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初春。
军中众人每每想起长安的花红柳绿之时, 还会稍有怀念。昆仑与长安是不同的。长安没有这常年不化的雪,也没有这般如刀锋斧刃的寒风。
云如幕布, 这苍茫的天地好像被裹成了一个灰黑色的包袱, 不断的收紧,死气沉沉,让人陡然升起一种难言的窒息之感。
这种黯淡的天光, 照在一众艰难跋涉的将士脸上, 在那种为家为国奋力的红潮褪下之后,显出一种苍灰之色,仿若死人。
也许也是因为, 他们已啃干粮二月了。
长途跋涉。
秦颐岩驾马往前赶了几步, 雪地上便留下一串串马蹄印, 很快,被身后跟随的士兵踩的分不清楚。
他到了李承恩面前,忧心忡忡, “大将军,你看这天色……”
李承恩攥紧了手中地图,放眼望去那苍茫无尽的雪色, 看了一会, 摇了摇头,沉声道,“必须尽快赶到昆仑山脚与郭君等人汇合,以免夜长梦多。”
“安西大都护副将郭子仪与自贡城附近荣县县丞刘林在昆仑之下等候,陛下所调遣二万神策军士也已经到达昆仑。”他这样回答李承恩, 仿佛,也感受到了未来的血气,他显得有些沉默。
我军长途跋涉而来,将士已经疲惫。这风雪之地,对于将士们的考验又提高了许多。天策向来善于配合作战,取长补短,到时候还需要熟悉环境,因地制宜,以更好的打击恶人谷。
两军汇合之后还需调整磨合,不能让敌人钻了空子。
至于让天策神策相互磨合,这让一向聪慧的李承恩也颇为头疼……
积攒了了近百年的仇怨,可不是说他想兄弟一家亲就能兄弟一家亲的……
李承恩微叹,“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天策会和神策合作歼敌。”
他作为天策将领,剿灭恶人谷乃分内之事。至于联合神策,其实他,他只是还想试探几分,神策忠心的对象。
天策府乃是当初还是亲王的太宗成立,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李唐的正统和利息,后来作为朝堂的代表隐于江湖。这种专属李氏的力量让登基为帝的女人非常忌惮,而神策,正是当时那个空前绝后称帝的皇后为了牵制天策而大力支持发展的新生力量。
两方势力从一开始,便不是同一立足点,摩擦甚多。
李承恩一向目光长远,分外忧心,忧心神策会成为将来王朝大患。
人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神策当初助武后控制天下,对李氏成员手段百出,难免会怕当今天子秋后算账。
平心而论,若李承恩是神策之将,恐怕也会忧心此事。
说归说,但是这种有可能威胁到天子的东西,他作为天策府之人,定要为陛下好好考校一番。
这一瞬间,李承恩心中已转过百般念头。
秦颐岩自然不知李承恩所思所想,听到这化敌为友之意,不胜唏嘘。他目光里也流露出一分怅惘,低低自语道,“今日之敌,又可为明日之友。世上之事,又如何三言两语便能道尽呢?”
李承恩离得近,也听清了几分,对着这个看重的副手,告诫道,“此言绝不可再语与他人!”这话单独拿出来并无大错,只是用在同为皇朝效忠的两股势力之上,便不大妥当了。虽然当今天子心性宽仁,但一涉及军队,便要小心一些。无论上皇被怀疑两方不合还是结盟,都不是一件令人安心之事。
秦颐岩明白他的好意,微微点了点头,应道,“将军,秦某明白。”
路上一时便只余下马蹄踏过雪层时咯吱咯吱的声音。
漫天风雪。
天策军将长长的马队之后,还跟着小跑的步兵。
骑马行进已是如此困难,遑论其后追随的步兵将士们。
李承恩不由回头望了望身后红银甲胄的天策军将,又望了望少数跟来的金红神策军,心头一时感慨。
在这样苍白的天地中,军将们的红甲就像是那热烈的火焰,在这风雪交加之地,融出一条行路。
每每出征,能安然再踏上归途的兵将如此之少。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但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王朝的安定。天策府的所有将士,都是热血勇武的……
他们会为自己的信仰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最后一滴热血!
