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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石恺到兰叶巷赵毓门前,他见大门紧闭,就上石阶敲了两下,没想到,大门被打开。里面出来一个看起来很粗鄙的烧火的大妈,眼角垂着,嘴角上扬,像个无锡那边的大阿福。

大妈上下看了看石恺,“你谁啊?”

石恺,“这里是赵毓赵先生府邸?”

大妈,“俺家老爷倒是姓赵,叫啥,俺就记不清了。”

石恺,“你家老爷在家吗?”

大妈摇头,“不在。”

石恺又问,“出门了,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大妈盯着石恺,“俺要是知道老爷干嘛去了,俺就不烧火了,俺就是老爷了。”

石恺见她这样也的确没辙,本来他想要发火,可是见这位大妈虽然看起来粗,脸上却一直带着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感觉自己要是发火,都不太对劲。但是,要让他就这么走了,他也不甘心。

于是,他问这个笑脸大妈,“你是不是把客人赶走了,很开心?”

大妈摇头,“五年前,俺家那个老不死的跟一个给人缝裤头的寡妇私奔,俺就不知道啥是开心了哩。”

“……”

石恺见这里找不到赵毓,就转道去永嘉会馆。

他终于打听了出来,那天跟在赵毓身后一直没有说话,做派同雍京这边的贵人们不一样但是自成风流的人,就是十三行的周熙。结果,他也没有见到周熙。石恺这才知道,能够执江南十三行牛耳的永嘉周熙也不是简单人物,不是他这种纨绔子弟能轻易搭上线的。

石恺在雍京北城转了三圈,实在感觉无聊,就打道回府。

一回到侯府,他才知道他那个嫁给吉王做续弦王妃的姐姐回来省亲,正在花厅坐着同他们的亲娘闲话家常。

“我们家那位老王爷,心里想着要争气,其实也不争气。”

石恺唯一的姐姐吉王妃纤纤玉指拿着一碗参茶,闲闲的说着话。吉王妃不是一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但是毕竟是侯门公府的千金,出嫁后又在亲王府养尊处优了几年,日子过的富贵了,人就有了一种气度。她说话的时候也是柔声细语的,这样,才能让人静心用心去听。

“他倒是想着位高权重,可惜,血统太远,老祖上是盛元帝的儿子,现在也就辈分上挂着一个皇叔的称号。虽然他也是在京的亲王,可是除了一座王府,京郊的几处庄子之外也就没别的了。他都不要比雍王这样的小辈,就比定国公宁淮侯这些权臣都比不来。他对圣上交待的事情倒也精心,只是,圣上让他做的都是一些烧香烧猪祭天这些事,就算再精心,又能有什么前途?”

此时,王妃与石恺的母亲随侯夫人连忙说,“怎么,圣上看不上吉王?”

王妃放下参茶,随便换了一个姿势,显得犹如花照水一般,“圣上也不是看不上我们那位老王爷,圣上是根本看不到他。”

侯夫人则说,“平淡有平淡的好处。你别看着那些王公们,一个一个的烈火烹油似的,晚上也不一定能睡个安稳觉。”

吉王妃一笑,“娘可不要这么说,别看我们那位老王爷资质平庸,心可大了。他在朝堂上窝囊,可把皇上那套什么制衡什么的帝王心术都弄王府里来了。

老王爷把世子弄的每天疑神疑鬼的,好像我这个后娘总是想要害他似的。我儿子源儿还小,我只想着源儿平平安安长大,还真没有想去和世子争什么,谁知道,世子妃刚娶进门,就想要夺我的主持中馈的权。

这下好了,世子,世子妃,源儿还有我,都成了老王爷手中的棋子了,哪个都需要去巴结他!他到好了,真正就是稳坐钓鱼台。”

吉王妃说着一抬头,见到石恺,“哟,弟弟来了。”

石恺进来,先是行了礼,随后做好,轻笑着说,“原来还以为姐姐去了吉王府是掉进福窝了,没想到也有这么多烦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随侯夫人说完就问石恺,“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石恺一摊手,“看娘这话说的,我怎么叫终于舍得回来了,我这些天不是天天在家待着呢吗?”

吉王妃见侯夫人和弟弟两个人说话不太对劲,就问,“怎么了,弟弟又闯什么祸了?”

