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凤章君再一次走近隐匿在墙后的那个狭窄入口, 才刚刚发生过的一切,又全都在他眼前重新上演了。
中年男子癞施与妻子,带着年幼的养子阿蜒来到善果寺, 说要将这个能做不少粗活儿的幼童卖进善果寺里来当仆役。蛮子依旧用那簸箕般的大手粗鲁地摆弄着阿蜒的小脸, 如同在挑拣着一样货物。
他看了半天,仿佛满意,却又故意犹豫道:“这混血小子哪儿弄来的,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没有麻烦、没有麻烦, 绝对没有任何的麻烦!”
癞施连连摇头, 又扭头用手指着自己的老婆:“这孩子还是我家婆娘手贱给捡回来的。那年赶上地震,从柳泉城那边逃过来一大批的难民。这当中就有个胡媚子, 以前可能是在酒肆里头跳舞陪酒的, 抱着个娃儿来到阿珠以前帮忙的那家织染坊门口讨生活。织染坊的那些婆娘们可怜她,给她点粗使的活儿干着。可是后来, 柳泉城里的瘟疫也跟着闹过来了, 家家户户都要赶那群难民离开。织染坊的老板也要撵那胡媚子走。那胡媚子跪了几个时辰都没用, 最后人是走了,可却把娃儿给装在篮子里留在了染坊里头,还说什么不忍心让孩子跟着一起吃苦……也就是阿珠好心, 捡回来给一口饭吃。这若是换了别人,一看是个绿眼睛的, 哪家敢收留喔!”
他那名叫“阿珠”的妻子,似乎有些闷闷不乐的,此时也并不抬头帮腔。癞施似乎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 于是不轻不重地踢了她的小腿一脚:“欸!你说是不是?!”
阿珠吓得后退了半步,也不敢抬起头来,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如捣蒜。
蛮子“哼”了一声,又换了一个话题:“娃儿几岁了?”
“虚年五岁!”中年男子又忍不住添油加醋,“听说胡人和汉人的混血,长大以后个顶个儿地漂亮好看。这虽然是个男孩儿,但听说京城不少达官贵人可就好这一口……”
这禽兽不如的一番话顿时又令凤章君心头火起,只恨不得立时就将这个男人碎尸万段。然而眼前并非现实,况且距离天亮也不剩几个时辰,他知道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只见那蛮子抱臂听着癞施一通吹嘘,却仿佛不为所动,只是反问道:“既然这娃儿是个宝贝,那为何你们不继续养着?再过个几年自己卖个好价钱?”
癞施嘿嘿地陪着笑:“不瞒您说,本来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可谁知道我家婆娘的这肚子,说大就大了。您瞧瞧……”
说着,他竟将妻子一把拽过来,强迫她忝出明显隆起的孕肚。女子显然觉得羞辱,可却怒而不敢言。
只听她的丈夫继续说道:“蛮爷您也不是不知道,小的家里已经有了两个赔钱货,如今这第三胎我可是找人算过了,铁定是个男孩!可是天不凑巧,今年开春就是大旱灾,地里都裂开了,我们连自己亲生的都快要养不活了,哪里还有余钱来养活这个小兔崽子,您说是吧?”
凤章君留意观察了一下庭院里的土壤,地面果然干裂了一层,遍地都是青绿色的焦叶,就连墙根上的青苔都枯干跌落下来。
“哼,你自己养不活了,倒是想要让我们来帮你养活?”蛮子一声怪笑,“倒是打得如意好算盘!”
那中年男子连连摆手道:“蛮爷说笑了!这附近谁不知道蛮爷您和您的那群好汉兄弟们神通广大,能把孩子送出去过‘好日子’。您放心!您放一百个心!这孩子我们以后绝对不会来找来要!又不是我们亲生的,您说是吧?!”
言毕,他又贼头狗脑地嘀咕了几句,蛮子这才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成,那娃儿你先留下,钱,转天儿再来结。”
中年男子自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立马痛快地点头,然而那个名叫珠儿的女人似乎还有话要说。
她忐忑地看向蛮子:“蛮爷,不知您可否帮我通传一声,让我见见我那兄弟?”
“兄弟?”蛮子睨着眼睛看向珠儿,嘴角边上满满的都是不怀好意,“喔,你是说咱们那个慧空是不是啊?他可没空,他啊,‘忙’的很呢!”
这话仿佛是一句哑谜,又像是一句戏弄,顿时令珠儿再度垂下头去。
在蛮子的催促中,癞施将怀里抱着的阿蜒交了过去。
然而令所有人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原本看起来好像是在沉沉昏睡的阿蜒,突然间剧烈扭动挣扎起来。
中年男子猝不及防,松脱了手。只见阿蜒像只小野猫似的一个翻身就落了地,然后头也不回地就朝着大门的方向奔去——分明是早就悄悄地侦查好了地形,就要寻找最恰当的时机逃走。
状况发生得太过突然,无论中年男子还是蛮子,都没能及时出手阻止。不过短短片刻之间,小小的阿蜒就已经飞奔到了大门前,侧过瘦小的身躯,从门缝里飞奔而出!