无论结局如何!
他感慨过后,便是豪气冲天,扬起□□慷慨激昂道,“将士们!我等长途艰难,将是为家,为国的安宁而奋战!吾等敌人,皆为穷凶极恶之徒,你们怕吗!”
这话随风传远,军队静了一瞬,但他们心中的热血却不断的翻涌而上,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都变得炙热,继而齐声爆发出一阵大喝,“不怕!”
李承恩满意的笑了,他一挥□□,指向那漫漫风雪的尽头,大声喝道,“好!天策的好儿郎们!我们的敌人将在眼前,加快步伐!汇合同伴!”
古人云,在其位,谋其政。天策府,将为李唐皇朝而鞠躬尽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沉寂太久了,东都之狼!
光明寺。
灼灼桃花开遍这宏伟壮丽的寺庙。
朱红的桐木是支撑起大殿,走廊,和厢房。
亭台楼阁,瑶池假山,应有尽有,若非是雪白墙壁上赤色的圣火印记,这里都不像是一个教派的寺庙。它看起来,比许多王孙贵胄子弟的府邸还要富丽堂皇。
其中巡逻的明教弟子也不在少数。
譬如这圣火大殿之后,各式各样的假山群中,一男一女两名弟子举着印着圣火印记的灯笼,四处监守。
他们身着红白之色的衣服,言行装束都与中原人有些相似又有所不同。也许是因为来到中原不久,还没有被周围人全然影响成中原人的模样。
这是春日,尚且还有些凉意。冬日里沉眠的僵虫们已经复苏,开始活动了。
一片黑暗中,蛐蛐的叫声时不时响上两声。
夜风一起,萨瑶只觉得背脊一寒。
假山处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谁!”
萨瑶如惊弓之鸟,原本就警惕的神经更是绷至最紧,厉声喝斥冲动静处喝斥了一声。跟着她的男弟子一愣,也手持双刀警惕地盯着那处假山。
假山山脚的草动了动,转出来一个人。
萨瑶见此便是一愣,连忙同身边之人齐齐单膝跪下,左手置于胸前,垂首恭敬道,“龙王大人!”
只见那人一身赤黑衣衫,袒胸露乳,气势凌人。夜里不甚清楚,但细细看去,依旧能看到他那双非同一般的血色瞳孔。
萧沙冷冷的看向他们,“你们怎会在这里?”
萨瑶头低的更深了,“禀大人,今夜是我与德目桑在此处巡逻。”
萧沙语气阴沉,脸色笼在假山的阴影中,令人不能分辨喜怒,“本座在此,难道还会有什么纰漏之处?你们下去吧……”
萨瑶细眉一蹙,“龙王大人,这恐怕不大好吧?”
萧沙冷冷一笑,阴阳怪气道,“那你认为,如何才好呢?”
萧沙冷嘲道,“明教的弟子,为何还有这样不识相的呢?”他的语气显得有些反感,“别以为你们身后有陆危楼,本座就怕了!”
萨瑶心中一凛。
果然……
教主没有料错。
血眼龙王早走异心。
萧沙幽幽道,“要怎样干净地处理掉你们,还不让陆危楼发觉呢?”
这种话,在这样凄凉的夜中,如此悚然。
连同萧沙的脸,也好像都成了教义中所形容的那种青面獠牙的恶魔模样,散发着森森鬼气。
萨瑶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一推德目桑,干脆利落道,“走!”他们的武艺不算是明教拔尖之人,原本是为了不引人注目,隐藏在众弟子中普通平凡,更有利于搜集情报。如今与四大法王中残忍嗜杀的血眼龙王相对,更根本毫无胜算。他们的确是教主派来的,本就是想要调查萧沙动向,没想到还未查出什么,竟然就要死在这里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萧沙确有叛心。
那两人三两下已跃上顶楼,萧沙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转瞬之间,已挡住萨瑶去路,一掌击出,萨瑶去势还未缓过,便与这一掌相撞,从屋顶倒飞数尺,喷涌的血色在夜空划出一道黑色印记,她咚一声沉重的砸在地上,溅起一地灰尘。
那德目桑回头之间,见此情景,脚步一顿,看到萨瑶眼神,只能忍痛向外飞去。
萧沙自上而下俯视着她,冷冷一笑,“哟,原本以为留下你,那小子也会来自投罗网的。”
萨瑶脸色苍白,在月光下更是苍白如雪,她唇色殷红,不知是唇脂之故还是鲜血,“萧沙,你竟然背叛教主!”
