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两日, 果然如喻老爷所说的, 订婚的日期被提早, 婚期也由双方的长辈们确定下来,喻太太已开始为订婚的琐碎张罗,一些极细的事,小到礼服的绣花, 用什么样的针法,缀几粒宝石, 都要先亲自看过, 再来询问静姝的意见, 静姝也就随口一应, 喻太太便做了主, 吩咐下人去办。连日来,喻家都是人来人往闹哄哄的。
这一日,静姝坐在房中, 忘了关窗,外面忽然又起了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无意间她好像听到了她父亲喻之原的骂声。父亲在骂谁呢?静姝便竖起耳朵听。
旁边的皎皎正拿鸡毛掸子掸窗帘上的灰,也听见了,放下手中的活,回头向她道:“六小姐, 你听见了没,老爷今天这是真发脾气了。”
静姝对皎皎的话没在意,她也不是没见过喻老爷发脾气, 听着似乎还有喻二和二姨太的哭声,静姝心想:定是游手好闲的喻二又去外面花天酒地,惹了什么事了。
门被进来的霜如从外面推开,吵闹声就听得更清晰了。喻之原接连骂了两句“畜生”、接着又像是抓着荆鞭一类的东西砰砰砰地挥打起来,伴着喻二歇斯底里的嚎叫。霜如关好门,走过来的一路叹了好几口气。
皎皎问:“是二爷么?”
霜如点头。
“好久都没有像这样子了呢。上回还是好几年前,那时三爷执意要娶三少奶奶过门,幸亏有老太太护着。”
“是啊,”霜如道,“也不知二爷犯了什么错,值得老爷这样大动肝火,我刚刚听六月说,二爷吐了好几口血呢,二姨太在旁边求情,老爷就是不罢手,连着二姨太一起打,这老太太也不在了,没人拉得住老爷了。”
静姝这才明白喻之原这次冲喻二动火不简单,不是以往那种训斥一顿就罢了的,站起身道:“我去看看。”
皎皎拉住她,叮咛:“六小姐千万别劝老爷,我跟你一起去。”
书房外面以喻太太为首已经围满了人,喻太太和三四姨太轮流劝着,压根没用,里面的人充耳不闻,怒火早烧到九霄云外了。
静姝一进人群,先听见三姨太说:“这么下去会打出人命来的,老爷的身子也会被气坏的。”
四姨太说:“可咱们都劝不动呢。幸亏今天老四带着夏恩回她娘家去了,这夏恩要是在家,怕是要吓坏了她和她肚里的孩子。”
众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丝毫不起作用,确实是劝不动,也没人敢推门进屋去劝,起先,二姨太也是站在门外劝的,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忍不住推门进去了,结果连着一块挨打。二姨太母子的嗓音早就哭嚎得哑了,说不出完整的话,一向打心里讨厌她的喻太太也忍不住同情起来,因她听得很有感触,今日二姨太母子的遭遇就同以前她和喻三母子两个一模一样。
三姨太心里听着难受,忍不住要推门进去劝阻,她的女儿静思拉住她说:“你干什么要进去?没听见父亲连着二姨娘一块打吗?进去了不是要连着你一块打。”
三姨太握住她的手道:“没事。再没人进去劝阻,你二姨娘和你二哥都要被打死了,你父亲年纪大了,急火攻心,这么久了,怕他身体也要受不住了。”
静思不放手,却道:“你不过是个三姨太,说话也没什么分量,父亲平时都懒得看你,你以为你进去劝两句父亲听得进去?要进去也不该是你进去!”
喻太太听了静思的话,心里泛起了嘀咕:言下之意不就是让我进去?
三姨太一想也是这个理,急道:“现在该怎么办?”
“肯定是要有人进去劝的,”静思说着,目光落到静姝身上:“依我看,六妹进去最合适。”
喻太太一口回绝:“不行,这事与她不相干,她说什么老爷根本不会听的。”
静思道:“母亲若这样说,那我们站在这里的,没有一个相干的人。我是这样想的,六妹已经许给邵四,身份不同了,父亲平日里又疼六妹,六妹若进去劝阻,父亲再生气,一定也会顾忌邵家不会对她动手的。”
“那可不一定。”四姨太道,“你父亲冲动起来六亲不认,静姝到底还没嫁过去。万一进去了,有个什么好歹,到时候怎么跟邵家交代?”
