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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徵惨,比穷书生还凄惨。
人家穷书生头悬梁、锥刺股,每日三更睡五更起,一旦金榜题名,就有黄金屋、颜如玉和车马簇簇。
而他又有啥?
他觉得他亲爹尹明扬老了,有些糊涂了,解甲归田之后一身蛮力无处可发,全倾在自己的功课上面,也不管他是不是已经没有任何前途可言。尹徵被迫读了一阵子书。每日里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着实有些生无可恋。他想要反抗,却又没有他姐夫那种混不吝的二百五劲儿。他亲爹尹明扬虽然已致仕,可当年纵横西疆十六国战场的‘西北王’的诨号不是白来的,余威极大,在这位老爷子面前,他实在没法子像他姐夫那样应对的游刃有余,于是,只能认怂。
他亲爹让他干啥,他就得干啥。
今天二月二,龙抬头。
早上卯正二刻,小厮奉老爷的命把他从被窝中揪出,让他在火还没有生热的书房写了一百个大字,手指都僵了,这才喝了一碗熬煮的浓浓的红糖姜茶,放他回房更衣换装。他接了请柬,今天有约,要出去游园喝酒。
“少爷快一些,时辰不早了。”小厮催着,“老爷在正厅陪客,让您这边一好,就过去。”
“谁来了?”尹徵叉着两个胳膊,像个叉在红柳枝上的拉莫孔雀河中的鱼,正在被沙漠中的碳火烧烤,“是不是又有人上门,给我姐夫说媒?”
尹家算大户。
他们的老巢虽然在西北云中,可雍京城中也有族人,以及不少沾亲带故的,还有更多平时八竿子也打不到的一表三千里的远亲。这些人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从正月就开始陆续登门,理由千奇百怪,可是话里话外大抵都是一个意思,——给赵毓保媒。
“五老爷(尹明扬在族里排行第五),您家姑娘虽然去了,可这女婿就顶半个儿,您家这姑爷性子温和,对您也孝顺,您说话他一定听。花骨朵的娘走了,没留下一个儿子,这女婿要是再续弦,同咱们就远了,咱老尹家不能断了这门亲。我觉得,从族里或者亲戚中再挑一个姑娘嫁他,他赵毓不还是咱们老尹家的女婿吗?”
每次尹明扬都半眯缝着眼睛,似听非听,等别人说完,他只说一句话,“您也知道,我惧内,家里大小事情一向我夫人做主。如果您有什么想法,不妨同她讲一讲。”
表面上女人比男人好说话,可是这种事,却不一样。
来人去说服尹明扬,还是说什么大局为重,家族前途,可是对尹夫人这种话说出来,人家只要一张嘴——“我一个女人家家的什么都不懂,可是绮罗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走了,就丢下花骨朵这么一个闺女,我可不想让她受委屈,没出阁就弄个后妈在眼前伺候。”
一句话就给打发了。
尹徵不明白,他问过他娘,“我姐夫一向看起来性子温和还孝顺,他们当年以这做借口,说他惧内,吃软饭,窝囊废来着,还说什么就是自家姑娘找不到男人也绝不嫁给赵毓这样的怂货。当时言之凿凿,现在怎么一下子就跟饿狼闻到肉味一样,争先恐后的向上扑?”
尹夫人告诉他,“你二婶娘的姥姥的亲孙女的二表姐嫁入申侍郎府,她得到一个小道消息,谢枯荣曾经以谢氏嫡次女许嫁你姐夫,没成。”
“就这?”
“不懂?”尹夫人摇头,“你爹整日让你读书,看你读书都读傻了。”
“谢枯荣是吏部尚书,谢氏数百年清贵门第,他们看中的人,虽然外人琢磨不出味儿来,可也知道不一般。既然赵毓不一般,谢氏婚约未成,他们就蠢蠢欲动,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先到先得。可他们不知道,这些年我也是费尽了心思,也没再给你姐夫撮合成一段姻缘,那些人,更没戏。”
从那开始,尹府来做客的,十之六七是来试探保媒拉纤的。
尹徵,“这都二月二了,他们还没死心?”
小厮笑着说,“这我可不知道,老爷只说让您弄好了赶紧过去,别的没说。”
尹徵见丫头给他弄好了腰带,他一把抓过披风,赶忙向外走,一直到正厅。门边有婆子站着,给他掀开棉布帘子,他一进屋,就觉得屋子中散发着一股馥郁的香气。王侯衣袍上特有的熏香,昭示着昂贵、隐含着复杂与危险,与文官家族一直偏爱的那种味道清淡意境深远的檀香不同。
他看清楚客人,竟然是宁淮侯崔珩。
这个人,……
去年他们有一段复杂的缘分。尹徵在宁淮侯眼前被西疆余孽掠走,后来,又是宁淮侯从没顶的水中把他救回。
救命恩人?
