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并不好走。
惨淡的浓雾缓缓遮住了圆盘似的银月,刚刚还月满西楼,这一会儿雾霭已经将月色彻底罩了严实,只留下黯淡的月光将人间照的一片凄清。
季玉山一脚踏进半人多高的荒草时就后悔了。
听人说的那条近路藏在远松岭的边上,弯弯绕绕,一端从鬼哭狼嚎的远松岭蔓延出来,另一端连着笔直的官道,从他刚刚打听消息的地方穿过远松岭需要两天,但如果能找到岭边上的这条小路,沿着路走,不出一日就能穿过这片鬼哭狼嚎的野山岭。
季玉山知道有近路能抄,但显然他不知道几乎是没有外地人能找到这条所谓小路,更不知道如果摸迷了方向,一个不小心就会误入远松岭。
远松岭是一片深山老林,不以湖光山色闻名,也不以悬崖峭壁显赫,自有一派令路人闻风丧胆的本事,那就是远松岭吃人。
故而也有人称其吃人岭。
远松岭吃人并非传说,单是今年年初,就有猎户冒死从里面抬出了两具尸首,尸体遍布牙痕,肚子被撕烂,里面的心肝脾肺都被掏光了,每到夜里,远松岭就会传出凄厉的呜咽声,好像冤魂索命,简直闻之骇人,听之可怖。
季玉山是个倒霉催的,像这种倒霉事往往能正好砸到他脑袋上。
他已经在心里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只好将怀里的包袱裹的更严,走的瑟瑟发抖,脚下的路被越发茂密的枯草挡住了,一脚踩进去,几乎看不见路在何方。
一声凄厉的嗥嚎从不远处扬了起来,将季玉山吓的一个狗吃|屎,一屁股墩坐到了地上。
他哆哆嗦嗦往屁股下一摸,拿出硌着尊臀的东西,借月光,凑到眼前一看,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那是一根还未被啃净的大腿骨,森森白骨上还挂着几缕鲜红的血丝,他被吓的快魂飞魄散,竟然还从那根大腿骨上认出来几枚牙印。
如果他没猜错,这应该是——
荒草丛的深处无风晃动,哒哒哒的声音从远处渐渐包围了过来,乌云将月光彻底掩盖,一片惨白的深夜里,一群眼冒绿光的饿狼终于被鲜活的人味吸引了过来。
狼群并不直接扑上去,而是像打量欣赏猎物一般,将他围住,用鼻子嗅他周围的味道,似乎是在判断他对它们而言的可否有威胁,然后张开腥恶的嘴,淌着口水,露出了锋利的犬齿。
就在头狼张开狰狞猩红的嘴时,忽然,一声微弱的扑腾声传了过来。
季玉山抬起头,看见不远处一只什么东西跌跌撞撞在半空飞着。
那玩意儿飞的极其惊险,颠三倒四,上上下下,眼看就要飞过这片生吞活剥的吃人现场,那东西的翅膀却极其不给力的在半空绷直,然后,像一块石头,就这么硬邦邦的掉了下来,正好掉在狼群中间,季玉山的脚旁。
季玉山作为倒霉蛋,又遇见了个倒霉玩意儿,于是在命悬一刻之际,伸手一捞,将那玩意儿捞进了手心,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浑圆的小黄鸟。
他心里哀叹道:“小鸟啊小鸟,你掉下来是为了替在下被咬的吗,可你这么丁点大,只能塞个狼牙缝啊。”
狼群幽绿的眼睛盯着季玉山,夹着尾巴,发出急不可耐的吞咽声,头狼蹄子刨着地面,扬起脖子对着月亮嗥嚎一声,率先冲了过去。
季玉山往草堆中一滚,他自以为滚了老远,实则只是笨拙的翻了个身,大腿被狼爪按住,猩红的嘴张开,饿狼喷出一股腥恶的热气朝他腿上咬去。
季玉山惊恐的闭住眼,将手里的小鸟往后一抛,既然他能饱腹狼群,就不用小东西再塞个牙缝了——锋利的犬齿穿透裤子撕咬上他的大腿,在即将贯穿他的血肉时,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却猛地一轻。
头狼重重地飞了出去,摔在一旁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
季玉山一缩大腿,蜷缩成鹌鹑,抱着膝盖睁开了眼。
他的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青年,那人甚是俊美,一身劲装打扮,气质极为清冷,鬓如刀裁,目似寒星,剑眉微凝着往季玉山身上一扫,眉目间流露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疏漠。
青年手里拎着两只牛头那么大的八棱梅花锤,用脚尖碰了下地上的季玉山,嗓音略带沙哑:“能走吗?”