静思不好再说什么。
静姝道:“那大家一起进去劝阻父亲。”
静思笑道:“要是如你想得这样简单,我们不早就一起进去了,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一起进去?六妹不知道父亲的脾气是想气死父亲么?”
静姝懒得再搭理她,径直上前推门,有人从身后将她拽了回来,她足下一个踉跄,马上又被人扶住,抬头一看,是她三哥。喻三二话不说,上前哐咚一声,把门推开了。
喻太太心里怕极了,跑过去拉他,喻三大袖一挥,挥掉了喻太太的手,转身抬起一脚,把门踹得关上了。
喻太太赶紧追过去,门栓咔嚓一响,里面被扣上了。
只听见喻之原气急败坏地怒斥:“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说完又一口一句“混账、孽子……”伴随着荆鞭在皮肉上来去挥舞的闷响,是挥在喻二背上的。约摸来回挥了四、五鞭,喻之原累得坐在了一边。喻二浑身伤痕累累,躺在地上,身体不住抽搐着,二姨太拖着乏力的身子慢慢挪到了喻二身边,把他抱进怀里,哭得浮肿的眼泡一红,又哭了两声,晕了过去。
喻之原就像没看见晕倒的二姨太,仿佛消了些气,望着喻三平静道:“你进来做什么?没看见我正忙着教训你二哥吗?”
喻三沉默着,走到他跟前,撩起袍角,指着膝盖道:“你想要把他打成残废的话,就得换棍棒打,直接打在他膝盖上,就跟当初打我一样。”
喻之原怒道:“你在跟谁说话?这是什么口气?”
喻三接着道:“我还算幸运,骨头断了又接了回来。但是遇到阴雨天气,这里还是会疼得锥心。常言说父子连心,父亲,你这里疼过吗?怕是没有吧,不然怎么下得去手的?”
“混账!你当初若不为了一个烟花女子一意孤行、忤逆长辈,我会动手打你吗?你看看你曾经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让我喻家被外人笑了多少年?”喻之原说。当时他并不是要将他往死里打,只是气昏了脑袋,一时没拿捏住分寸,被喻三这么一质问,心里哪能不愧疚?喻三的话倒给了他一个提醒,他不能再像对待前一个儿子那样再把第二个儿子打残了。于是,他站起身,对着地上的喻二道:“今日就到这里,回去给我好好思过,从今往后,改头换面做人,我若看不到你的变化,你每月就别想从家里领钱,往后我喻家家产也别想得到半分。”
话落,他向门前走去。喻三的视线跟了他一路,看见他身体颤了一下,也没去扶。门被打开,他刚踏出一双脚去,整个人栽倒下去,众人簇拥着,一时手忙脚乱,没有人记得门里还躺着喻二母子。
喻二冷着眼瞪着一旁冷眼旁观的喻三:“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你干了什么违背人伦的勾当不怕遭报应吗?”
喻三嗤笑:“遭报应的是你吧,你当初欺负我的人的时候就不违背人伦了?”
他那种嗤笑的表情让他恨得骨子里发痒,他挣扎着,可是又挫败地瘫下去,身体匐在地上,他咬着牙道:“我那时心里是起了一时邪念,但根本就没欺负到她,你却是……”
“却是真正给你戴了绿帽子。”喻三睥睨着他,低低笑着,抬脚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
事后,静姝才知道喻二挨打的前因后果。原来是喻二写了一封休书,给了玉芳,下定了决心要赶她回邵家,这事被喻之原知道了,将喻二叫到书房询问缘由,喻二只说感情不合,结婚多年她又不生孩子,偏偏就坚持说要和她离婚,于是就惹恼了喻之原。
喻之原那一倒,昏迷了两天,醒来后突然半身不遂,吓坏了喻家人。大夫看过后说只是暂时的,叮嘱少动怒,卧床静养些时日。除了同样卧床休养的喻二,几个孩子轮流在床前陪着说话,聊表孝意。这日,轮到静姝陪在床前,喻之原问她:“你三哥最近在忙什么?每到阴雨天气他的腿都会疼吗?疼成什么样了?”
