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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造化知道赵毓不会说实话,他也只是问问,俗话说“张口三分利”,“有枣无枣打三杆子”,万一赵毓心情好一些,没那么防备,也许就告诉他了这个小白脸的真实身份也未可知。
于是,他笑着说,“赵将军真会说笑。”
“我可没说笑。”赵毓故作神秘,“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大实话。”随后,他一挥手,“行了,不和你扯这些有的没的。老徐,我记得你跟了徐总督之后才改姓徐,你原来姓什么?”
“巫。”
赵毓转头对文湛说,“这是徐绍府上的大管家,老徐,徐造化。”
这个当口,徐造化却转身对文湛说,“这位公子,赵将军与我们家大人是旧相识,我不敢高攀,可也算是与赵将军认识多年了,所以说话也就随便些,您别见怪。”
“别,别,别!”赵毓连忙摆手,“是我不敢高攀才是。我现在可是平头老百姓一个,不敢同徐总督攀什么旧相识的关系。人家可是镇守北境的柱国栋梁,圣——眷——正——隆!”
一个咬牙切齿的“圣眷正隆”把徐造化说的全身发毛。他赶忙说,“这都是圣上的隆恩。我们大人每日总是很惶恐,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唯恐辜负圣恩。”
赵毓却森森然咯咯笑着说,“老徐,你们家小爷睡了人家雍京守备府用大红花轿抬进门的明媒正娶的命妇儿媳妇,这本身就是雍京一景,再来,居然还能给人家那个王八夫婿谋了个差事,据说还不错,让守备府千恩万谢,没想到这位小爷平日里行事荒唐,这卖官鬻爵的营生倒是无师自通,想来是徐总督虎父无犬子。我就是觉得奇怪,怎么着,现如今,兵部都姓了徐不成?”
赵毓一贯厉害!此时他这一番话,连捎再带,连敲带打,把徐绍“纵容儿子霸占朝廷命妇、卖官鬻爵”的罪名直接扣下,如果不赶紧辩驳,言官得了信,上本弹劾,都察院一旦介入调查,压实罪名,总督的仕途就全毁了。
“不能这么说啊,赵将军!”徐造化赶忙说道,“霸占命妇,卖官鬻爵,罪名太大,徐家可干不出这种事!”
赵毓只是笑。
文湛听着却微妙的动了一下眼神,他那双极清俊的如同鸦翅一般的眉,显出几分剑锋一般的凌厉。
徐造化全身却又是一毛,有一种不详的压迫感,进而生出本|能的恐惧。一切都是没来由的,他稳了稳心神,不由自主的晃晃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甩掉,才说,“赵将军,我们小爷年纪轻,不懂事,外边传说什么他给守备府公子找个上好差事这件事,其实都是小孩子嘴上无毛,随口乱说的。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回雍京探探,绝无此事!再说,有您坐镇雍京城,谁敢动兵部的主意?”
“我同兵部有个甚关系?”赵毓一乐,“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老徐,你可真是生了一张好嘴。”
徐造化则说,“赵将军息怒,息怒。我说过要同您慢慢解释,您得给我个开口的空子不是?”他缓了缓,开口,“我们家大少爷从北境回来了。他可不是私逃,而是正经的进京述职。”
赵毓,“徐`?”
“是。”徐造化,“大少爷一回府,就把小少爷住的院子封了,上了链条大锁,钥匙也扔了,如若以后要开锁只能锯断链条。现如今,府里每日只准后厨做饭送进去,再不许小少爷出来。”
赵毓,“你们那位夫人爱子如命,她甘心?”
徐造化,“甘心不甘心,又能怎么着?大少爷已经将她送到农庄,严加看管。”
“把嫡母开缺?”赵毓,“徐`这事做的十足地道。”
“还不是我们老爷主意定了,旁人无力回天。休书已经写好,也由大少爷一并带了回来。没法子,守备府少夫人这件事,我们小少爷做的太过分。他年轻,平日里夫人过于娇宠,不教导他明辨是非,让他恣意妄为,这才惹下此等祸事,老爷再不舍,此时也只能壮士断腕了。如今我们府中的中馈是大少奶奶主持,原先那位夫人,也要等老爷有空回雍京,再商定去留。”
赵毓,“徐总督果然是徐总督!手起刀落,半点不含糊。我只想知道,疼不疼?”