季玉山一个骨碌爬起来,抓住手里的包袱,说:“少侠,有狼!”
“不瞎。”青年身形一转,一锤砸向冲过来的头狼,那狼很是强壮,狼爪锋利,站起来估摸也有一人之高,然而被他这一锤砸的直直飞了出去,狼头凹下去,溅出一洼腥红滚烫的脑浆。
季玉山下意识想叫一声出来,被青年看了一眼,尖叫声便被掐断在了喉咙里,半个音儿都没敢再吐出来。
头狼已死,其他的狼盯着两个人,发出跃跃欲试的低吼声,一只先扑了上来,紧接着,群狼立刻发起攻击。
青年大概没想到狼群依旧不休不饶,眉间拢起三分不耐,纵然如此,他依旧语气平静的对身后的季玉山道:“让让。”
然后不等季玉山让开,狼群已经扑咬上来。
青年站着没动,乍一出手,梅花锤直直砸向一只狼的脖颈,只听骨骼一声错裂,那只狼在半空便已死透,摔在地上时,头颅扭曲的歪在了一旁。
狼是群居动物,极其擅长围捕猎杀,迎面的狼没吃到好处,有狼就从身后偷袭。
季玉山刚想出声提醒,青年身后像是长了眼似的,抬手将一只梅花锤丢了出去,通体幽黑的八棱锤精准的撞上偷袭的两头狼身,沉甸甸的砸在地上,将两只狼压在了锤下。
也不知是青年用了内力,还是那梅花锤过于沉重,那两头狼被压住的瞬间,肚腹受力挤压,噗嗤一下,狼肚破裂,肚里的内脏哗的喷了出来。
周围的枯草被溅上恶血,血水顺着草茎慢慢滑落,躲在草丛中的狼群一而再再而三的扑杀失败,终于长了记性,股中夹着尾巴,不甘心的呜咽着,慢慢倒退,退出几丈后,一转身,钻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青年长身玉立在一地狼尸中,微仰头,打量着四周荒山野岭。
季玉山在动物脑浆和肝脏中努力压下胃里翻滚的恶心:“多谢多谢”。
看见身侧的八棱梅花锤,就打算帮忙拿过去还给青年。
谁知他握住锤柄抬了一下,竟丝毫抬不起来,只觉得这玄黑的的锤器似有千斤旦重,于是沉住下盘,把包袱往身上一甩,双手握住锤柄,憋了口气,卯足了力气将青年的梅花锤抬起了二寸,再往上抬,就抬不动了。
季玉山虽不是练武之人,也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竟然连将锤器抬起来都觉得费劲。
他甩着酸疼的手臂,红着脸看着青年:“太重了,要有多少斤啊?”
