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肩舆抬到, 薛翃陪着萧西华上了肩舆,又将道袍给他盖在身上。
西华不肯放开她的手, 薛翃低低在他耳畔说道:“我会陪着西华去见皇上。”
萧西华才总算松手, 手心血渍未干,便在薛翃的手上留下了两道黏湿的血印子。
一路上,众多宫女跟内侍纷纷瞩目,避退之余窃窃私语。
不多会儿来到甘泉宫, 郝宜听了消息亲自赶了出来, 见萧西华脸上带着血渍, 连薛翃身上都血迹斑斑, 吓得变了脸色, 跺着脚叫道:“这是怎么了?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对仙长也下了手了?”
齐本忠忙道:“你且看仔细,哪里就是对仙长动手, 是沾染的萧道长身上的血渍罢了。”
郝宜仔细看了眼,这才略松了口气, 但又看萧西华伤的不轻, 便又咬牙道:“一帮子狠心歹毒的, 知道去了你们那个地方就得不到好儿。哼!”
薛翃道:“郝公公,我能陪着师侄面圣吗?”
郝宜道:“瞧您怎么说的呢,不过是看您愿不愿意罢了,哪里就说能不能了。”于是迎着入内。
薛翃一侧扶着,小全子本在养心殿门口探头,见薛翃来到的时候,早伶俐地赶了过来, 一左一右帮衬。
养心殿正中,皇后何雅语坐在正嘉皇帝左手侧,地上直挺挺跪着的却是江恒。
郝宜先一步禀告了正嘉,皇帝抬头看时,一眼便先看清薛翃身上斑斑的血渍,两只眼睛顿时更暗沉了几分。
薛翃扶着萧西华入内,替他说道:“西华伤重,请万岁体恤。”
正嘉吩咐:“搬一把椅子给萧道长。”
两个小太监抬着一把紫檀木的圈椅过来,就放在铜炉的旁边,郝宜又特在上头垫了两个缎子软靠。
西华落座,因身上伤痛,便闷哼了声。
进门之前薛翃已经暗中把过他的脉,察觉那股大江奔流似的气息终于有些收敛之势。
薛翃想了想,突然想起身边还有一颗星香丸,最能理气醒脾,疏肝解郁,可以协助驱除还真汤的毒。
于是忙去荷包里拿出来在手中捏碎了,送到萧西华口边。
郝宜早叫人倒了一盏温水,亲自送过来,想了想,便自己俯身喂给萧西华喝了。
自始至终,正嘉并未言语,旁边的江恒虽近在咫尺,却也并未出声,更不曾看过这边一眼。
直到萧西华服了药,正嘉才说道:“萧道长,你觉着如何?”
西华把薛翃的手轻轻一握又松开,自己摁着圈椅的月牙扶手站起来:“小道,参见万岁皇帝陛下。”
正嘉嘴角微微地一挑。
仿佛是一阵劲风卷着那一抹笑影,昙花乍现,又消失无踪。
皇帝说道:“慎刑司的人,折磨的你够狠的,你可招认什么了?”
萧西华道:“小道着实没有什么可认的,是各位大人误会了,请万岁明鉴。”
皇帝道:“他们是瞒着朕做下的,若朕早知道,是绝不会容他们伤害你分毫的。”
西华哑声:“小道多谢皇帝陛下。”
正嘉顿了顿,目光往旁边,扫过何雅语,又扫过地上的江恒,终于道:“你们都听见了吧,出家人不打诳语,被慎刑司折磨了一宿,到现在都没有改口,还想怎么样,难道真的要把人屈打成招?逼死方休吗!”
