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漠然以至陌生的离去, 会给那个女孩带来什么样的结果。这不在姜晨的考虑范围之内。她的作为,姜晨能视而不见, 已是最好的结果。
难道还要他去救她?可惜他却不是那样一个好心人。
刘喜的到来, 不出于他的意料。
当一个微胖的中年人穿着一身东厂都督的红黑色巨蟒官服,头戴黑色纱帽走进这里时,姜晨只这一眼, 便看出他便是令江湖, 或者不只是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厂卫的实际主宰者,刘喜。
只这一面, 姜晨便知, 这无疑是个难以应付之人。
在被压迫和残害之后, 变得疯狂,去报复其他的人。他无力反抗压迫着他的皇权,因此, 便将目标转移到别处。这正是他会在皇帝面前忠心耿耿卑躬屈膝,却要在江湖翻云覆雨趾高气昂,拥有这两幅完全不同的面孔的主要原因。
自从打死了红叶, 姜晨就已经放弃了易容。刘喜看到他时, 眼睛便是一亮,难掩欣喜之色,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好,好,这十三皇子找到了, 他便不用在担忧皇上了,可以全心全意去抓小仙女,只待十月十五七星连珠,他的隔空吸功大法就可以练成了。只是…………他忽然想起来探子回报说十三皇子扬手便解决了红叶斋弟子,又眨眼杀了小红叶之事。脚步一顿,站在原地,又打量了一番。
他如今却没有穿着皇宫里绫罗绸缎,也未戴着金珠玉冠。打眼看去,仿佛真要觉得他仅仅是市井之人。但是出身于皇宫的矜傲细看去还是未曾减少半分。正如皇宫许多人一样,当他看着一个人时,总让人觉得被俯视着。他只是一个少年,甚至不比近来搞得他有点焦头烂额的小鱼儿大,但那双眼睛……刘喜眉头一皱。
从前十三皇子就像是透明的水池,一眼便可望见他的心思。无论他是要美人还是要美酒,都摆在明面上,他人完全不需费神,便可轻而易举看清。但现在,他只是静静坐在椅上上,不言不语,可望着他的眼睛,就像是直面深潭,深不可测,晦暗不明。
与十三皇子,明明有着完全相同的容貌,却又像是完全不同。
刘喜心思百转,转眼就给他踩了无数个经历。
直到姜晨轻轻开口,“刘大都督此来,又有何要事?”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不急不缓,恰到好处。这让刘喜更加确定了他的变化。十三皇子从前是嚣张跋扈暴躁易怒,哪里会这般好言好语的说话。偏生红叶斋,厂卫两方的消息都可以印证,此人便是失踪已久的十三皇子。否则他真是要觉得,面前这个殿下,是被人掉包了。
他微微拱了拱手,谦卑道,“殿下,奴才奉旨,来接殿下回宫。”竟半分不提红叶死亡之事。
姜晨微微一笑,他不提,姜晨自然乐得糊涂,“刘大都督便如此确定在下便是十三殿下?”
刘喜一愣,脸上疑色顿生。
姜晨说话时,云淡风轻,似乎被打到头脑重伤也不过是小事一桩,“两月之前被打了一下,因此很多从前事情都记不清了。刘大都督直说在下是当朝十三皇子,呵,莫不怕带了一个冒牌之人回京?”
刘喜呆了一会,简直觉得他在开玩笑,强笑道,“哎哎。殿下,您就不要作弄奴才了。”虽然这样说,可对他的话,也信了几分。否则又如何解释他们前后,如此巨大的差距。
“作弄?”姜晨淡淡一笑,“在下岂敢作弄刘大都督。”
刘喜笑意僵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会,“若是忘了,那殿下又如何知晓奴才就是刘喜?”
