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仪仗蜿蜒, 宛如一条长龙,从咸阳城外而来。
人群一片肃穆。
尊贵华丽的车辇所及之处, 无一不俯首低眉。
庄严无比。
等到走过, 人群里窃窃私语,渐渐,变得喧哗和热烈。
“大丈夫当如是!”虽然低声, 却仍不掩饰豪气万千。
姜晨敏锐的听到这一句话, 循声而望去,一片人头攒动之中,早已不见出声之人。
公子高趴在旅舍的屋檐上, 看着车驾远去, 才冒出半个头来远望, 一脸兴奋道,“如何?十八哥?我们比大哥还要先见到父皇呢!”
先?
姜晨此次出宫,只不过是为避过今日繁文缛节。
面对已开始沉醉鬼神生死的嬴政, 姜晨觉得,以他累卵一般的底细,恐怕……
相见, 不宜。
他扫了赢高一眼, “你方才缩着头,看到了什么?”
公子高:“……”会心一击。
但是,万一被父皇发现了,他会不会被讨厌?
作为皇子,想见父亲, 却不能跟随兄长扶苏,只能偷偷出宫,不知该说幸或不幸?
不过,至少,他们还是可以相见的。
如果从未有过父亲,又何谈相见呢?
姜晨说完这一句,突然沉默。近来似乎时常会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不知是否能算是一种预感?
人总是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但回首而来,一切又如此清晰,根本无法欺骗自己说,已经忘了。
忘了?
忘了吗?
呵。
……
无论六国之地如何疮痍,天下霸主的王城,却依旧繁华无比。
他的子民,无一不崇拜于这个伟大的帝王。
他们的秦始皇。
扶苏领文武百官前同迎接。
“陛下万岁!”
众人长跪一拜。
偌大的咸阳宫前,广场的青石路上,黑压压一片人影。
秦尚黑。
嬴政从车撵下来,帝王琉冕珠帘垂落,看不清楚他真正的神色。不,也许应该说,看与不看其实并无分别。心思深沉的帝王本来就很少表露他的忧喜。
他深深地看了扶苏一眼,其中之意,复杂难明,才对着众人道,“平身。”
……
蜿蜒的车龙真正走完队尾时,已近暮色。
赢高还兴奋不减,将自己的父亲从头夸到尾,从他征战六国到今修筑长城宫室,事无巨细的向姜晨陈述。姜晨偶尔应一句,“不错。”致使高以为胡亥也如同他一样,崇拜着父亲。
诚然,对于这样的人,姜晨是赞扬的。千古以来,如嬴政的人不多。十三为王,二十亲政,与嫪毐吕不韦的交锋完胜,之后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目光足够长远。换任何一位后世青史留名的帝王而来,恐怕也无法做的更好。
究竟是时代成就了这样的嬴政,又或是嬴政成就了这个时代?
也许从前经历过姜晨的时代的人,更有发言权。
在姜晨还年少,如同这些少年一般,锋芒毕露之时,也不能说,换做同样的境地,他会比嬴政做的更好。
正因如此,姜晨从某方面而言,是了解嬴政的。
所表现出来的,永远只会是冰山一角。真正的人心,远比如今更加复杂。
嬴政尤是如此。
十分之意,表露只有三分。
从心一方面而言,他能扫平六国,已是必然。
将闾匆匆从长阳街跑来,有些焦急,四处寻找,却又不能莽莽撞撞四处呼喊。等到看到房顶上坐着的两个人,呼道,“胡亥!高!”
公子高从见到父王的兴奋之中回过神,在房檐上跳起来挥着手,“六哥,这里!”
将闾:“……”
高捋了捋袖子,一个俯身,从房檐边大字型跳下去。
姜晨:“……”
将闾:“……”他忙上前了两步,一跃而起接住了赢高,揪着他的领子咬牙道,“高!”
高站好了,压根不在意朝着姜晨挥挥手,笑道,“别担心!十八哥,你也跳啊!你看!六哥一定会接住我们的!嘿嘿!”
将闾:“……”
姜晨脚尖一点,借着屋檐跳下来,稳稳落地。顺手将衣袖重新整理好。
将闾也吓了一跳。之后才想起来胡亥不是九岁的高,十二岁,意味着他已经练功五年了。
秦人尚武,那不是说说而已。皇子们的训练可比民间严苛多了。
高握握拳头,天真道,“十八哥,你真厉害!高以后也要向你一样!”
将闾微微叹息了口气。高,排行二十。十九是位妹妹,他是胡亥之后的皇子。可是父皇唯看好扶苏大哥和胡亥……高,他……出生之后……
胡亥被称为少公子,可见之后的皇子……
姜晨点点头。
高:“十八哥,父皇怎么才会喜欢我呢?”
将闾微微皱眉,“高!”胡亥醒来之后,背地里的桀骜和自视甚高终于变了些。稍与相处,便知道他的脾气好了,他的笑容终于不只是对着大哥和父皇,对其他人,也有了些耐心。
但是,父皇喜欢胡亥,那是父皇之事,高以此言相问胡亥,实在失礼!
赢高一直凑在他身边,姜晨伸手抚过他的头发,脸上的笑意着实温良无比,“没有永恒的喜爱。不过,若是太过愚笨,谁又会喜欢呢?”
