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晚上依旧没有停止。
树枝上堆积的银雪过重, 随着骤然响起的断裂声, 一根小儿臂粗般的树枝折落下来, 在松软的雪地上沉出清晰的痕迹。
矣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 愣了好一会儿, 才想起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她还在魏知隶书房里里的榻上。
而魏知隶……
晨间里她曾于迷迷糊糊里听到一些动静, 想起休沐日已经过完, 魏知隶大概又是要进宫去处理事务了……
矣姀从榻上坐起来,唤了声“小桃”。
外间传来声音, 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一人出现在矣姀的面前。
却是霜华。
只见她低眉敛目站着, 态度是从未有过的恭谨和拘束, “夫人有何吩咐?”
矣姀移开视线, “我要梳洗。”
“奴婢这便去准备, 请夫人稍等。”
霜华转身出去后,矣姀掀开被子下床。
赤脚踩在地上的瞬间,眩晕的感觉袭来,矣姀身子一晃, 险些摔倒在地上。
幸好她及时扶住了床沿, 如此姿势也不算狼狈。
矣姀斜靠在床边歇了一会儿。
想着霜华很快便会进来, 她扶着床沿重新站起来。
走到桌边,矣姀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低头喝一小口。
凉凉的水顺着温暖的食道滑下,带来某种痒痒的还有些恶心的感觉。
矣姀轻轻皱起眉头。
须臾之后,到底没忍受住那种感觉, 她大声地咳嗽起来……
霜华领着几个伺候梳洗的侍人进屋来时,听到矣姀正在咳嗽。
当看到矣姀身上的中衣前襟上沾了点点红色时,她惊得眼睛睁大了许多,“夫人!来人……快,快去请大夫!”
矣姀蹙额。
因为还在继续咳嗽,她说不了话,只好对霜华摆了摆手。
霜华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只一脸恐慌地看着她,“夫人,你怎么咳血了?”
待矣姀的咳嗽声逐渐停了下来。
她抬眸看霜华,发现她的眼睛居然有些肿,不知道是昨晚睡不好还是……哭肿了。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我没事,梳妆吧。”
顿了顿,矣姀又道,“不必请大夫。”
霜华心中疑惑甚深,但是此时此刻也不敢多问什么,只得依言而行。
梳妆完后,霜华又吩咐侍人呈上了早膳。
矣姀无甚胃口,只勉强吃了一小碗粥。
放下瓷勺,矣姀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霜华,发现她神情呆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矣姀站起来的时候,霜华刹那回神,她抬头看了一眼矣姀又低下头,“夫人可是用完早膳了?”
矣姀颔首。
从究墨园出来,走了几步,察觉身后有人跟着,矣姀微微侧脸,“不用跟着,我想要一个人走走。”
霜华低下头去,小声应了声是后,她转身返回了究墨园中。
小道上的积雪早已经被侍人们清扫干净。
矣姀散漫地走在路上,看着日光落在积雪上折射出浅金色的光芒,她眯了眯眼睛,忽觉得这日头无趣又漫长。
再走几步,前方便是回听竹园的路。
矣姀思绪摇摆几下,心思一转,脚步往左边的方向而去。
入魏府以后,她的足迹一直在五个地方来回。
听竹园,云居院,阅明园,究墨园,听雨园。
别的地方几乎都没有去过。
今日虽然亦有事务要处理,但是她却提不起精神来,既然无心事务,倒不如四处走走,便权当做是散心。
如此想着,矣姀慢慢地朝从未踏足过的地方走去。
魏府里的布局崇尚自然。
矣姀一路走过去,走了些许时间没有看到飞檐,加之四周的树木众多,她产生了一种自己仿佛处身在郊外的错觉。
银装素裹的景色自然是极好看的,但是矣姀看了一会儿,眼睛便累得想要流眼泪。
她顿住原地,想着要就此返回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了几声琴音。
矣姀再听,发现那琴声断断续续的,乍听起来有些幽怨。
抿了抿唇,只犹豫一瞬,矣姀举步继续往前走。
转过一个拐角,路过一道拱桥,银苍的雪枝之间,一方深色的飞檐从中飞探而出。
矣姀仰头看着,动手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心想这地方原来也是有人住的,只是不知道……住的是何人。
她好像从未听人提起过。
琴声断断续续地响着,矣姀立在门外听了一会儿,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了几声咳嗽声。
非与她的声音类似,门内咳嗽的声音发自于男子。
矣姀立在原地一会儿,终是再次转过身子,伸手推开了门。
推门声音响起的瞬间,门内的咳嗽声止住了,但不过一瞬,那咳嗽声止不住又响了。
矣姀循声走过去,看到有一白衣男子盘坐在廊檐下抚琴。
男子面容苍白,身形消瘦,他手执锦帕捂嘴咳嗽,眉宇间病态尽显。
他是谁?
她为何从未见过他?
矣姀遥遥看着,并未打算上前打扰。
倒是那白衣男子停止咳嗽后,抬头朝她看来。
眸子中有诧异掠过,一瞬过后,他露出了一个浅淡近似于无的笑容来,“你可会抚琴?”