姜晨似乎觉得他此言有些好笑,“前几日不速之客送上门,言及刘大都督千方百计寻找十三皇子,如今能前呼后拥来到此处之人,除了刘喜刘大都督,又有何人。”
“惊扰殿下,奴才罪该万死。”刘喜连忙请罪,如今他出口都已经给红叶定了一个不速之客的名头,对红叶之死,刘喜也只能当做哑巴亏吃了,点头迎合,“那小红叶贸然来此,死不足惜。”
谁让这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
今上四子,个个都不成器。十三殿下也一样。但他胜过兄弟的,就是他能讨皇帝欢心。皇帝有意立他为太子,至于他另外那三个兄弟,连可能性都没有一丝半点。他不是不能现在就杀了这不是天高地厚的小子以报他斩断他一打助力的怨气,再回京报给皇帝说他路遇歹人而死。但不行。至少现在不行。慕容淑极得皇上宠爱,如今又有身孕,若此时十三皇子出事,保不准皇帝会因为宠爱而立慕容淑的儿子为太子。到时情势恐怕对他更为不利。
姜晨笑了下,“看来刘大都督也是明白人。那在下便不多言了。”
“那……殿下,便同奴才等人回宫吧?”
姜晨站起身,“自然可以。”
“不过……”
才放了心的刘喜翻了白眼,心中对他本就极其嫌恶,这不过二字,让他的不满又拔高了不知几丈。
“又如何?”
姜晨漠然看了他一眼,“走吧。”十三殿下……哼,会死在宦官手中的皇子,可见天真至此。刘喜希望得到六壬神骰,那便去拿,只要他舍得一身功力,移花接木一式,他练了也无妨。至于说,姜晨这一身内力,他敢不敢吸过去……
姜晨唇角弯了弯,低头就看到张开的手心若隐若现的红色。若刘喜敢用,倒要称得一句坚毅。
对他这般莫名其妙虎头蛇尾的话,刘喜憋了口气,只得应言。
距离七星连珠的日子越来越近,可是五阳一阴却还未集齐。更加之对淑妃下手困难,刘喜简直心急火燎,赶路也十分急切,一路几乎马不停蹄。姜晨便不言不语的坐在车上一天一夜,才接近了京城。简直是令刘喜意外的没有从前的那些皇子的娇贵脾气。
天色有些阴暗,也许将要下雨。镇上投宿之时,便有几个算命先生模样的人被锦衣卫带着,前来报信,偷偷说了一句。
“大都督,有线索了。”
刘喜当即眼睛一亮,“说!”他回头看到另一单桌上独自坐着神情淡定的姜晨,见他抬起头看来,连忙转了个身,压低了声音问,“是谁?抓到了吗?”
为首的拿着白幡的小胡子凑上前来,答道,“就在再往东南走百里的柳里镇上。”
“跟她带在一起的那个男的,叫她小仙女。”
刘喜眉头一皱,“小仙女?”莫非是慕容仙?
“那个男的呢?”
“……”三个算命先生思索了会,费力的回想,“好像也叫小……小什么!”
刘喜看着他们,一脸期待,“小鱼儿,小鱼儿是不是?”
“对!对!小鱼儿!就是小鱼儿!”
刘喜哈哈一阵长笑,“好!好!”得意忘形之余,猛然想起来身后还有个十三皇子,扭头一看,却发现人家喝着茶水,吃着点心,全然未将他的事情放在眼中。
“啊,对!十三殿下,这,老奴突然有些要事要办,此处距京城已经不远,奴才派手下送殿下回京吧。”
“无妨,刘大都督随意。”
“……”他应得如此爽快,倒让刘喜心里不安起来。
“怎么?刘都督还有何事吩咐?”
刘喜脸色就是一青,吩咐?他作为一个宦官,如何对一位皇子用上吩咐二字?
“殿下,殿下说笑了。奴才岂敢奴才岂敢。”
“……”姜晨眼皮都未抬。刘喜见此,连忙回了一句,“既然如此,奴才告退了。殿下一路顺风。”
姜晨微微抬手,示意已经听到了。明明平平淡淡,却总让人觉得有几分疏离傲然,总之不像是平日惯常的平易近人模样。
待他离开,姜晨站起身,收拾一二,走到门口时,被留守在此的锦衣卫横剑拦住。
姜晨脚步一顿,面前两人并未有让开之意,姜晨才淡淡一笑,“怎么?本殿下出门逛街,也不可以?”
“……请殿下、体谅。”
姜晨微微垂眸,“若我不想呢?”
守着门的两人面色微难,“那殿下,要我们跟着吗?”
