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北斗石(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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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 齐英与影卫三人带了二三十只信鸟, 以及灵江离开西南城,前往城外向西六十里远的嵋邪林。

临走前,灵江还依依不舍, 落到殷成澜膝上,望着穿戴整齐的饲主, 以期从他的嘴里听出点好话。

烛火照着殷成澜的侧脸, 一半浓墨重彩, 另一半阴影晦暗,他心不在焉的拍了拍眼巴巴瞅着他的小黄鸟:“走吧。”

小黄鸟回以小翅膀拍拍他手背:“等我回来。”

“……”

西南多陡山密林,刚一出城,齐英便带人钻进了漆黑茂密的林子里, 他随手放出一只信鸽,一闪而过, 没入茫茫夜色中。

然后伸手探进一只笼子里, 笼中的灵江沉默着跳上他的手指, 被他放到了肩膀上。

即便救过这个人, 灵江依旧跟他不熟,齐英在树林里施起轻功飞快的穿梭,灵江抓着他肩头的布料,纵然被风吹的羽毛簌簌作响,身姿却纹丝不动。

齐英赞赏的侧头看他,低声向他讲述了嵋邪林的状况。

“我们已经在嵋邪谷外守了半月有余,此地只能进不能出, 时日已久,裴江南不死,想必也到了弹尽绝粮的地步,你不必担忧寻不到他,他误入之前身上有伤,血腥味能引出林中蛭虫大量聚集,你进入之后应该很容易就找到他。”

灵江没说话,他的心已经飘到了小院里坐在烛火下的男人身上了。

西南城的夜色虫鸣在吟唱,风吹动院子里的树影,晃动映到了窗上。

连按歌送上了西南特有的古水红叶茶,甘甜的茶香萦绕着烛光摇曳在淡淡白烟中。

“他快来了。”连按歌说,站在殷成澜面前,眉眼之间有些犹豫,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却不能干脆的吐露。

“你想说什么?”殷成澜抬起头,他的神色格外平静,甚至趋于冷漠,烛光照在他眼里,很快便沉没在那双幽深的眼中。

连按歌见他一副心如磐石的样子,没跟着一起淡定,只有种前途风雨飘摇的感觉:“贸然前来,甚是鲁莽,稍不着意,命都没了。”

殷成澜抿了口茶叶,古水红叶茶香的甘甜后味绵延,但他却不再喝了,比起甜,他更喜欢清冽的苦:“来都来了,你现在再劝我,是不是太晚了。”

连按歌将茶盘夹在胳膊下,靠到了门边:“我在试图挣扎。”

殷成澜道:“我心意已定。”

连按歌道:“挣扎失败,我先退了。”

说完,将盘子往身后一背,慢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纵然说着鲁莽,却也是一点都不怕的。

没多会儿,房门忽然开合一下,风都还未进来,便又被轻轻拢上了,屋中赫然多了一个身影,正是白天在城门楼下拦住他们的校尉。

“冯统领,多年不见了。”昏黄烛火下的殷成澜微微颔首,抬手指向一旁:“坐吧。”

他淡定自若的笑容刹那间如一把锥子破开了冯敬的胸膛,那日夜漫长的挣扎和惨烈的过去一股脑从他刻意压制的陈年旧血中喷涌而出,鲜血如泉,潺潺流成了十年岁月。

冯敬的手扶住桌角,手臂绷起青筋,手指几乎嵌入木桌,望着殷成澜半晌,才终于缓缓的、克制的低声道:“太子。”

殷成澜哑然失笑,笑容里透露着寒刃冷霜,眼里更深沉漆黑:“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了。”

他侧了下头,似乎在倾听窗外的蝉鸣风声:“我记得他给我赐了谥号,叫什么……是了,怀远王。”

冯敬猛的抬了下眼皮,头却没抬起来,放在桌角的手骤然一紧,握成了拳头,死死盯着上了红漆的桌面,那上面的殷红在他眼中化成了大片大片鲜血。

终于,这位统帅皇城禁军的大统领再也忍不住了。

他上前一步,撩起衣摆,单膝跪了下来,弯下一辈子僵直的脊背,俯首称臣的瞬间,泪水涌上了眼眶。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却没说出来,男儿天性的不善言谈在这一刻,将他委屈愤懑震惊全都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肩头,无言倾覆,只留给殷成澜一个难以抑制颤抖的脊背。

这个时候,殷成澜终于收起了脸上那种要笑不笑要怒不怒要哭不哭的虚假面孔,他像是不知道该再露出什么表情一样,只好面无表情的别开了头:“这是要做什么,按歌,扶冯统领起来。”

