嚎尖叫,神祗才能收敛被冒犯的狂怒,重新慈爱地微笑起来。
“他该死!”圣子咬牙咆哮,“他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