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绣团花的旗袍,脑后挽着贵妇人的发髻,髻上斜斜插了一支蓼兰钗,钗上嵌着一只玉钿蝴蝶。白皙的手正捧读一份报纸,脖子很长,旗袍的领上露出了许多雪色来;胸前的莲房高高耸起,身段玲珑,凸凹之处,尽是说不出的风韵。
她转过了脸,看见二人,两片丰润的唇微微张了张,口红又亮又艳,跟那双深明的眼珠一样,惊艳而诱人,对上喻三爷的目光,却轻轻移开了视线去,又扫了邢先生一眼,放下手中的报纸,起身迎面走来,竟二话不说,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真如鸿雁飞过。几乎没有让人听见脚步声,人就飘远了,留下一丝清淡的衣裳气味,混合了一些花香。
那香气起初嗅着好像是清淡的,袭入鼻腔里仿佛就浓烈了,比那开放的石榴花还炽烈,便很容易叫人浮想联翩了,就跟吸食了鸦|片一样。看那模样,是少奶奶的装扮。邢先生想。
喻三爷不知道在想什么,竟愣在了当下。邢先生见此情景,忆起方才撞入眼帘的胭脂红衣、熏风鬓影,便有些明白那女子的身份了,这位少奶奶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难怪呢……
喻三爷迈开大步,拾起桌上的报纸瞥了一眼,脸色微微起了变化,不经意地随手一扬,那报纸打了个旋,碰巧就飞入池子里去了。
邢先生想起了外面关于喻三爷的一些流言,笑侃道:“这石榴开花呀固然好看,可惜了只是观赏性的,只开花不结果,这花开不结果呀,就像人,结婚不生子……倒失了石榴百子千孙的象征意义了,对不对?三爷不若叫人拔了,回头种几棵结果儿的石榴……”
喻三爷拉下脸,语气隐隐带了两分怒意,瞪着邢先生道:“先生,您的话似乎有点多了……”
邢先生只是展开扇子,兀自微笑。
喻三爷瞧在眼里,觉得那笑似带了三分哂意,对此人的印象更加不好,只是不曾于面上表露,瞥见他手中扇面的图,觉得好奇就多看了两眼。邢先生自然知道自己遭人厌了,倒不以为意,见喻三爷久久盯着扇子打量,啪一声完全收了:“我自己绘的,拿不出手,不敢在三爷跟前献丑,三爷若是喜欢,我就送给三爷好了。”
“君子不夺人所好,我怎好要了您喜欢的东西呢。”喻三爷道。
邢先生倒疑惑了:“我可有讲过这扇子是我所好?三爷为什么要说这扇子是我所好呢?”
“先生不必奇怪,我就是知道,随口说一说而已。”
邢先生呵呵一笑,心想:这喻三爷倒是个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勾起了人的好奇心又不回答,可恶之度,彼此彼此了。
“这绘的叫逃出生天。人死了,灵魂解除了枷锁登极乐,就是逃出生天了……”邢先生展开扇子,从容地指着上面的图跟喻三爷解释。只见是墨涂的简单的小人形,一撇一捺代表着胳膊和腿儿,几个连环的圈圈,他不说还真看不出来是“枷锁”、“桎梏”……几朵云倒是看出来了,因为勾出了云尾巴。
“我没问您呢。”喻三爷语气淡淡地说。磨蹭了这许久,也不知道静姝现在如何了。人命关天,这姓邢的倒是一点都不着急,也对,他又不是赛华佗,本来就没有什么真本事,做了法事也不会有鸟大的用……喻三爷的心里正为着自个的六妹焦灼,游廊那头忽然传来一阵脆如笙歌的笑音,是二少奶奶邵玉芳,跟隔壁的廖太太喝完下午茶,从外面回来了,一路与身边的丫头小梨在说笑,正准备上游廊。
“哟!家里来客人了!三爷这招待的是哪位稀客?”邵玉芳看见了两人,撩了撩鬓角,先老远地热情地招呼了一声。快步往这边走来。
待邵玉芳走近,喻三爷唤了一声二嫂,邵玉芳抿了抿唇角,一双凤眼笑眯眯地,涂了胭脂的缘故,一笑醉颜酡,回道:“外面多热呀,三爷怎么不请人去客厅里坐?”说着就像个掌事的女主人一样和邢先生攀谈起来了。不知道的旁人,会以为她是喻三爷的媳妇呢。
鹅蛋脸,圆润有福还带着旺夫相,姿色毫不逊于之前那个少奶奶,说话时的神情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处事玲珑的,因而周身别有一番迷人的风韵。邢先生心里忖着:像喻三爷这种性情的人,可能就偏执地喜好那种冷性子的女人吧,不然当年也不会不顾喻老太太和喻老爷夫妇的反对,执意娶那三奶奶过门了。
这二少奶奶邵玉芳人情练达,才招呼了两声话匣子就打开了,不怯不臊,态度自然大方,她有点吊梢眉,眉峰一耸,狭长的凤目流盼生辉:“先生好生眼熟,我记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在哪里见过呢?瞧我这记性差的,愣是想不起来了。”说着还连连自责着拍着脑袋。