侯夫人则说,“到不是说闯什么大祸,他不知道跟人家有什么过节,在四大皆空坊设了赌|局把人家的小舅子给套住了,结果,人家一上赌|桌,连着十二个时辰废了他手下四个牌桌上好手,直接把账给抹平了。这是人家没下手,人家要是心歪一些,让你欠个大数目的账,到时候,你爹你哥哥就得卖房卖地去救你。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要是让御史知道了,再写折子参你老子,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吉王妃有些不以为然,“我当是什么大事,小孩子家的胡闹。娘您也别心急,父亲在朝堂上有实权,我在王府也算有些颜面,等闲的人一看咱们这样的人家就知道退让一些的。再说,人家不是也没做什么吗?”

侯夫人摇头,“真到人家做什么的地步,就晚了。”她又开始教训石恺,“雍京北城卧虎藏龙,这些住的人不是王公贵戚,就是有实权的封疆大吏,你别看人家的小舅子年幼可欺,人家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你也弄不明白。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多在家看看书,你老子也就省心了。”

吉王妃,“说的这么热闹,弟弟,你套的是谁家的小舅子?”

石恺,“他就是一个平头老百姓,什么都不是。他老岳父当年倒是有名有姓的,不过现在也不成了。他老丈人在北疆摔断了腿,早回老家了,现在也就是闲人一个。”

此时,外面有丫鬟给送过来桂花酸梅汤,吉王妃端起来轻啜了一口,“这位老岳父是哪位大人啊?”

石恺,“原来的兵部尚书兼宣大总督,尹明扬。”

啪!——

闻言,吉王妃愣是没拿住酸梅汤的青花瓷碗,直接磕在地上,汤水四溢,让她那条名贵的缎子绣金线的海棠花色裙子上平添了一抹深红,好像是飞溅起来的血,浸染了她的绣裙。

吉王妃,“你说那个人,是谁家的女婿?!”

侯夫人见她女儿声音都有些劈,“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石恺也纳闷,“尹明扬尹家的女婿,叫赵毓。”

吉王妃抬手捂住胸口,“娘,弟弟,有些话我不能说,说了就是灭族的大罪。赵毓这个人,不能惹,真的不能惹。”

石恺一愣,“怎么,他有三头六臂?”

侯夫人比她小儿子到底多了吃了几年的米,她一看王妃这幅尊容,立刻心中有了盘算,“我们借着这个因头去巴结巴结?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恺儿只不过和人家有了一些过节,又没有结成仇敌,摆了酒,请人家上门聊聊,再送些大礼,要是能化解,这也算是一桩好事。你看,成不成?”

“不成!”吉王妃果断拒绝,“这个人不但不能得罪,也不能去巴结。现在看,人家好歹没有跟弟弟计较。娘,让父亲,哦,不让哥哥出面请人家喝一顿酒。要是父亲出面,人家驳了咱们的面子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哥哥是侯府世子,虽然没有父亲贵重,但身份也能拿得出手了,他去最合适。咱们家礼别送,酒可以多喝,算是咱们赔了礼,告诉人家一声,以后见了面绕着人家走也就可以了。”

石恺嚎,“这个赵毓是什么人啊?!”

“弟弟,别问了。”吉王妃轻叹,“有些事情不扯开也就是一片鸿毛那么轻,要是扯开了,一整座泰山压过来也不为过。”

……

大本堂有湖,临靠近水面有一座精雕细琢的竹楼。

赵毓说,今天晚饭在这里摆,正好可以看着满湖面的红莲吃打边炉。

文湛沿着台阶走上去,看见柳丛容站在门口。于是,他问了一句,“你怎么站门口?”

柳丛容想要说话,可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就低头回了一句,“主子自己去看吧。”

屋子里面只有赵毓与黄枞菖。

赵毓正在杀鱼。

平心而论,他不是一个很好的厨子,当然,他做的饭文湛会毫不犹豫的吞下去,但是没有人否认,他的手艺同御厨相比,犹如云泥。

赵毓想要把鱼片的很薄,这样吃打边炉的时候只要用筷子夹着在滚水中一汆就好,只是,想法是好的,现实比较残酷。赵毓刀工不太稳,鱼片切的薄薄厚厚,什么样子的都有。

可是,……

黄枞菖在他身边,口灿莲花,“哟,祖宗这个刀工,那简直就是灶王爷临世,厨神再生。我想着,就是当年的名满天下的名厨凤晓笙也就您这个水平。看,这一刀下去,锋利,漂亮,直接把鱼骨头全剁开了,那叫一个好,那叫一个妙,那叫一个呱呱叫!”