不过,世上令人厌恶的不只是愚笨,还有一种,是自以为是的聪明。
高移开了视线,低着头若有所思。
胡亥一脸温柔的说出这样一句话,仿佛只是句无心之言,可将闾隐约竟觉得有些难明的恶意。不过,十八所言,又的确是事实,非常有道理且无可反驳的一句话。
将闾沉默了下,又加了一句话,“高,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子,血浓于水,父皇如何会不喜欢你呢?”
公子高闻言看了看他,又偷偷看了看姜晨,“嗯。六哥,高明白的。”
要聪明。
公子高摸了摸头。
像十八哥一样聪明吗?
咸阳宫。
嬴政静静坐着,扶苏站在殿下,欲言又止。
李斯,赵高,蒙毅三人同样在此。帝王大半权势,已在这殿中。
“此事便是如此。”
“公输。三百年前楚宋之战的那位公输?”
“是。是公输班的后人。只不过,公输嫡系已隐居多年,公输附是旁系子弟。”
“哼!”王座上的人淡淡哼了一声。
蒙毅道,“今咸阳之事,闹得这出以假乱真的预言……可见六国旧贵,仍有不臣之心。陛下当日制书,召六国王室勋贵聚居咸阳,却也有人阳奉阴违,携家眷远逃。日前逢沛县之民,言说旧贵占田扰民,逃避田税率。陛下,臣以为此事应该尽早处理。”
嬴政冷道,“朕对他们,还是太客气了。帝国硕鼠,食我米粟,危我社稷,不知悔改……哼。”
赵高道,“臣以为,应当立刻拘捕太傅孔鲋,褫太傅一职,解散博士学,搜捕天下六国余孽,将反秦势力一网打尽!”
扶苏闻言,当即眉间一皱,“陛下不可!”
嬴政不言。
“儿臣妄言。秦统一天下,已有五年。如今六国即便有心复国,亦然无力。今世已无六国,只有我大秦。普天之下,皆是秦地,秦民。儿臣以为,我等应一视同仁,对待大秦子民,不应还抱有旧地之见。民经战火多年,都已疲乏,此时应当以抚恤宽待为主。百年以来,儒家被称为礼义之家,教化民众,使之归心于秦,此事离不开儒家。中车令所言,恕扶苏不能苟同。”
赵高面色阴冷下来,道,“大秦典律早已言明,有敢乱者五刑俱全。面对六国余孽,绝不可手软,长公子此言,未免太过迂腐!”
蒙毅:“已为秦民,中车令又如何还分秦与六国。”
赵高道,“秦只承认承认大秦之民,纨绔宵小魑魅魍魉不配为秦之子民!”
嬴政摆手,制止了二人争论。
大殿一时静默。
李斯已观察嬴政许久,这才开口,“陛下,臣以为,今天下一统,却依旧有人妄图复辟诸侯,妄图重立旧国,伤我秦之大志,此皆因国之思想杂乱,致使某些不轨之徒以学术为名,妄议朝政。臣曾听闻,一箸折易,十箸折难。君民一心,天下稳定之根基也。人心若异,大秦如何成为一个强大的帝国?”
“今陛下奉行法治,却常有他人异议。诸子不能察法之精妙,不能同行律法之约束,正因春秋思想纷杂,各以自家学说为道,藐视大秦律法。臣以为,今之急要,应是收缴民间除医药农学之外的百家之书,使民之思,尽归于我大秦教化之下。陛下,此臣诚谏,望陛下察纳。”
李斯平素不常开口,一旦开口,必然深思熟虑,有理有据,切中要害,并且,切合嬴政之意。他人还未开口,嬴政已经下定决心,“准!”
扶苏上前一步,还要再说,嬴政摆了摆手,“今日到此为止,都下去吧。”
“父皇!”
嬴政却已从皇座离开,进了后宫。
扶苏抬脚正要追去,蒙毅拉住他的袖子,制止了他,“长公子!”
“上卿!”
蒙毅道,“陛下之意,你还不明白么?”
扶苏道,“正因为明白,才要阻止。”
收缴民间出医药卜筮以外的书籍,那收来之后呢?如此摧残诸子百家,父皇他!
赵高笑了笑,“长公子。凡事千万量力而为,万一触怒陛下……呵……如今陛下心意已决,长公子还是省省力气吧。”
扶苏压不住恼火,“你!”
赵高却不理会,看向李斯,意味深长道,“李丞相,佩服。……论起君臣之道,赵高自愧不如啊。”
声音不高,足可让扶苏听到。
知他有意将扶苏的怒火引来,李斯暗暗皱眉。“中车令哪里话。陛下圣明,愿以百家藏书代诸民之过,岂非已是最佳结局?”
扶苏微微皱眉,默认了他所言是折中的方法,也不理会赵高,沉默着对着李斯拱了拱手示意基本的尊重,“上卿,走吧。”
待二人出去。
空荡荡的大殿中。
赵高低低一笑,凑到李斯身边,颇有些幸灾乐祸道,“看来,我们的长公子殿下,对于李丞相,有些不满呢。”
李斯冷静的扫了他一眼,同样皮笑肉不笑,“是吗?这李斯倒没看出来。”他一种赞叹的语气道,“中车令目光如炬,看他人喜怒如此精准。不知有没有瞧出自己面对长公子时,面上戚戚之色?”
“……”
赵高笑意一收,目中杀机暗藏。
李斯又深深笑了下,转身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