何雅语站起身来,面色发白,不能言语。
江恒俯身叩首:“微臣知罪了。”
萧西华因给捆绑了一夜,体力大损,勉强站起来回了这两句,便又头晕目眩,撑不住往后倒下。
薛翃忙着去扶,但她力气微弱,自不能够,几乎给萧西华压倒在地。
得亏江恒近在旁边,忙起身把他揽了一把,扶着坐在椅子上,然后自己才又跪下。
薛翃瞥他一眼,又忙给萧西华诊脉。
正嘉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地看着,目光在薛翃身上逡巡,见她满心回护顾惜萧西华,忍不住喉头微微一动。
片刻,正嘉说道:“江恒身为镇抚司指挥使,自作主张,横行内苑,可恶之极!降为副指挥使,再去慎刑司领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正嘉说完后道:“朕念你向来勤谨,这才从轻发落,若有下次,就不是这般了,去领罚吧。”
江恒俯身:“微臣感念天恩。”说着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自出殿领罚去了。
等江恒离开,正嘉才又说道:“萧道长远来是客,却无故被牵连入内,朕心甚痛之,叫齐本忠亲自护送萧西华回放鹿宫,让太医院派两位能干的给他调养身子,若有不妥,唯你们是问。”
齐本忠忙跪地领旨。
薛翃本要跟着一块儿离开,正嘉道:“和玉留下。”
薛翃道:“万岁,我想……”
“太医院的人你信不过?”正嘉不等她说完,不由分说地吩咐道:“叫你留下就留下,你这幅模样在宫内走动,让人看了,还以为是连你也受了刑呢。”
说着转头:“郝宜,领和玉到精舍,给她收拾妥当。”
薛翃回头看一眼萧西华,此刻齐本忠早命人扶着他出外,上肩舆抬回放鹿宫。
***
江恒去慎刑司领罚,萧西华回放鹿宫养伤,薛翃却给带到了省身精舍。
而这会儿,养心殿内只剩下了两人,正嘉皇帝跟皇后何雅语。
皇后从方才站起,一直都未曾落座。
正嘉也仿佛没留意一样,直等到众人都退了,皇帝才说:“你坐。”
何雅语谢恩落座。
正嘉说道:“你亲眼看见萧西华伤的如此,觉着怎么样。”
皇后谨慎地回答:“臣妾没想到,慎刑司的人竟然会对萧道长用刑。”
隐隐一声冷哼,正嘉道:“你是皇后,连这点儿都想不到?说出去也没有人信。”
皇后有点窘迫:“皇上,臣妾知罪。”
“你知什么罪。”正嘉转着手指上那宽宽的松石纹戒指,头也不抬。
“臣妾不该、不该把此事告知太后娘娘,让太后误会了这位道长。”何雅语低着头回答。
她早知道皇帝的城府深不可测,今日绝不会无缘无故叫自己来看这场好戏,必然是皇帝猜到了一切的缘起,所以也不敢再抵赖。
正嘉说道:“还有呢?”
“还有,”何雅语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把心一横,跪在地上道:“求皇上饶恕,臣妾也是没有办法才如此的。”
“你是六宫之主,什么叫没有办法?”
何雅语咽了口唾沫,声音里透出几分委屈:“皇上对和玉道长甚是宠爱,可是她毕竟是宫外之人,做事不羁,之前在云液宫前,竟公然向着臣妾提起昔日薛端妃的事,且说端妃是、是冤枉的……臣妾知道皇上宠信她,所以不敢如何……”
“所以你就去告诉了太后?”正嘉垂着眼皮,神情仍是淡漠的。
何雅语垂泪:“皇上,臣妾也是没有办法,臣妾也是生怕她再惹出别的事。”
“是吗,别的什么事?”皇帝追问。
“这……”何雅语不能言。
“你不敢说,朕替你说,”正嘉淡声道:“你是怕,和玉会给端妃翻案吗?”
这一句话入耳,皇后猛然一震,像是有一把刀刺中了自己:“皇上?!”她抬头看向正嘉。
正嘉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意?朕不仅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和玉的心意。”
他不看皇后,只是淡漠地瞥着身侧的水晶桃形水盂,里头斜斜地搭着一枝新摘的红梅,花朵开的正好。
那一点点鲜红,让皇帝的眼前出现方才薛翃身上,那白色绸子衣上擦蹭的痕迹。
刺眼,还有点刺心。
一念无明,皇帝猛地生出几分怒意,他微微倾身,瞪着地上的皇后喝道:“你真当朕是傻子!什么都想不到吗?用得着你自作聪明在背后挑唆太后!”
何雅语原本听他口吻淡淡,且透出几分窥破和玉用意的语气……正心中微微一动。
不料还未舒出一口气,万万想不到下一刻皇帝竟勃然大怒。
何雅语吓得俯身:“皇上息怒。”
正嘉冷看着地上的人,那手摁在椅子上,几番用力,才终于又松了下来。
半晌,皇帝抬头,深深吸了口气,重新缓缓地说道:“你是皇后,掌管后宫,一切按照宫规行事就罢了。太后身子不好,不要有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去惊动她老人家,不然的话,朕还要你这个皇后做什么。”
何雅语簌簌发抖:“臣妾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妄为。”
正嘉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太后向来看重你,你就越发该知道向她老人家尽心尽孝,没得不让她老人家开心,反叫她担忧的。如今也快年下了,好生把宫内该行的那些规矩都办得妥妥当当,把宫妃们都安置妥帖,再弄几处热闹的好戏给太后散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别让太后烦心,也别让朕烦心,那才是正经皇后该做的。”
皇帝这是在警告她不要管别的事……或许是和玉吗?