文湛就在门口,有些听不下去了。

赵毓终于把鱼肉完全片了下来,松了口气,“黄瓜,在御前你也这么说话?”

“那不能够。”黄枞菖挺有自知之明,“我在陛下面前绝对没有半句废话。不然,御史那群鸟官肯定骂我妖言惑众。”

“你别白话了。”赵毓将鱼肉全部放在竹子编织的托盘上,“让他们准备好高汤,一会儿等皇上过来就可以涮着吃了。”

他转脸看见了门口的文湛,正要说话,柳丛容从台阶上来,“主子,宁淮侯来了。”

赵毓同文湛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文湛转身下了竹楼。

崔珩已经跪在书房中。

文湛,“起来,长话短说。”

崔珩站起来,垂手站立一旁,“前延绥镇守将军何晋在诏狱一直喊冤,他坚持说自己的虎符被盗,蒙古鞑靼进犯绥靖的时候他调不到援军,回雍京请旨又实在来不及,于是孤军作战,最后力不能及,只能先出城。当然,作为镇守主帅,他弃城而逃,致使十万民众落入敌手,这是板上钉钉的死罪,只是何晋的虎符被盗也是蹊跷。裴檀克复绥靖之后,将原延绥镇守将军行辕的大小官员押解回雍京,缇骑秘审了这些人,他们也都说虎符被盗,并且裴檀也的确没有带回虎符。”

文湛,“所以,延绥镇守将军的虎符就不知所踪了?”

崔珩,“更蹊跷的事情在这里。”

他双手拿过一个盒子交给文湛身边的柳丛容,让他放在书桌上,并且打开盒子。

这里面是一个牛皮袋子,还有,一尊黑金虎符。

崔珩,“这是承怡那日用细链i弩i箭从洪丁也就是浑·撒怜丁身上套出来的东西。一个牛皮袋子,里面装的就是延绥镇守将军的虎符。看样子,何晋说虎符被盗的事情是真的。”

文湛看了一眼虎符,他不喜欢这个东西失而复得的过程,看也不想多看一眼,于是让柳丛容合上了那个木盒子。

他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些手握重兵的藩镇将领都有便宜行事的权力。何晋求援,附近城池的驻防将领们只要确定前方战事紧急,就可以出城驰援,不一定要看何晋的虎符,也不一定要等雍京的旨意。不然,前方城池丢失,他们要是再无法守住自己的地方,罪责可滔天。这么看来,绥靖后面的驻防将领也是有意思,那是谁?”

崔珩,“随侯石寰。”

文湛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朕知道了。

此时,黄枞菖在书房门外等候,文湛让柳丛容把他叫进来,就问,“有什么事?”

黄枞菖躬身说,“主子,王爷知道崔侯过来,让他回完了事去竹楼一趟。”

承怡,王爷,……,似乎在这几个人组成的世界中,赵毓的身份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一般。

闻言,文湛看了看崔珩,而崔珩只是低着头,看不到眼睛,也看不到脸。

文湛一摆手,“你去吧。”

崔珩跪安。

黄枞菖在前面领路,崔珩上竹楼之后,发现赵毓就坐在栏杆上正在吃瓜。

这是拿着兵部勘合从西疆瓜沙肃兰八百里疾程运过来的蜜瓜,甘甜沙脆,咬下去汁水四溅,齿颊留香。雍京城的那些王公显贵们,分到一两个瓜都让人小心翼翼的切成片,一口一口小心品尝,绝不浪费,而眼前这位,……

赵毓像个松鼠一样,啃这种瓜跟啃窝瓜没什么两样,吃的他嘴巴子都歪了。

“一骑红尘妃子笑也不过如此,再这样下去,……哎。”崔珩装成一副西子捧心的样子,那句话’从此君王不早朝’愣是没敢说,他表演着痛心疾首,问,“说吧,让我过来做甚?”

“我让厨子给你打了两盒子点心,红豆莲蓉米糕,你的最爱。”

“倒是我最爱吃的东西,那我收了。”崔珩也不装了。此时,黄枞菖拿过来拿两个食盒递给崔珩,一打开,里面是点心和两个蜜瓜。

赵毓,“那就没啥事了,我还要在这里住几天,你回去吧。”

崔珩看着赵毓,“别说,还真有件事。周熙那里攒了局,三天后,四大皆空坊。他找不到你,于是请客票送到我那边去了。”

赵毓,“周熙请我?”

崔珩,“不是,是有人请周熙出面请你喝酒。”

赵毓,“谁啊?”

崔珩,“猜?”