是,或者,不是。
这位心思不定的崔侯爷曾经于极危之境弃他于不顾,丢车保帅。
可他归家之后,却又听说宁淮侯为了询问他的下落,确保他的平安,曾经重刑逼问,牵连甚广。
对于尹徵来说,诸事种种,一直深埋于心底。
可他明白,无论发生过什么,此人当真就是救他性命的人,如果没有崔珩,他不止断一根手指这么简单。
救命恩人。
是。
只是,如无必要,他实在不想同眼前这个人再有任何瓜葛。
崔珩一见他,端起来手边的盖碗,“部堂大人,贵公子我领走了。晚上那边散了场,我再给您送回来。保证全须全尾,完璧归赵。”喝了一口热茶,算是端茶辞客,随即起身,对尹徵说,“咱们走吧。”
尹徵不太想跟他走。
崔珩难得耐着性子解释,“你姐夫那边有些事,忙不过来,让我过来接你。你跟我走,是一样的。”
闻言,尹徵看了看亲爹的脸色,尹明扬冲着他点了点头。
崔珩乐了,“怕我?”
尹徵觉得自己有些怂,不想在自己家中认栽,于是立马恢复了云中贵公子的派头,抢先一步给崔珩掀起了门帘,“您老人家这是不怒而威,我敬您。来,您看着脚下,外面雪厚路滑,别摔着。”
崔珩笑着同尹明扬告辞,领着尹徵向外走。
这一次,他带了一辆马车过来,里面烧着暖香,在冰天雪地中显得的特别暖和。
他让尹徵上车,自己则骑马。
只是,没人的时候,崔珩掀起来马车的锦缎帘子,皮不笑肉也不笑的对尹徵来了一句,“放心,只要不是他性命攸关的当口,其他任何时候,你的命,排在我自己的前面。”
尹徵,“?!……”
崔珩说完松手,帘子撕拉一下子,垂下,像一把刀,将尹徵的视线斩成两段。
马车走的颇稳当。
出了雍京城门,一直向北。
刚出正月,管道两旁的树尽是枯枝,无一丝美景。尹徵坐在马车中,无聊至极。他那根被西疆余孽斩断的手指上戴了一根黄金指套,刮着车厢的壁,刺啦,刺啦,刺啦……。此时的‘西北王’公子像一只被困在瓷坛子中的耗子。他的手指乱,其实他的内心更乱,——这个宁淮侯和姐夫赵毓是什么关系?
忽然。
马车停下。
尹徵连忙掀起来帘子,只看见眼前一匹快马,极快,如猎隼擒拿飞鸟。
随后,那马上人却在前面路口处勒住缰绳,他胯|下黑色匈奴良驹在原地转了三圈,前蹄扬起,蹬起一阵灰尘,而四只黄金打造的马蹄铁却在尘土异样晃眼。
——赵毓到了。
“走的不慢,我还以为在后面的十里坡能见到你们,没想到你们都走到燕良镇了。要不是看车辙碾过的痕迹,还有你留的记号,我还在十里坡傻等着呢!不过老崔,下一次你留记号温良恭俭让一些,用匕|首在树皮上刮两三道就得了,别一下子砍掉三棵大树搭成一枚箭头。这些树活这么久很不容易的,砍掉弄回冉庄都能做大梁了,让你砍掉,以后只能做劈柴了。”
“你眼瞎。”崔珩也笑,“记号做小了,怕你看不到。”
宁淮侯说着,手一扬,让大家停下,修整一下。
“不能够。”赵毓说着下马,接过宁淮侯侍从递过来的水囊,里面是还温热的红枣姜茶。
尹徵也从车厢中跳出来。
一下子就要往赵毓身上扑,还没等动作,崔珩告状,“承怡,你小舅子不老实,他抠我的马车抠了一路,一会儿我得看看,要是损了什么,我找你老丈人要账去!”
“我赔,我赔。”赵毓笑着说。
尹徵听这话倒是老实了,乖乖觉觉的走到赵毓身边。旁边有人也给他拿了水囊,他不渴,马车的车厢中让崔珩布置了一个大瓷壶,里面是温茶水,此外还有一些点心,所以尹徵虽然一直刮马车壁,嘴里倒也没有闲着。
只是,……,方才这位宁淮侯称呼他姐夫什么?!