徐绍这么做,可真是“壮士断腕”。囚禁幼子,休掉嫡妻,停掉自己儿子倚仗着自己的名声而给人家找的差事,都是雷霆手腕,一下子就把身上最难洗刷的“纵容儿子霸占朝廷命妇、卖官鬻爵”的大罪洗的一干二净。尤其是“卖官鬻爵”!这才是令皇帝最无法容忍的一点。只要他在这件事上脱了干系,以后就有可自辩的余地。退一万步讲,就算东窗事发,徐绍也能得到一句“工于谋国,拙于治家”这样毁誉不明的评语。
官场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向复杂,谁也不知道今朝谁下狱,明朝谁得势,破袄紫蟒,只在转瞬之间。只要不是“谋朝篡位”,又或者“通敌叛国”这样诛灭九族的大罪,其他的事情,同僚之间都知道应该怎么做,——能缓则缓,能圆则圆。
徐造化,“人非草木,怎能不疼?可是,……,哎,赵将军不瞒您,我们老爷的日子也不好过。镇守北境,整个大郑北地防御这千钧担子就落在我们大人一个人的肩上。赵将军也是带兵之人,自然知道,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各种鬼蜮心思,各种暗室之欺,实在防不胜防。还有那些清流言官,大多是书生意气,夸夸其谈,没在地方做过事,不知道其中的艰难,总以为自己在纸上挥毫泼墨,不动粮饷兵马,就能保边境平安,所以总是抓到一星半点的小事,就旁征博引、滔滔宏论上本参奏。我们大人想不辜负圣恩,想做事,首先,就得要让自己活下去。”
赵毓走了两步,看到簸箩,“枣和莲子?老徐你这是做什么,你还想着躺棺材中的两位新人早生贵子?”
“唱戏,就得唱全套。”徐造化,“既然是喜事,就得按规矩来。”
赵毓笑的意味不明,“你唱的哪出折子戏?”
“大少爷差遣我过来,是为了帮水家老爷全后事的。”徐造化说,“那个守备府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我们不管,可是,我们家小爷在这事上铸成大错,徐府不能不管。大少爷让我带了一千两银子过来,买地,发送,一应事宜,我们徐家善后。”
赵毓,“拿钱买命?”
“不是。”徐造化摇头,“我们也是顺着水家老爷的意,他定主意,我们照做就好。现如今是他想要给水姑娘再找个夫婿,配个阴婚,我们就帮忙。男方的父母原本不中意水姑娘,嫌弃她并非完璧,是我把这事摆平的。”
“这家人姓江,祖上也是读书人,儿子是独子,他死后族中以这一房断子绝孙为理由要收土地,老两口和一个十三岁的丫头就得流离失所。我出面把土地给人家保了下来,族长也卖我面子,同意江家把土地给女娃,以后做招赘女婿的基业或者陪嫁出去,都由江家人自己定主意,其他人不得干涉。江家人受了我的恩惠,立马同意水家老爷提的亲事,把水姑娘棺椁以正妻的身份抬进来,葬入祖坟。”
“还有,水家的事情,大少爷也找人善了后。水家族中被退婚的另寻觅佳婿,觉得声誉受损的,我们徐家登门道歉。另外,大少爷又出了不少银钱,为水家另外置办了一些田地,都交给水姑娘的哥哥。水家老爷毕竟还有这么一个儿子,看在他的份上,也就不与我们一般见识了。”
赵毓觉得眼前这出折子戏咿咿呀呀,唱的人委屈,听的人不快,说不清楚是悲是喜。
戏台上分两种人,活人与死人。
活着的人,个个圆满;死去的人,一人一个披着红绸的棺材,躺进去,埋进土,也是为了活着的人圆满。
徐`做人做事十足地道。经过他手这么一料理,就算再牙尖嘴利的言官都挑剔不出什么。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如果不是与徐家有世仇的人,普通政斗,绝对不会做到冲进人家后院,把已经被自己兄长圈禁的幼弟再揪出来的地步。
还有,北境撤藩在即,那是军国大事,徐绍肩负守边重任,圣眷正隆,如果仅仅因为他的小儿子惹了这么一场风月是非而被为难,甚至被撤换调回雍京,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赵毓知道,文湛绝对不会这么做。
天理公义。
冥冥中已经标识了价格。
佛陀说众生平等。
如今看来,众生只能在死亡面前平等。
徐造化知道赵毓此人极为难处,偏偏却又极重要,心思诡秘。他怕有些话没有说透,给徐家留下祸端,以后麻烦。于是,他又开了口,“其实,从这事情的源头看来,水姑娘不适合做守备府的儿媳。”
赵毓刚要走,一听,就停下,“怎么说?”