连按歌破门而入,将眼弯成月牙儿,拍拍地上的冯敬:“快起来吧,哎哟。”

冯敬坐到了殷成澜面前的椅子上,不好意思的垂着头:“我今日忽然见到……”

“十九爷。”连按歌在一旁提示。

冯敬感激的看他一眼:“小歌子都长这么大了,差点没认出来。”

连按歌:“……”

你才是小鸽子,你全家都是。

“今日忽然见到爷,一时有些没控制住,在城楼下险些暴露了爷。”

连按歌道:“知道是你,我们才敢闯关。”

冯敬不好意思的局促一笑,“没想到爷还活着……呸呸,爷定是要长命百岁的。”

殷成澜看他这副局促的样子,眼里也染了点零星的笑意和怀念。

连按歌深深一叹:“已经十多年了啊。”

这句话像是闸门,放出了宣泄的洪水,方才疏漠的气氛立刻被冲散,待情绪稳了些后,他们开始说起过往。

那是十年之久留着血和恨的过往,一幕幕就这么在寂静的深夜逐渐剥落,在殷成澜面前露出里面一如初见的鲜活的眉眼。

殷成澜听着连按歌与冯敬低声交谈着,好像恍然之间又回到帝都王城高大青色的宫墙里面,他乃是大荆历史上最年轻的太子,身负七战七捷赫赫战功,抚定内外,清明朝政,礼贤下士,宽厚人臣。

十余年之前,他曾在边陲寒风凛冽中一手筑建起大荆最强悍坚不可摧的军队,守住了这虚张声势的大荆王国,也曾在满城京华笔诛墨伐的尖锐史书上留下了三千飞鹄纵横江南江北,一夕之间送数万旦赈灾粮下河西河东的青史。

可也是十余年之前,他在千里无人万里寒霜的雪原收到了来自奢繁帝都废黜太子的圣旨,也曾在宫墙外受辱含恨、被逼咽下了椎心泣血的□□,从此将一身抱负埋进了荒古野岭,达官显贵的身份卑如尘埃,一腔赤诚热血浇成心凉。

这十年过得可真快。

“爷的腿!”冯敬突然出声惊道。

连按歌勉强勾了勾唇,含蓄模糊道:“那毒不太好解。”

冯敬眼底一凛,去看殷成澜。

后者却没什么表情,将古水红茶换成了凉水,低头饮下半杯:“不必多说。”

冯敬的胸膛剧烈几下,放在腿上的手攥紧,好大一会儿,才终于平静下来:“爷此行是为了?”

殷成澜道:“皇城侍卫大统领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冯敬的后背登时冒出一身冷汗。

殷成澜道:“他躲在宫里这么多年都不敢出来,如今好不容易露面,我怎能不来见见他。”

冯敬哑声说:“爷是想?”

殷成澜笑了,笑容里有几分疯狂,冯敬看见,呼吸微微快了起来。

不过殷成澜很快收敛情绪,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就像刚刚将这汉子吓得脸色发白的人不是他一样:“你放心,我不过是想见见我那多年不见的兄长。”

“十九爷是想让我做什么?”

殷成澜招手,让他上前一步,一夜秉烛夜谈。

待天色渐明,冯敬离开之前,忽然转身问道:“爷这些年都在何处落脚?属下一直相信爷还在世上,可哪里都打听不到您的消息。”

殷成澜向后靠在轮椅背上,放松身体,一夜未眠让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却不见倦色,他温文尔雅的勾起唇:“天地之大,何处是家,何处不是家。”

冯敬叹气,拱手拜了拜。

连按歌将他送出门外,进屋后见殷成澜闭目养神,他反手将屋门关上:“不告诉他我们的身份,爷不信他。”

殷成澜睁开眼,眼底像一滩化不开的墨:“他是忠臣。”

连按歌等着他的下一句。

殷成澜挥开窗户,清冽潮湿的草木芳香盈满屋子,晦暗的天光落在他的脸上,好像笼罩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纱,使他的神情模糊起来。

“忠君之臣。”

连按歌便明白了他话里的话。

天色大亮时,灵江终于到了嵋邪林附近。

那是一片枯叶腐败的惨绿色,枯死的林木如鬼影般静静伫立着,虬结的树根从烂淤泥里裸露出来,周围死气沉沉,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没有鸟想在那里拉屎,灵江也不例外。

他抬头扫了一圈,感觉到了隐藏在暗处的影卫。

不远处的石块上坐了个正在歇脚的过路老头,乍一看见忽然冒出来的一行人,惊讶的瞪起了眼,眼角原本一层一层叠起的皱纹都舒展了,摇着扑扇佝偻着背就要走过来,半路被影卫拦住了,不知道说了什么,搀扶着老头离开了这里。

