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侍女小桃立在屏风外面, 看着屏风里侧半趴在木桶边沿的有些模糊的纤细身影, 轻声地道, “你已经泡了快有半个时辰了, 再不起来, 怕是要着凉了。”
屏风后的人没有应答, 没有动作,似乎是睡过去了一般。
小桃脚下微动, 要走到屏风后的时候,屏风后忽然响起了些水声。
“别进来。”矣姀声音沙哑, 鼻音浓重, “你在外面候着便好, 我自己来。”
“公主……”
“在外等着吧。”
“……是。”
木桶里的兰草汤已经凉了。
人在其中, 不动还好,一动便是阵阵的寒凉。
矣姀站起来想要穿衣,谁知道一个没站稳,她又跌了回去……
木桶里的兰草汤因为矣姀的动作而漾出了一些。
小桃惊慌失措地小跑进来, “公主, 你怎么了……”
矣姀从水里探出头来, 咳嗽几声后道,“我没事。”
“公主,我帮你吧……”小桃想要上前帮忙,但是因为有所顾虑,又迟疑在原地, 眼巴巴都看着矣姀。
矣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嗯。”
半刻钟后,小桃扶着矣姀往屏风外走去,一边走她一边道,“公主,我看你脸色不大好,额头也有些发热,不若待会儿我去请太医过来?”
“不用。”
“可是公主……还是请太医来诊望一下比较好,万一真的是着凉了,也好做准备……”
矣姀本想要摇头,但是想到了些别的什么,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在这样的时刻里,她确实是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比较好。
若是生病了……
这对她来说很是不利。
小桃派人去请太医后,又折转回到殿内来给矣姀擦拭头发。
矣姀坐在美人榻上,样子恹恹,有些无精打采的。
“公主,你是不是……不开心啊?”小桃忽然怯生生地冒出来一句话。
矣姀偏头看她,没有说话。
小桃慌张起来,“公主你不要生气,若是奴婢说的话不中你的心意,奴婢以后不说便是……”
矣姀摇摇头,莞尔,“我确实是不开心,不过不是因为你说的话,你不必紧张。”
见矣姀没有怪罪,与她说话时的语气还这样的平易近人,小桃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拿着梳子给矣姀梳发,一边梳一边好奇地问,“不知公主在担忧何事呢?”
从她的角度来看,矣姀不啻于是遇到了一件天大的喜事——本是贵女但是却忽然变成了身份尊贵的公主,这不能不算是一件幸事。
矣姀回过头来,语气平淡,“我没有在担忧。”
“既然无忧,那为何不开心?”
矣姀轻笑一声,“小桃,当你没有不开心的时候,你就是开心的吗?”
小桃一脸的理所当然,“对啊。”
“……”
人有喜怒哀惧,有无聊也有郁闷……
虽然说喜是开心,但是处于怒哀惧无聊郁闷等状态时,也不就等于不开心吧……
小桃的说辞,虽然不大合理,但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不是单纯就是蠢,小桃她……应该是前者吧。
“公主,你的头发好漂亮啊,又软又滑,又黑又亮……真让人羡慕。”小桃惊叹。
矣姀回头看了一眼小桃的发髻,“你的头发也不错。”
小桃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奴婢的头发与公主的差得远了……”
矣姀笑。
小桃这样的……活泼,单纯,倒也挺好的。
“公主……”
见小桃又要说话,矣姀有些不好意思地阻止了她,“小桃,我有些累了,想要睡一会儿。”
矣姀觉得,若是她不开口的话,小桃会一直找话与她说下去的,可是她……她现在真的没有心思和别人聊天啊。
小桃睁大眼睛,“公主,太医还没有来……”
矣姀微笑,“没事,等太医来了,你再叫醒我吧。”
“是。”
矣姀侧躺在美人榻上,回想起近来发生的事情,她轻舒了一口气,觉得心情微微有些压抑。
穆长豊不是她的亲哥哥,她变成了真的含珖公主。
这本应是最理想的结果,只是……
一想起这就是事实,她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那日在大殿上,她拼着头发被烧掉的危险,把融化的透明烛蜡神不知鬼不觉地敷到了那一截指骨上,以期来证明穆长豊与燕国皇族无关,没想到关键时刻,德有忽然打的一个喷嚏,让她功败垂成——指骨上被涂上烛蜡的只有一小部分区域,穆长豊的那一滴血恰好落在了区域之外……
天意弄人。
她本来想要为穆长豊遮掩身份,没想到,老天爷却让她看清了穆长豊的真正身份……
眼下,她又回到以前那种孤身一人的境况之中了。
矣姀露出一个苦笑。
生活似乎总是喜欢与她开玩笑。
总是在给她一些甜枣以后,没过多久又给她送来一个猝不及防的巴掌,定要让她从那些虚无的美好中清醒过来……
不过也好。
穆长豊不是她的哥哥,那他便没有以后身份被拆穿的后顾之忧。
只要他愿意为大昭效力,想必他的身份地位与性命都是能够保住的吧。
而她……
她还不知道昭皇会如何处置她。
近日无事,矣姀让小桃取了些史书来给她看。
看书的时候,想起魏知隶所说的以史为鉴,她还特意地寻了某些相关的事例——有关于如何处置前朝皇族的事例。
这样的事例,史书中的记载并不多见,但是矣姀还是找到了一两例。
看完以后,矣姀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因为史书中的那些前朝的皇族们,无一不例外的都被胜利者给处决了……