徐造化,“水家老爷是商贾,如果他挑女婿的时候不想着攀附官家,只是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后生,日子会平顺很多。守备府是四品武官门第,府中嫡子早已经定亲,水姑娘能嫁的人只能是庶出的儿子。他们家的三姨娘不是很得宠,儿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姻缘,这母子两个贪图水家老爷给的几百两银子的陪嫁,就应了这门婚事。又因为双方门第差太远,水家老爷也探不出准女婿的为人,只觉得世袭武官家族,怎么也养不出狼子野心的东西来,这么稀里糊涂就把闺女送过去,再稀里糊涂的,就怎么葬送了。”
赵毓笑着问,“老徐,我听你的意思,这水姑娘落到这步田地,不是他夫婿狼子野心,奸诈狠毒;也不是你们小爷,卑鄙无耻,狂浪无德;更不是你们徐府以权势压人,你们大少爷拿土地买人命!反而是她和她亲爹两个攀附高门,结果德不配位,咎由自取?”
“怪不得我表哥崔珩总是说,咱们大郑的忠臣良相们,一个一个,对于国计民生,不太在意,或者不太善于在意,而对于自己的荣辱得失,却十二万分的在意。我原本以为他过于偏激,现在看来,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老徐,你觉得呢?”
徐造化忽然一惊,陡然明白,——自己彻底把赵毓惹毛了。
他张了张嘴。
赵毓还想和他再“聊聊天”,却忽然感觉肩膀上一热,是文湛的手,“天色尚早,我们上山走走。”
“好。”
赵毓不再理睬徐造化,他被文湛牵着手,走到前院,便掐三根线香,冲着水姑娘铺着红绸的棺材拜了拜,随后,他又用自己的袖子把棺材上的浮土扫了扫,这才把线香插|入香炉。今天没风,线香燃了起来,烟细细的、袅袅的,升上天空。
玉芳在前面招待人。
她看到赵毓,就辞了众人走过来,“赵老爷这是要走吧。”
“对。”
玉芳,“您的心意,逝者在天之灵,……,呃,如果有的话,一定会感恩的。”
赵毓忽然笑了,“应该没有吧。”
玉芳也笑了,“也对,人死如灯灭。其实,我不应该告诉您这事。世上有许多的委屈,不公,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我们这种性命如草芥的人,只要活下来,这些东西经历多了,也都习惯了。您是贵人,见的不多,听的也不多,一时感怀也是有的,可是,别往心里去。”
赵毓,“为什么?”