——承怡?!!
赵毓却十分稀松平常的样子,对宁淮侯说,“老崔,这次麻烦你,不然我可真是分|身乏术。”
“不,不,不,不麻烦,一点不麻烦。”崔珩则摆手,“只要让我干点别的,不去教那三桶浆糊读书,我干啥都成。”
赵毓又笑着说,“黄槿他们怎么又成浆糊了,你不是说人家三个像三朵葵花吗?”
崔珩,“人家葵花脸蛋子里面都是瓜子,油亮亮的,加上桂皮八角和花椒一翻炒就能上桌。黄槿,赵大妈还有那个赵大爷他们脑壳子中都是浆糊,根本摆弄不清爽。这都两天了,一本《三字经》都背不过,他们真不是读书这块料。”
“可是,……”尹徵忽然开口,“我在云中读过书,私塾中,一本《三字经》先生要讲三个月的。”
此时,崔珩瞥了他一眼,“尹公子,你那位先生还健在吗?”
尹徵点头,“在。”事实上,那位先生是族中长辈,有举人功名傍身,十分注重惜福养生,又没有案牍劳形,身子骨很是健壮。
“那位老先生没被你们这群浆糊的愚笨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躺倒棺材板中,两眼一闭,直接去见至圣先师喊冤?”
说完,这位宁淮侯使出自己名票的功力,气沉丹田,直接来了一段西皮流水:
“孔圣人别走,我喊冤。你说‘有教无类’理太偏!世人多愚钝,脑袋中灌浆糊,一本《三字经》读仨月,不说自己像头猪,反怪先生不教书,气得我小老儿直接下阴曹见到您老人家嚎一通!冤枉啊!~~~~~~~~~~~~~”
尹徵,“……”
“别抱怨了。”赵毓,“老崔,我又给你收了个学生。这一次,你可真要正经做先生了。”
“谁?”崔珩还在挣扎,“要是还这么笨,我要挥刀自宫。”
尹徵,“……”
赵毓却笑着说,“这个学生笨倒是不笨,就是身份有些复杂。”
崔珩,“你之前哪个相好的嫁人之后不守妇道,红杏出墙之后另外下的崽儿?”
“不是。”赵毓摇头,“这个孩子出身青楼,却是良籍。按照大郑律法,他可以读书,也可以科举,却没有学堂肯收。”
崔珩一下子就明白了,“哦,那个玉什么香的儿子。”
赵毓,“玉芳。”
“不管那娘们叫什么,这孩子聪明就成。”崔珩摸了摸自己的良心,“虽然教人读书识字是一件积功德的事,可愚笨的学生却总能激起我内心的杀机,让佛祖怪罪,实在得不偿失。”
赵毓,“你能答应就好。”
众人修整完毕,上马上车,继续北行。
今天早上赵毓起的太早,现在有些困倦,所以他弃马同尹徵一起上马车。崔珩派了个稳妥的人赶车,同时也照顾着他的坐骑。
赵毓在车厢中裹着被子刚躺好,就听见尹徵问他,“那个,……,姐夫,方才那位崔侯爷……”
“我在雍京还是有一些亲朋故人的,这位宁淮侯就是其中之一。”赵毓说着,闭目养神,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尹徵没叫他,给他压了一下被子。其实,他想要问赵毓的是,——崔珩为什么叫你,……承怡?
承怡,祈王承怡。
尹徵记得自己对赵格非曾经说过,“当年的皇长子祈王,权倾天下,宠冠诸王!可惜,临了据说不是先帝骨血,被褫夺王爵,废为庶人。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估计,这位坟头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此时,车厢窗子的锦帘被掀起,崔珩在马上屈身,看了看里面,随即抬手吩咐所有人慢下来。
马车平稳的慢慢走着,像一条在宁静的河水中滑动的船。
承怡,……
祈王?
雍王别苑。
这里尹徵去年来过,当时他同赵毓一起,像两个从乡下刚进城的傻蛋。
当时的赵毓更不堪,裹着一个破棉袍,活像跟着他蹭吃蹭喝的穷亲戚,要不是攒局的宗政文辩厚道,就他姐夫赵毓那身行头,他们两个都要遭白眼。
尹徵觉得,现在看来,有眼无珠,没见识的人,恰恰就是自己,也许,也只有自己而已。
今天到雍王温泉别苑的时辰,比那次稍微早一些,虽然不是戊正二刻,却也快日落西山。这里依旧是幽林山谷,流水潺潺,屋檐瓦舍俱是朱墙黑色琉璃瓦,昭示着主人一等亲王的尊荣。
别苑中门大开。
雍王府的大管家卫锦等候多时了,他最先看见崔珩,连忙过来牵马坠蹬,“侯爷真是稀客。我们王爷给您府邸送的请柬都装满箩了,就没见您赏过脸。今儿怎么有兴致过来一趟?”