在穆长豊的身份还不能被确认的时候,魏知隶曾言,若是穆长豊不能被昭皇所用,昭皇对他的处置便是以史为鉴——被处死。
同理,矣姀想,若是她不能为昭皇所用,即将等待她的,应该也就是死亡了吧。
要活下来,便要有所价值。
矣姀目前还不想死,她也没想过要死。
可是糟糕的是,她目前还想不到,她于昭皇而言有何价值……
……
“公主,太医来了。”
消失了一会儿的小桃再次出现在矣姀的面前。
矣姀睁开眼睛,所有的情绪都被压在了眼底之下,她颔首,“好。”
此次前来给矣姀诊脉的太医是太医院的陈太医。
陈太医看起来大概五十多岁,一身白色的官袍,未语先笑,面容可亲。
他搭着矣姀的手给矣姀诊脉的时候,诊着诊着,眉心皱起的弧度也在逐渐地加深……
就在矣姀暗中猜疑她是否是得了某种不治之症的时候,陈太医松开她的手腕,方才还万分凝重的神色在瞬间变得轻松起来。
矣姀:“……”
只见陈太医伸手捋了一下胡子,先是说了一大堆外行人听不懂的药理后,然后才慢悠悠地说,“公主,你这症状确实是要感染风寒的前兆,不过这是正常的现象。”
“现在是夏末到初秋的过渡时期,很多身子不大好的人都容易在这个时候感染风寒,这样的症状,不用吃药,只需要注意一下保暖,防止前兆恶化成风寒,不日便可不药而愈。”
矣姀:“……”
心里的大石到底是顺利地落了下来,矣姀点头,“多谢陈太医。”
陈太医呵呵一笑,“公主客气了。”
小桃走上前,“陈太医,奴婢送你。”
陈太医嗯了一声。
提着药箱站起来的时候,陈太医忽然对矣姀使了个眼色,矣姀有些惊讶地回望他,陈太医很快便朝小桃方向看了看……
矣姀心里有些惊疑,但是在刹那之间,她还是很快便做出了相应的选择。
毫无预兆地轻哼了一声,矣姀忽然用手抱住头,声音痛苦地道,“陈太医……我,我的头,我怎么觉得头这么疼……”
陈太医俯身看了看,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他回头对小桃道,“公主突然头疼,我要施针救治,对了,我的针灸针落在太医院了,小桃姑娘你去替我取来吧。”
“好好好……”小桃一脸焦急,“好的陈太医,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话说完后,小桃急忙忙地离殿了……
看着小桃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后,矣姀停止哼叫,一脸认真地看向陈太医,“陈太医,你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陈太医微微点头。
“你请说。”
“公主,你有没有觉得……身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啊?”
“就是头疼,身子发冷,头晕,心绞痛等诸如此类的不适,公主可曾感觉到?”
矣姀想了想,摇头。
“没有?”陈太医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方才微臣为公主诊脉的时候,发现公主的脉象和常人的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公主的脉象时强时弱,毫无规律,且脉象处于弱的时间要长于强的时间,这并非是正常身体康健的人会有的脉象。”
“你的意思是说,你根据脉象推断,我身患某种疾病?”
“是。”
“什么病?”短暂的恐慌过后,矣姀连忙追问,“那是什么疾病?”
陈太医摇摇头,“微臣现在还不大清楚,要回去翻阅医书才能知道更多的一些线索。不过,据微臣的浅薄见识看来,公主身上的病症,像是中了某种蛊毒。”
“蛊毒?”
“是。”
“那你要多久才能确认诊治?”
“这个……微臣也说不准,或许明天就可以,或许后天,大后天,十来天,半个月……”
“……”
瞥见矣姀脸色发白,陈太医继续说道,“公主,岁云山有精通蛊毒之人巫渺,传闻这世间没有他解不开的蛊毒,公主若是……”陈太医压低了声音,“公主若是有机会从宫里离开,还是去一趟岁云山吧。”
“微臣不才,或许无法在短时间内确认公主的病疾,但是一旦确认,微臣会尽快通知公主的……”
“公主病疾?什么病疾?”
一道略有些低沉的男声忽然在不远处响起。
矣姀和陈太医同时回头,看到了站在殿门旁边一身紫衣的……魏知隶。
矣姀正想要询问魏知隶是什么时候来到的,又把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去了多少,可看到魏知隶气息不稳的模样,她把几乎要到了嘴边的话语吞了回去。
看他的模样,应该是才到不久,并没有听到什么。
或许他只是听到了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陈太医,公主有何病疾?”
魏知隶一步步朝他们靠近,目光泛凉。
陈太医看着矣姀,矣姀语气如常地开口,“我头痛。”
“头痛?”魏知隶蹙额。
“嗯。”矣姀屈起手指,用指背敲了敲头,皱眉道,“陈太医和我说不能讳疾忌医,三国时的枭雄曹操便是因为头痛之疾而亡,我若是不能……”
矣姀的话还没有说完,魏知隶便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陈太医,这是你要的针灸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