听见声音,青年从黑郁郁的野树林间收回目光,走了过来。
他一走动,季玉山发现异样了,原来刚刚狼群扑过来时青年竟然半步都没有动过,就这么站着杀退了狼群。
不等季玉山在心底惊叹青年的武功卓绝,便眼尖的看见青年左脚腕上缠着白纱,此时纱布下有血迹隐隐洇了出来,他立刻惊道:“少侠,你受伤了。”
青年稳稳走到他身旁,像拎鸡毛掸子似的轻松将八棱梅花锤拎了起来,低头看了眼脚腕的纱布,皱了下眉。
他的表情就像是被蚂蚁夹了一下,根本不值得季玉山大呼小叫,把一双梅花锤用一只手拎住,从腰间解下酒囊,咬开瓶口,对着自己受伤的脚腕淋了下去。
血水遇酒氤氲的更快,没一会儿,脚腕上的纱布就彻底被血洇透了。
季玉山在一旁单是看着就已经疼得心肝直颤。
青年找了棵大树,靠着树坐下,抬起眸,月光从云层中露出脸,皎洁的月光映入他眼里,漆黑的瞳仁像是有琉璃似的泛着光,一双眸子真真生的好看极了。
他一边快速解开脚腕的纱布重新包扎,一边问:“万海峰下什么时候有狼的?”
他走了才不过十二三日,怎么就有狼占山为王了。
这青年名唤灵江,是万海峰上驭凤阁的一只信鸟。
季玉山蹲在他跟前,看他解开纱布,露出血肉模糊的脚腕,他脚上不知有什么东西,像是一圈生锈的铁环箍在上面,铁环的一边因为走动摩擦嵌进了肉里,将腕子割的一圈挨着一圈陈年老旧的伤疤。
季玉山看的直龇牙咧嘴,诧异道:“这里是远松岭,万海峰要往北边走,这边靠南了。”
他说罢,就见这位刚刚还‘虎狼之窝我自游刃有余’的青年浑身明显可见的一僵,那张清俊无比的脸庞浮出一抹复杂。
季玉山被他这表情弄得心里一紧,忙问道:“怎么了?”
灵江将脚腕重新包扎好,神情肃穆,缓缓说:“我走错路了。”
南辕北辙大发了。
季玉山道:“走错路很正常,人又不是鸟,辨别错方向常有的事,我刚好也要到万海峰,少侠不如与我同行,路上做个伴……”
话没说完,就见灵江将八棱梅花锤往身后一扔,那沉甸甸的兵器不知被他丢到了何处,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季玉山睁大眼,想说什么,就看见了令他更震惊的一幕。
灵江站起身,皱眉看了看自己的脚,低声默念了一句,就这么光明正大毫不掩饰的在季玉山面前幻化成了一只通体浑圆、羽毛浅黄,头顶一撮呆毛的小黄鸟。
小黄鸟抬起受伤的小爪,单脚直立,仰起头,张开小翅膀,淡淡示意他伸出手。
季玉山前半夜被饿狼扑食险些命丧黄泉,后半夜被人在面前变成了鸟,这冲击一前一后,将季玉山夹击的要死要活,他在混乱的脑中勉强维持了一点清明,艰难的在心里做了对比,不得不承认亲眼看着一位俊美的公子转眼变成一坨屎黄屎黄小鸟的惊悚程度更胜一筹。
灵江也不着急,任由他震惊,垂着脑袋啄了啄绑在脚爪上放信的小竹筒,将盖子啄开,从里面倒出了几粒自己私藏的小米粒,意兴阑珊的啄了起来。
季玉山哆哆嗦嗦从万马奔腾的想法里回神,把小黄鸟托在手心,喃喃道:“少侠是驭凤阁的信鸟?”
灵江慵懒的坐在他手上,从毛茸茸的翅膀下撇出一根细细的丫形鸟爪,露出脚腕上那只刮的他满是伤痕的铁环。铁环是驭凤阁信鸟的身份象征,环上还刻有信鸟的编号,只是不知这铁环是不合爪爪,还是怎么的,将灵江的脚爪磨得这么严重。
季玉山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摸索着走山路,又道:“驭驭驭凤阁都是鸟人吗……怪不得能让江湖忌惮……”
灵江懒得搭理他,一句废话都不想说,任由他托着,走出四下无人的荒郊野岭,往万海峰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