“不必。”
两人面面相觑,只好退了一步。
姜晨踏出门去,感觉到身后跟着几个尾巴,也不在意。随手在旁拿了把伞,出了客栈。
“殿下去琴行?”
以这位殿下的品行,去酒楼风月,他们倒可以理解。他去找斫琴师……
不可思议。
路边另外一家客栈二楼喧哗之声暴起。吵些何事姜晨还未听清,那层窗户哗一声打开,一道红影从二楼掉下,正正朝姜晨这里砸来。堪堪要砸在地上,她都没反应过来。姜晨面无表情伸手,揪住她的后领,那少女便未完全砸在地上,只是落了一半。毫无状况的站起来,浑身酒气,朝二楼边哭边骂道,“死小鱼儿!臭小鱼儿!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二楼的窗户冒出一个少年,擦掉了脸上的血迹,“呸”了一声气愤道,“你这哪里来的疯婆子!哪只眼睛看本大爷叫小鱼儿!真他娘晦气!”
姜晨将她揪正了,听闻此言,也没有任何表示,手一松,微微揉了揉关节,走了两步。那位少女恍然未觉,神情迷糊,显然酒喝得太多了,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呜呜的啜泣着。
直到姜晨从店里转了一圈出来,雨点已渐渐大了,看到她还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哭的不能自已。
江玉凤蹲在墙角,头埋在臂间。不必多想也会知道她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可恶!小鱼儿就知道花言巧语!男人都是大骗子!疾风骤雨,已将她的酒意驱散了许多。只是,她还不愿清醒罢了。
面前突然出现一双皂色龙纹长靴,随之而来的,是一只纤长好看的手,递过来一张手帕。
江玉凤一愣,抬起头来,被泪水迷住的眼睛只看到面前站着个身姿挺拔的青衫少年。
“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她听到他这样说了一句。
她犹豫了下,接过了手帕,擦干净眼睛,“谢谢。”
抬起头时,那个人影,已撑着毫无装饰的素色油纸伞慢慢走远了。
“谢谢。”她低声说了第二遍。其实她知道,方才从楼上掉下来时,出手拉了她一把的,也是他。
姜晨回了自己的房间。雨夜里没有半分光亮,暗的令人心慌。他坐在床前,沉默地望着窗外漫漫风雨。
身体里内力,烈火与寒冰交织,因此对于外界的冷热,感知力已经下降了许多。
需要达到什么目的,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这一点姜晨清楚。
人所要做的,不过是将这代价,尽可能的减小而已。
秋雨连绵,行程不得不耽搁在此。
因着互不相通,是以疫病传染之初,众人都不知晓。等到发现之时,已经蔓延开来。
几日之间,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小镇,就变得一片死寂。
会武之人尚且还有力行动,但老幼妇孺,竟一个个倒在原地,几乎连走路的力气也没了。
还未感染的锦衣卫,见此都不敢再留了,又不敢去见十三皇子,清晨就偷偷溜走了。
姜晨身边并未带着药材,也无法叫开药铺的门,一掌过去,木门尽裂。
那药铺老板一家,已尽数死在这场疫病中。
这本是一个十分祥和的小镇,如今,却充满了死气。即便是雨气漫漫,也无法清洗掉尸体的腐朽味道。
苏樱陪着已经解除睡莲毒的苏如是,踏入了这座小镇。听说此地山中,生长着一种特有的□□,名为明芷,听起来如此雅致,却是沾之即可致盲的□□。娘亲对它很感兴趣,因此这一次,才离开毒王谷来到此地。
说起娘亲的身体,不知道姜公子现今如何?当日不识,却不知他的医术也如此精湛。按照她的想法,必须要彩虹七色障以毒攻毒才能除去娘亲身上的毒。可他只出了几种简单的草药相配,睡莲毒的药性就完全祛除了。
若能再见,还需向他好好请教才是。
苏如是四周望了一望,有些不解,“樱儿,这镇上,怎么看起来一个人也没有?”
苏樱也环视了一番,觉得有些不对。
推开客栈大门之时,只见桌上的伙计老板都倒在一边,脸上长出红色的脓包,神色看起来十分痛苦。
姜晨提着药回来之时,苏樱已在客栈中转了一圈,正从楼梯下来,见到厅中那个淡青色的身影,眼睛一亮,“姜公子,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