静姝答道:“三哥像是走出来了,不像从前那么抑郁了,最近都在忙生意呢,腿疼的话……没听他说过。”
喻之原叹息一声,“你三哥心里仍对我有怨,也怪我当时下手没个轻重,将他的腿打折了。我后来其实挺悔恨的,因此,在她娶了那个姓柳的之后就没再明里那样反对他们。”
静姝手里本来拿着汤匙在搅着药,因为吃惊,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三哥被打折过腿?
“父亲想多了。”静姝继续搅动汤匙,“三哥其实没怨父亲。后来父亲没有反对他和三嫂在一起,是不想让他婚后继续在妻子和亲人之间为难,倒是之前袒护他的祖母和母亲对三嫂颇有微词,他是个聪明人,怎么会看不出来父亲其实是很疼他这个儿子的?”
“他要是能真如你说的这么想便好了。老二不成器,老四太仁义性格太柔,行事有些优柔寡断;老八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年纪又小了些,老九太小了。我的几个儿子,他是我最看好的,就是太重儿女情长。我现在是什么话都不敢劝他了,你帮我劝劝他,他这一生不能这样,还得再娶妻生子……”
静姝明白了,父亲这番看重三哥的话,不过是在分析几个儿子里谁能担得起这份沉重的家业,这是想把担子都交到三哥肩上,可是他担心三哥没有孩子,喻家的家业在他这一代就断了。
***
经过喻三门外的时候,静姝停下了脚步,敲了敲门。
喻三在屋里,喊了一声:“进来。”
静姝推门进去,喻三正在读报,仅仅抬起眼往她这里瞥了一下。“我就知道是你,有什么事吗?”
“三哥怎么知道是我?”静姝走过去,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喻三放下了报纸,顺手倒了一杯茶给她:“因为我知道你的脚步声。”又重复问,“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可以来找你吗?”静姝顺手接过,浅浅抿了口。
喻三望着她道:“我还不知道你,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静姝犹豫了下,说:“在几个儿子里,父亲其实是最疼三哥的,之前为什么打三哥打得那样狠?是因为他把对儿子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三哥身上,三哥当时的决定违反了他的期望,所以他才会那么……”
喻三嘴角抽了抽:“怎么突然对三哥说这种话?三哥此时有点懵,想知道让你对三哥说这句话的理由。”
“父亲今天跟我问起你。”
“问我什么?”
“问你腿疼的情况。”
喻三忽然笑了:“是父亲让你来劝我的?静姝,你还是太年轻了,你知道父亲是多精明的人吗?你就这么被他算计了。”
静姝道:“我觉得是三哥想多了。”
喻三摇头:“好,我随便就可以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你知道父亲这次为什么要把二哥打这么狠吗?你以为是父亲抑制不住心里的愤怒?我告诉你,咱们父亲是个非常擅长控制脾气的人,他把二哥打成这样,那是做给邵家看的。二哥擅自决定休了邵玉芳,把她赶回去,会得罪谁?”
喻三的反问不言而喻,静姝心里马上想到邵豫棠。
喻三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正是邵四将和你订婚的节骨眼。父亲怕的岂只是得罪他,更怕他一怒之下不娶你了。你以为父亲是为了你好?我告诉你,不是的,父亲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身家利益。这样的例子很多,三哥不想一一举了,还有别的话你也不用再对三哥说了。”
静姝沉默地喝着茶,不知不觉茶杯见底,起身告辞。
喻三突然喊住她:“你考虑清楚要嫁给邵四了?”
静姝不敢深入探究喻三这句询问的深意,淡淡答道:“我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
喻三点了点头,起身跟过来送她:“也是,你一门心思都在他身上,嫁给他不就是梦寐以求的吗?你有一点跟年轻时候的三哥很像,那就是不顾一切,非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他跟她这么说,目送她出门远去,等她走远了又继续用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那个时候,匆匆一眼,只觉得瓜好,就强扭下来,尝过了才知道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