赵毓,“最近和我有过节的人,……,呃,石恺?”

崔珩,“错。这次出面的是石恺的哥哥,随侯世子石慎。他好像要和你说什么事。”

赵毓,“我同他又不认识,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既然人家都动用了周熙请客了,这酒我肯定去喝。对了,周熙那边叫局了吗?”

崔珩看了他一眼,“没,他没敢。”

赵毓,“让周熙叫局。三山书寓的屠明珠,色艺双绝,弹的一手好琴,这次让周熙一定要把她请过来,再来几个下海之前会吹拉弹唱的倌人。到时候,大家喝酒,那帮子倌人们在旁边凑趣,场面一热闹,那位随侯世子是大事说不出口,小事说不清楚了。等大家喝上了头,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就得了。”

崔珩,“成,有你这句话,我让周熙去做。不过,你怎么知道屠明珠?你最近又出去喝酒了?”

赵毓,“当时想着给我闺女找个琴技老师,听过这位弹过琴,有大家风范,相当不错。”

崔珩,“给千金小姐找个倌人做老师,你还真敢想。”

赵毓,“人家做哪行是人家的事。”

黄枞菖在旁边插i了一句嘴,“祖宗,侯爷,什么是叫局,是不是就是喝i花i酒?”

赵毓瞪了他一眼,黄枞菖一缩脖子,进屋准备饭食去了。

掌灯。

赵毓借着灯光看着崔珩,忽然抬手靠近他的脸庞。

崔珩后退了一步,“你手上都是甜汁水,别摸我,省的招蚂蚁。”

赵毓连忙想要用袖子擦手,

“别用袖子擦。”崔珩说,“你身上这衣服是制造局从江南带回来的,湖州丝,因为是御用,所以当地织户精心织的,名贵异常,擦了手就太可惜了。我给你找帕子。”

“不用,我这里有。”

崔珩刚从袖子中拿出来他的帕子,就看见赵毓从袖子中也扯了一方白色的丝帕出来。崔珩久在制造局,一眼就看出那帕子是白色的底上面横竖织就的翔鸾纹,这是御用的料子。他在帕子的一个角落上看到了两个字,黑色编金丝的线绣成用了大篆字体,——文湛。

崔珩将自己的帕子放回袖中。

赵毓用丝帕沾了水,把手擦干净,就凑到崔珩耳边,在他的鬓角拔下一根苍灰色的头发。崔珩的头发又粗又硬,这根苍灰色的破败的发丝也一样,赵毓拿在手中,都感觉会扎破手指一般。

赵毓叹口气,“名将自古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崔珩不以为然,“我算什么名将,一直在讨生活而已。这世上谁也逃不出生老病死,我说,你也别悲春伤秋了,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吃几碗白饭。”

赵毓点头,“也对。”

崔珩,“你的点心和蜜瓜,谢了,我得走了,我回去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哎,苦命。”

文湛等崔珩离开竹楼,绕过湖面,走到红莲桥才上楼。

他一登上回廊,就听见黄枞菖追着赵毓问,“祖宗,你们说的那个叫局是不是吃花酒?当年绿直跟着崔侯下江南,那锦绣风流的阵势,他回京之后还怀念了很多年呢!”

赵毓没搭理他,见文湛回来了,就让黄枞菖他们滚了高汤,开始吃饭。虽然赵毓的刀工太烂,但是鱼肉新鲜,文湛捧场,一顿饭吃的也是和和美美的。

赵毓用筷子夹着片下来的鱼肉,在滚水中涮两下就拿出来,直接放在文湛的碗里,问,“味道还成吗?”

文湛,“挺好。”

赵毓,“你喜欢吃就好。”

文湛,“嗯。”

赵毓又夹了一片鱼肉烫好,沾了酱汁给自己,他就着米饭吃的很香甜。

文湛又问,“刚才,崔珩靠你那么近做什么?”

赵毓想了想,“我看见他有白头发,给他揪了。”

文湛,“哦。蜜瓜好吃吗?”

赵毓点头,“好吃。”

文湛,“方才黄枞菖问,叫局是什么意思?”

赵毓,“……”

文湛听他不说话,又说了一句,“你还喝花酒?”

赵毓,“不能翻旧账。”

文湛看了看他,“我怎么觉得,这不是旧账?”

赵毓扒拉了两口鱼肉和米饭,不再说话。

文湛忽然笑了,“说我方正,看见那些禁宫秘药耳朵会红,我看你心虚,耳朵也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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