驭凤阁的人将嵋邪林围了个水泄不通,没有人能进去,而裴江南不管出不出来,结局都将是一样。

随身携带的笼子里的几只信鸟不安的躁动着,扑棱着翅膀想要挣扎出去,训鸟人取五谷喂了一遍,才稳定下来情绪。

齐英也拿着一捧豆子要去喂灵江,被小鸟冷冷的抬起小翅膀抵住了手。

“不必。”

灵江负着翅膀跳到他肩头,眺望嵋邪林,一阵风吹来,浮在烂淤泥上的青萍荡起一层不详的波痕。

“什么时候进去?”灵江问。

齐英道:“再等等,正午的时候比较好,瘴气稀薄。”

灵江抖着头上的呆毛,看起来很不耐烦。

齐英以为他是紧张,劝了两句,灵江正扭头梳理羽毛,闻言,冷着脸说:“我着急回去见十九。”

齐英等着他最后那个‘爷’字,却没等到,惊世骇俗的瞪大了眼。

灵江傲娇一甩脑袋,就显得一撮呆毛清新飘逸。

正午十分,一声悠远浑厚的钟声从不知名的山林上空荡进了西南城,越过斑驳的城墙,传出使人驻足凝望的力量。

古刹里,一人身穿玄色龙袍,双手并在胸前,望着古铜钟的方向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主持大师步出佛堂,将一只紫檀木锦盒递到了皇帝的手中:“陛下,这便是了允大师圆寂后留下的舍利子。”

皇帝打开锦盒,只见金红绸布上放着一颗寸长、像玉又比玉石剔透的舍利骨石,竟形似南海观音坐莲像,上面的五官坐姿形容逼真,浑然天成,惟妙惟肖。

皇帝的面上露出喜色。

主持道:“了允师叔一生慈悲济世,留下大慈大悲佛像舍利,陛下此次亲自出宫远赴西南山寺送迎,其心可真挚,供入帝庙,他日可佑大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听他此言,皇帝一笑,他年过不惑,两鬓隐约斑白,举手投足之间气度不凡,又腕上缠一串殷红的佛珠,束身自修,更显得清净威严,合十双手念了声佛号:“能保天下海晏河清,就不枉朕此行。”

主持慈眉善目,与皇帝边说边往山寺外面走,说道,“有陛下此等明君,才是大荆万幸。”

守在寺门口的冯敬听见这句,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低着头,死死盯着脚前的一片土地。

主持道:“贫僧师弟近日在城中布粥讲经,听闻陛下前两日暗中前去旁听,得知之后为陛下所感,过意不去,愿亲自觐见,为陛下解疑答惑。”

皇帝将锦盒收入怀中,笑道:“如此一来,就有劳大师了。”

马车往城中回,沿途经过层林苍翠的山谷,皇帝气定神闲的坐在车中,望见外面风景秀丽,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好像在宫中积压多的污浊都随着豁然开朗的山景消散了。

他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这般苍翠的秋景,便勒令马车停下,站在路旁欣赏起景色来。

冯敬本打算招人来重新布置防守,皇帝转身道:“不必紧张,朕就是随意看看。”

冯敬握刀的手背浮出青筋,他执拗的跟在皇帝身后三步远的距离,将眼瞪成铜铃之大,僵硬的盯着前面,后背一身都是冷汗。

他脖子上的青筋隐隐颤动着,就像他的内心也在不见光的地方挣扎撕扯——什么是明君,什么是昏君,什么是切骨之恨,又什么是家国大义。

若是倾覆九州,报血海深仇,究竟值不值得?一如殷成澜所预料,初见的悲恸愤懑在今昔非比的光景中大起大落,待平静后,多年之前的情深恩重与如今的器重之情谁是谁非,孰重孰轻?

冯敬的内心痛苦不堪。

可他不知道,殷成澜这次出现却不是来复仇杀了皇帝的。

兴许殷成澜的骨血里早已经抑制不住沸腾的杀意,但他藏在魂魄深处、自幼以家国百姓为重的顾虑已经融进了他的血肉里,让他即便在仇恨之前,也能悬崖勒马,强忍着剜骨锥心的恨意,再三谋划出一个不至于令大荆荡动的复仇计划来。

人,非杀不可。国,却不能不管不顾。

冯敬被殷成澜眼里的滔天大恨惊住了,以至于忘记了如今歌舞升平,四境安定的大荆,也曾是殷成澜披甲持锐,在寒冬酷暑的边境枕戈待旦,一手建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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