何雅语来不及仔细分辨:“臣妾遵旨。”
“起来吧,不必拘谨,”正嘉斜睨她一眼,继续道:“听说太子已经解了禁足,但也不能大意,从今日起,朕会再多派几个人随身跟着他,他正是爱玩闹的年纪,不能放任了。”
“是。”何雅语的心微微一宽,皇帝到底还是在意太子的。
正嘉说完了这些,又道:“另外,前些日子有人上书弹劾,说何贯在北边作威作福,且防卫鞑靼不利,所以朕派个特使过去看看。这人你想必也见过了。”
何雅语小心翼翼道:“那日养心殿前,臣妾是曾见了一面。”
正嘉说道:“你是皇后,又有太子,何贯只怕仗着你们的威势,有些轻浮不当之举,朕叫人去训斥他一番,改了也就罢了。”
何雅语听到这里,终于舒了口气:“臣妾感激皇上,明鉴万里,臣妾之父也必然誓死效忠。”
正嘉道:“知道就好。朕向来严对太子,今日又特对你说了这许多话,无非是为了你们好。别辜负了朕的心,退下吧。”
何雅语谢恩,正欲转身退下,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和玉。
但是皇帝破天荒地对自己说了这一箩筐的好话,自己这会儿再提别的,倒是大煞风景,或许还会惹得皇帝不快。于是只得钳口结舌,行礼而去。
众人都退了,偌大的殿内,又只剩下了正嘉一个人。
皇帝深深呼吸,一仰头,喃喃道:“蠢材。”
然后他起身下地,转身往后而行,不料还未出后殿的门,就差点跟一个人撞了满怀。
正嘉止步,不悦地垂眸:“干什么!”
那急急奔来的却是太监郝宜,因为情急,也没想到皇帝会冒出来,吓得一颤。
听正嘉询问,郝宜满脸苦色道:“主子,那个……”
“你不是在伺候着和玉吗?”正嘉突然觉着不对,“乱窜什么!还是她有个不妥?”
郝宜无可奈何,终于说道:“主子,奴婢本正叫人拿热水来,和玉仙长又说要喝点热茶,奴婢怕他们不利落,便自己去端,谁知一回来……才听说仙长方才自己走了。”
“走了?”正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郝宜已经跪在地上:“主子,是奴婢无能。奴婢……这就再去把人叫回来。”
正嘉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
放鹿宫。
薛翃进门的时候,正听绿云带着哭腔说:“下手怎么这样歹毒?不行,这件事我得去告诉师父!必要讨个公道!”
冬月也说道:“是啊师姐,他们太狠心了,素日在山上,就算大师兄有个行差踏错的,师父都不舍得罚他,你瞧瞧这身上,只不知还有没有内伤呢!”
两名太医在旁边诊过,忙宽慰道:“内伤不至于,只是好像是服了一点药,幸而药性大部分已经解了,如今没什么大碍。”
绿云问:“是什么药?”
太医不便多说,齐本忠笑道:“两位道姑放心,之前是和玉仙长赶去的及时,才给萧道长吃了解毒的药丸。不会有大碍的。”
不料绿云跟冬月见他一副太监打扮,一并连他也恨上了。
绿云冷哼道:“可不是吗,我们在这宫内,自然是要杀要剐,都凭你们的便了,如今肯把人留一条命送回来,已经是开恩了。”
齐本忠不好说什么,就只一笑。
还是萧西华撑着说:“两位师妹,不可对公公无礼,这件事也不是他的本意。”
正在这时,薛翃进了门来。
齐本忠忙行礼,两位太医也急起身,把萧西华的症状跟薛翃商议。
萧西华转头看着她,见她给太医拦着,他心中转念,便先对绿云道:“师妹,我口渴的很,你去熬一点汤给我喝可好?”
绿云听他吩咐,喜不自禁,忙道:“好好好,我即刻去,你想喝什么样的?人参鸡汤?百合银耳?”
冬月说道:“师兄体弱,这会儿人参汤必然适合。”
萧西华点头道:“就是这个了。多谢师妹。”
绿云冲他一笑,虽舍不得离开,但因是他的心愿,自然更加不舍辜负。
于是向薛翃告了声,便匆匆出门,冬月也随着她而去。
太医们同薛翃商议完毕,总算胸有成竹,便去开药方子。
齐本忠哈腰对薛翃道:“仙长,今日的事,其实并非江指挥使跟我们的本意,您跟萧道长……千万要谅解。”
薛翃道:“我知道。”
齐本忠又看一眼萧西华,这才告退。
一时屋内只剩下了两人,萧西华殷殷看着薛翃,眼中光芒闪闪:“小师姑。”
薛翃上前:“觉着怎么样?”
萧西华道:“好多了,已经无碍。小师姑不要担心。”
薛翃一笑。见他的手露在外面,上头还有伤痕没有愈合,心中刺痛:“我去拿药膏给你涂一涂。”
萧西华不等她离开,便挣扎着握住她的手:“小师姑。”
薛翃止步,萧西华道:“其实、我看见了。”
“你……”薛翃迟疑看他。
萧西华把心一横:“之前不肯告诉小师姑,是怕连累你,但是现在、此事既然已经完结,我、我不想再瞒着您。”
迎着薛翃的目光,萧西华道:“是太子……”
眼前仿佛又出现那日他无意中目睹的一幕,西华低低说道:“是太子杀了那位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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