邢先生道:“二奶奶你定是记错了,我同二奶奶没有见过。”
“哦?”邵玉芳轻轻笑道:“一定是见过的,我隐隐地有印象,仿佛是去年,还与先生说过几句话呢,只是先生您贵人多忘……”
“二嫂定然是记错了,”喻三爷道,“这位邢先生是扬州人,年轻时就常住扬州,近年来,上海的人家请邢先生的多了,邢先生才来上海的,年初举家来的。”
邵玉芳愣了一下:“原来是邢先生您啊,久仰久仰。我说怎么如此眼熟呢,我还是见过您的,去岁有段时日,马家生意上总是磕磕绊绊的,请您去家里做了场法事,当初我在马家同马太太打牌呢!不过先生您真的像我们上海土生土长的人一样,完全没有江北话的口音。”
邵玉芳舌头伶俐地说,笑容大大方方的,她虽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却也跟喻三爷一样不讲上海话了,因她有个牌圈子,圈里的都是当初从北平来的阔太太,讲着一口标准的北平话,玉芳一年前通过隔壁的廖太太认识她们的,廖太太原来也是北平人,因为廖先生官职调动来上海的。初在一起打牌,牌桌上的玉芳激动时不小心说了句上海话,廖太太听不懂,与其他官太太们一道说笑,说上海话听着真有意思,玉芳不由红了脸,自此不讲上海话了,如今张嘴已是一口流利的北方腔了。
没见过谎话说得如此麻溜的,这位二奶奶为人真是玲珑,邢先生心道,口上笑答:“老早辰光就决定搬到上海来了,所以早早地就想过口音这事体,下趟要在上海混吧,怕人家看不起,就学话这事体,还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邵玉芳点了下头,这才想到了什么,怪道:“咦?三爷今儿个请邢先生到家里来,是为了仙逝的老太爷还是为了什么事?”
“哪里是为了死了的老太爷!是为了咱们的六小姐!”
邵玉芳闻声一见,吊梢眉便微微地拧起来,这过来的人正是二姨太,喻二爷的生母,石氏。很显然,这个婆婆,邵玉芳是不怎么喜欢的,在邵玉芳眼里,石氏没有一点智慧,话说得不漂亮,哪壶不开提哪壶、弄得人心里跟扎了刺头儿一样。可若说她不懂察言观色吧,她偶尔又很会见风使舵,揣着人的心思极尽怂恿或挖苦之能事儿。
这个二姨太也不讲上海话。事实上,喻公馆里没有多少人讲上海话,几个上了年纪的长工、老妈子和临时的上海本地仆人讲,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偶尔也讲上海话,不过在老太太跟前就只敢讲北方话了,喻老太太不是上海人,年轻的时候从北平流落到上海来的,虽已在上海生活多年,可依旧不大懂上海话,她教喻氏的子孙打小学北方话,进门的媳妇和年轻些的下人也讲北方话,不会的就学。日子一久,大家也就习惯了,这是原因之一,之二便是:喻氏乃商贾之家,成年的男子跟外地人、外国人打交道得多,讲普通话是为图生意之便了。
“怎么是为了六妹呢?”玉芳一时不解,有些疑惑地望向喻三爷,喻三爷待要开口,又被二姨太抢了话去:“我那丫头娟子刚刚来跟我说的,说咱们的六小姐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到半日就出现了中暑的征兆,两三个时辰的工夫就……就没得治了,张先生刚才过来扎了两针,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将将咋了咋嘴巴,又晕了去,众人手忙脚乱地去抢德律风,将西医、中医叫了个遍……我站在房门外看了一眼,看见太太眼睛都肿成桃儿了,喻全近前跟她说三爷回来了,太太想站起来,可浑身都已经瘫软了,站都站不住,大家都拥上去扶……看得我心里头实在是难受,不敢进去呢!”二姨太说着,拿手绢擦了一把眼角,又狠狠抽泣了两声,却是不见泪渍。
邵玉芳仔细审度喻三爷的脸色,难怪如此黯淡无光,平日里最不迷信的人既然请了邢先生到家里来,说明那小姑子的病确是来势汹汹的,便又追问道:“那祖母现在知道么?”说话的间隙,喻三爷淡淡扫了二姨太一眼,一言没发,请邢先生先离开了。
“太太怕她老人家知道了受不住,不敢叫人惊动呢。”二姨太说时,眼角的余光一直盯着喻三爷的背影,见人走出了百步的距离就直言不讳了:“依我看,人怕是不行了,唉,老爷要一个礼拜才回呢,可能就见不到闺女最后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