矣姀先是一怔,随后坦然地摇了摇头。
她目前只会几首简单至极的曲子,断不能算是“会抚琴”的。
男子有些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指挑了几个琴音,神色落寞地喃喃自语道,“那倒是可惜了……”
矣姀转身要走,又听到男子幽幽地道,“你是何人?除了送饭的侍人,我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了。”
矣姀依旧没有说话。
静默片刻,男子忽地抬头看着她笑,语气十分肯定地道,“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细看之下,男子的面容与魏知隶的其实有几分相似,但也仅仅是相似而已,两人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
魏知隶表面温和从容,内里深不可测;眼前的男子,表面羸弱散漫,内里……
矣姀皱了皱眉头。
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感觉,她莫名觉得眼前的男子或许并非是她看到的这般。
“外面风大,要不过来避避?”男子忽而提出邀请,话说完了,他语锋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用一种玩味的语气说道,“不知含珖公主是否愿意赏脸?”
矣姀走过去,不经意间看到他嘴角未擦干净的暗红色,她眸光紧了紧,“你……”
意识到矣姀有些怪异的目光,男子微微挑眉。
矣姀神色很淡,“你既然有疾在身,应该在屋子里好好休息的。”
没想到,他居然和她一样……咳血。
矣姀心中泛起涟漪。
不过,他的咳血症状是源自于病情的加重抑或是如她一般已经药石无医?
这倒是未知之数。
男子轻笑,垂首轻抚琴弦,待一段流畅的琴音出来后,他才语气不明地叹了一句,“死后自会有无尽的时间用来休息,现在……不急。”
矣姀:“……”
男子抬头看向矣姀,“你是在可怜我吗?”
矣姀摇头。
她的寿命或许要比他的更短,有何资格可怜他?
矣姀步上台阶,看他直接坐在地板上,目光朝屋子里掠去,发现屋子布置得很是简陋,她微微蹙额,心里对于他身份的猜测有了些许动摇。
如果眼前的男子当真是魏知隶的弟弟,想来,不应该会是这样的待遇的。
可他的面容又与魏知隶有几分相似……
看他衣着单薄,矣姀忍不住开口,“你不冷吗?”
男子愣了愣,“有点。”
“那为什么不穿多点?”
“臃肿,有失体态与风度。”
“……”
要风度不要温度,死要面子……活受罪。
矣姀在心里嘀咕两句,完全没有想起他方才说的那句“除了送饭的侍人,我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了。”
冷风吹来,男子不雅地打了个喷嚏。
矣姀笑看他,“你还是多穿点衣裳,又或者是进屋去吧。”
男子摇头,固执地低头拨弄琴弦。
矣姀想,她不应该在此逗留过久,是时候离开了。
她抬脚要走,男子又突然咳嗽起来。
这一咳便是咳了好久都没有停下来。
矣姀一开始还能淡定地看着他咳嗽,后来见他咳出了血色也没有惊慌,只是在他忽地跌倒在地上时,她才露出了一丝慌张的神色。
“你还好吗?”
矣姀俯身察看情况,男子面容发白眼眶发青,唯有那抿紧的唇间蕴着一丝鲜红的血色……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喂?”
男子没有反应。
矣姀伸手去扶他,手掌不经意间碰到他的脸颊,发现滚烫得厉害时,她才后知后觉他患了风寒。
“有人吗?”矣姀提高声音,“快过来帮一下忙。”
连续叫唤三次都得不到回应后,矣姀想着她是否要去究墨园唤人来帮忙,但是看到那人姿势蜷缩地躺着地上,她又有些于心不忍。
矣姀打算去屋里找御寒的大氅给那人盖上,免得他在她找人来帮忙之前受寒更甚,但是当她走进屋子后,感知屋子里温度和屋外的并无什么区别,某种念头自脑海里闪过,她伸手扶了扶额,心想她对事情的察觉好像不如以前敏锐了……
那人并非是因为要保持风度才穿得那么单薄的吧?或许,他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御寒衣物所以才……
屋子里没有炭火,冷得厉害,但是屋里始终是要比屋外好,至少前者可以挡风,但是他又为什么跑到屋外去呢?
……
需要思量的问题连续不断地出现,矣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在没有发现有厚实的御寒衣物的情况下,她直接抱起了床榻上单薄且看起来并不暖和的被子。
在廊檐下用被子把男子裹得严严实实后,矣姀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去找侍人帮忙。
待把一切弄好,已经是两刻钟后。
时间虽然很短暂,但是青玉园里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碳火烧起,冰冷的屋子逐渐变得温暖;被褥添上,躺着床上的人终于不再被冻得如虫子般蜷缩;请来大夫问诊,虽然病情不甚乐观,但是并非无药可救;侍人把屋子整理干净后,风中传来微暖的药香……
“夫人,该回去喝药了。”
侍人在旁轻声提醒,矣姀点点头,快步走出了青玉园。
回到听竹园,在小桃的絮叨声中喝完药,矣姀放下手里的药碗时,清秀的五官全部皱在了一起。
端起清茶漱口,她听到小桃在一旁疑惑又好奇地问道,“小姐,奴婢听别的侍人说,青玉园里住的那位是魏家的二公子魏知绶。奴婢不明白,既然是魏家的二公子,怎么会这么的……和大人比起来,这境遇简直就像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矣姀慢条斯理地用锦帕擦去唇边的水渍,没有说话,只浅淡地笑了笑。
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同是公子,待遇却有天壤之别,不过是因为两人相比,当中的一人出身更好罢了。
这世上,很多东西都能够选择、改变,唯独出身,无可选择、无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