萧沙摇了摇头,笑道,“怎会?本座怎会背叛教主?不过是希望我教圣火,开遍这片富饶的土地!这难道不好么?圣火昭昭,区区纯阳,萤火之光,又岂配做这大唐国教之位?”
萨瑶呸了一声,“虚伪!早早在教中就听说你嫉妒王遗风,百般陷害。如今王遗风成为恶人谷谷主,你也需要一个势力与他抗衡是不是?”
萧沙伪装的平静面具有一瞬的碎裂,他瞪着仿佛燃烧着怒火的眸子,一脚踩到萨瑶胸膛,萨瑶只觉得胸骨又断裂了几根,再无法动弹,只得瞪着一双美目恨恨地瞪着萧沙。
“是又如何?反正这一天,你也不能看到了……”
他脚下一使力,萨瑶只觉得胸前一阵骨裂之声,嘴角的血再也控制不住,喷涌出来。她临死之前,便看到那身边,一阵尘土中,德目桑的脸。
他也被抓住了?
萨瑶绝望地瞪着眼睛,却再也无法吐出一个字儿来。
一个黑衣蒙面人站在屋顶,伸出的手缓缓收回。
显然,方才是他出手截住了德目桑。
萧沙看了那人一眼,冷道,“怎么才来?”
那人从屋顶跳落下来,走到萧沙附近,被面巾蒙着的脸只露出一双掩不住奸滑之色的眼睛,面巾下,他语气变得更为沉闷了,“还不是因为那位又让夏某人编曲儿写传奇送给惠妃娘娘。”
萧沙嘁了一声,嘲讽道,“那娘娘不过昨日黄花,回头还得被自己亲儿子的媳妇代替了。”
那人挑了挑眉,“你有印象?”他眼底划过一道狠光,“怪只怪夏某当初死的太早了。”
萧沙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不屑道,“死在王遗风手里,只能算你太弱!”
黑袖笼罩的手指有一瞬间的掐紧,他很快又恢复成那种地痞流氓的模样,“不错。所以这一次,我要把我受到的痛苦,百倍千倍的还回去!”
萧沙又试探了他一次。
黑衣人警惕之心又拔高了一重。这血眼龙王果然名不虚传,心机深重,手段狠辣。他,又在试探他是否清楚萧沙在王遗风屠城和文小月之死中所扮演的角色了……
哼……控魂之术!可恨,若非萧沙让他鬼迷心窍,他又怎会那般冲动的杀死文小月,招致王遗风那老疯子数十年无止境的追杀!
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如蛇虫鼠蚁一般窝囊的生活……
被抓去恶人谷中,被众人殴打,被王遗风折磨,最后还被肖药儿拿去试药!
偏生10086说萧沙也是重生之人,非要他找萧沙结盟,共谋大业!
若非当时它说漏了嘴,他还不知他的仇人除了王遗风外,这萧沙也是个搅屎棍一般的存在……
待他大计成功……定要萧沙也去陪王遗风!
他心中各种恶毒念头转过,脸上却没有表露分毫。
萧沙随脚踢了踢那两具尸体,“先控制他们,免得让人察觉什么。”
黑衣人做出从袖中取物的姿态,转眼便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丹药来,“灌下去,教你一截曲子。夜间他们会听从你的指挥。”
萧沙捏着那两枚药,端详了会,“这药当真那般神奇?”
他冷哼了下,“不如你自己试试?”
萧沙,“试药这种事,当然不适合我来做。”他弯下腰,掰开萨瑶的嘴,将药塞进去。站直了身子。
原本死去的人,又站了起来。
萧沙摸了摸她的脉搏,不屑道,“还是死的?”
“难道你以为世上真有长生不死药?”
萧沙:……
“那白日里呢?”
“世上怪异武功那般斑驳,有一种不能见日光而夜晚修炼的功夫,也不足为怪?法王大人,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