玉芳,“伤神,也伤身。”
赵毓,“多谢提醒,我记住了。呃,那个,有件事,可是,……,我不知道这件事,适合不适合我说,不过,你儿子秦冀的功课,这个,……”
玉芳,“是不是他在学堂捣乱?您实话实说告诉我,我回去打断这个小兔崽子的腿。”
赵毓,“不是!秦冀在课堂上很用功,只是,我觉得他以后课业会越来越重,需要一个安静读书的环境。姑娘您是做生意的人,院子中每日歌舞升平,我怕,……”
玉芳,“我早就给他另外置办了一个小院,距离我那里不远,可也不近。您放心,很安静。”说着,她就笑。“自从您帮我摆平了城南何家,我的手头宽松多了,现在银价平稳,储银或是置备宅院都从容。如今到我那里喝酒的都是老相好,生意做了这么久,有感情了。赵老爷您别担心,我挺好。”
玉芳当年的处境,只怕比水姑娘更艰难。
可是她挺过来了。
即使,不被世俗相容,她也依然挺过来了。
不知道怎么了,赵毓忽然想起来当年在草原时候的情景。金顶大帐中有两桶牛奶,每一个木桶中都爬进去一只耗子。其中一个木桶中的耗子就这么安静的淹死了;而另外一个木桶中,那只耗子在不停的挣扎,不停的攀爬,它用命在挥动着四肢,终于,这只耗子把牛奶搅拌成了酥油,它自己竟然从木桶中活着,爬了出来,逃出生天。
水姑娘就像是那只安静的被牛奶淹死的耗子;而玉芳,则是把牛奶搅成酥油,最后能逃出生天的另外一只。
院门外跪着一全身素色衣裙的女子,“江大娘,让我进去为梓墨上一炷香。”
江梓墨。
牌位上的名字。
今日的“新郎官”,如果逝者有灵,应该是“鬼新郎”。
“你快走吧。”江梓墨的母亲站在院门边,死也不让女子进门,“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儿梓墨不会命丧,今日是他大喜的日子,也是他出殡大悲的日子,你要是还要一些脸面,就不应该再登门。你快走吧,不要再打扰我儿和他新婚夫人的清净。”
周围已经聚了一些三姑六婆,亲朋好友。
窃窃私语之声。
“她居然还有脸来?”
“这不是江家小子那个青梅竹马吗?”
“我前个听说,这个夏天,江家就要遣媒上门提亲,这姑娘就是江家未过门的儿媳妇,怎么不让她进门?”
“还不是她恬不知耻的非要什么湖州来的丝缎?”
“江家的小子为了她去雍京城。那种丝缎那么昂贵,傻小子心眼实诚,为了多给她带一些回来,连茶棚都不舍得进,只在河里取水喝,没想到被阎王爷勾了命。”
“得了,这种事都是命,怪不得人家姑娘。依我看,此时江家不让姑娘进门上香,还不是看人家水家人的脸色?”
“如今,江家能把田土保下来,还不是水家朋友给办的?江家怕放姑娘进门,把亲家老爷惹怒了,以后再有个什么变数。江家姑娘还小,没点家底,以后一家三口怎么活?”
……
赵毓听着这些,停了一下。
他的耳朵中飘来荡去的,像一团丝,也像一团麻。
忽然有个想法。
罗家没钱卖黄槿,因为弟弟需要留着做种;玉芳家把她卖进申府,给一个八十老头儿做妾,因为需要银钱给弟弟买地盖房娶媳妇;水姑娘的亲爹息事宁人,一个原因为了水姑娘能堂堂正正的埋进江家的祖坟,还有一个,就是他儿子得了田土。
这么看来,儿子似乎更金贵。
江家却不太一样。
如果当真逝者有灵,江梓墨上黄泉之前也许应该想要再看看自己心爱的姑娘,享一柱她亲手点燃的清香,再听听她的声音,也不想与一个素味平生的女子,披着红绸,棺材前以白纸写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子孙满堂”“大吉大利”,埋在一起。
可是,为了给家中的女儿,也是为了给全家留下活命的田产,儿子的心意,儿子的想法,儿子的愿望,甚至是儿子的尸身,其实也都不算什么。
原本赵毓以为因为儿子拥有对土地不可争辩的继承权而金贵,现在看来,也不是那回事。
土地,才是主宰。
那么。
我们活在天地之间,究竟是土地拥有人,还是人拥有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