年纪小小的,没想到已经这样机灵了。凤章君不禁佩服一笑,然而内心深处却觉得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不一忽儿,只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小孩的惊叫。紧接着大门就被粗暴地一脚踢开了。
走进来了三个牛高马大的壮汉,领头人的手里像提小猫似地,提着还在挣扎的阿蜒。
是蛮子的那群同伙!凤章君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群牛高马大的男人一进了院子,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珠儿默默地躲到了丈夫的身后,就连方才一脸泼皮无赖相的蛮子都变了脸色。
领头之人将阿蜒一把丢到地上,然后一眼扫过院子里的众人:“这是怎么回事?!”
不待癞施回答,蛮子便主动道:“哥,这是癞子他家里自己养的羊。混血的,漂亮!”
被丢到地上的阿蜒好像是晕了一小会儿,但很快又爬了起来,挣扎着想要再次往门口奔逃。
这一次,蛮子一把死死地抓住了阿蜒的衣领:“臭小子还想跑?!”
阿蜒愈发用力地挣扎起来,踢打着,并且最终张嘴狠狠地咬上了蛮子的手臂。
“小混蛋!你疯了?!”蛮子发出了一声爆喝,抬手就将阿蜒甩开。
只见那瘦小的身影无助地朝着地面摔去,额角硬生生地磕在了通往正殿的青石台阶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旋即再无任何动静。
那癞施赶紧凑上去,把人翻过来,只见阿蜒惨白的额角上鲜血汩汩而出,脸色已经灰败了。
怎么会?!
凤章君的心脏猛地一沉,只恨自己不能将那孱弱的身躯抢进怀里。
阿蜒已死,半空中已然再度浮起了金色沙尘,而这说明死路又将回归到原点。凤章君飞快地抓起一把石子儿,射向在场众人,然而幻像消失得实在太过迅速,他没能看见那些令他恨之入骨的恶人立毙当场。
当阿蜒那小小的身躯也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凤章君又回到了迷宫的起点。在心疼的同时,他也开始感到疑惑——自己并没有胡乱干预阿蜒的生活,若是依照现实发展,阿蜒或许会一直留在善果寺里受苦,但必定不会遭遇如此横祸。
所以说,迷宫中自然发生的一切,并不是现实……可那又是什么?
凤章君陡然回想起了在东仙源时,与练朱弦的几段短暂但却深入的交流。阿蜒曾经提起过,直到如今他依旧会时不时地梦见年少时在善果寺里的种种遭遇,反反复复地被折磨,以各种各样离奇的方式死去,然后惊醒,带着一身的冷汗独坐直到天明。
而相似的情况,同样也不止一次地在自己身上发生。
所以,此时此刻的这座迷宫,应该就是练朱弦的旧日梦魇。只是这一次,无论死亡多少遍,他都不可能醒来。而一到太阳升起之时,他就将永永远远地被自己的心魔所囚禁。
没多少时间了……
凤章君做了一个深呼吸,立刻迈开脚步走向墙后的入口。
——
如何让阿蜒平安地度过噩梦中的第一劫?
凤章君做出了一个有些令自己生气的选择。
当阿蜒挣脱了癞施的桎梏,朝着大门口飞奔而去的时候,凤章君掷出石子轻轻地敲打了一下他的膝盖。小小的孩子一个趔趄,扑倒在了地上的枯叶堆中,旋即被癞施追上来,解下裤腰带在两条腿上绑了个结结实实。
随后,那三个蛮子的同伙也从门外回来了,一群人像是看着牲口一般对着阿蜒评头论足。随后打发走了癞施与妻子,而蛮子也扛起了在挣扎中精疲力尽的阿蜒,跟着众人进了正殿。
凤章君丝毫未敢放松,立刻尾随着他们一路同行。
可是他才刚抬脚迈过门槛,立刻就发现眼前的场景并不是善果寺的正殿——
这里似乎是一间破旧的厢房,由于靠窗的那边砌着长长的一溜砖炕,因此看上去倒更像是废弃的僧寮。
与善果寺内的其他地方一样,这间旧僧寮内也是一片脏乱,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稻草,炕上的铺盖污脏得与乞丐用的没什么两样。窗户上没有窗纸,破烂的格栅全都用朽木钉死了,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此时此刻,被关在这间肮脏“监狱”里的,是六七个面黄肌瘦的孩童,一个个的都病恹恹、无精打采。凤章君的目光飞快地逡巡了一下,很快就看见了自己要守护的那个人。
此时的阿蜒,看上去似乎又要比刚刚被卖进善果寺的时候要略略长大了一些,换上了一身更为破烂的粗布衣服,不哭也不闹的,独自面对着墙壁,窝在角落里捆扎着什么。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来的,居然是一个身穿青色僧衣的和尚。
善果寺里的那些恶徒虽然也俱是光头僧衣,但掩盖不了他们的凶神恶煞;然而眼前的这一位,容貌清秀、神情恬淡,倒是真有几分出家人的超然感觉。
这是何人?凤章君感到困惑。当年他并没有在善果寺,亦或是那伙恶徒中间见到过这样的一号人物。
他正纳罕,只见那人已经来到了阿蜒的面前,俯身蹲了下来,低声道:“阿蜒,你可知道,今日你做错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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