崔珩下马,笑着说,“这些年我不是一直瞎忙嘛。王爷功课又要紧,我就想着,我这种不上进的土旮就别有事没事跑过来凑热闹了,省的打扰王爷读书,让圣上怪罪。”
“侯爷真会说笑。”随即,卫锦看到尹徵,连忙见礼,“哎呦,尹部堂家的大公子。咱们第一次见,这些年您老过的可好呀!”
尹徵没见过这阵势。堂堂雍王府的大总管,皮肉笑的都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平时傲到雍京城那些权贵们见了他都要矮上半头,如今冲着自己施礼,让他全身上下脊椎骨疼。他连忙恭恭敬敬的还礼,“卫公公好。”
赵毓下了马车,手中拎着崔珩送过来的一包花生糖,笑着说卫锦,“老卫不学好,专门吓唬小孩子。”
“赵先生这是冤枉我。”卫锦一见他,连忙过来,将他手中的东西接过去,“奴婢让人好好伺候崔侯和尹大公子,赵先生您先跟我走,王爷等您多半天了。”
尹徵就觉得这一趟来,与上次的感觉天壤之别。
他们一进园林,就碰到了盛幼杏。
这位盛小公子是东海水师提督盛执玉的小儿子,他也是上次在雍王别苑结识的尹徵和赵毓。当时他被赵毓踢下水救人,却因为不会凫水反而被赵毓拉扯上岸。他爹虽然镇守东海,诨号‘狂蛟’,海战名将,水性也是出了名的上佳,可是他这个儿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
这不稀奇。
因为,盛幼杏从小在雍京长大,没回过祖籍,没跟从他爹在任上,没见过大海,更不会凫水。
一条不成文的惯例,已经成例七百余年了。手握重兵的‘藩镇’、将军,还有总督、提督这样的封疆大吏都有儿子居住在雍京城。这些朱门贵公子们说是被荫蔽的苗裔,自幼享受京师的千年繁华,说到根上,他们是被父祖质押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的人质,置换‘虎符’的傀儡。
尹徵在尹明扬出征西北的时候就跟随家族回到云中,其实是极特殊的例外。
“崔侯爷,赵世叔。”盛幼杏落落大方,“我父亲前些时候进京述职,只在雍京住了两天,去拜会了崔侯爷聊了聊东海布防的事,没去赵世叔府上,请您见谅,不要埋怨他。”
赵毓则笑着说,“他有正经事情做,我有什么可埋怨的?对了,你爹身子骨还好吗?”
盛幼杏,“还是那风湿的老毛病,一直养不好,一到阴天下雨全身就疼。崔侯爷已经送了我父亲十几斤虎骨泡酒,想来能缓解个一二。”
赵毓,“老盛也是望六十的人了,平时也要多保养。”
盛幼杏,“王命所致,不敢怠慢。”
赵毓明白,他同这位盛小公子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就连闲话家常都费力,于是把尹徵托付给他,让他们小孩子到院子里面找些好吃好喝好玩的东西,顺便看看冰封的湖水中舞榭歌台上的轻歌曼舞。
崔珩则不与这群小孩子一处玩耍,卫锦命人带着他到后面的小院子,专门派了两个小戏过来,就在他眼前给他唱几折子《西厢记》。
这一次,雍王别苑中的客人并不多,却个个背景不凡。尹徵的父亲已致仕,不过,即使‘西北王’正熏势的时候,也无法比拟眼前这些簪缨华族。尹明扬科甲正途出身,一品文官,但尹氏毕竟只是官僚;而他们,哪个家里不是供奉着十七、八层的牌位,数百年世袭的荣华?
原本尹徵以为自己只不过是重复上一次的经历,如同一个刚进城的二愣子,随处可见冷淡有礼的轻蔑。
结果,……
这些人虽然门第高了一些,不过为人却异常和善。
宗政文辩也在,他本身就是一个厚道人,此时见到旧相识,更是殷勤一些。他带着尹徵和盛幼杏尝遍了王府的美食,还品了品窖藏了几十年的玉液琼浆,也喝到了今冬闽浙供奉的新茶。
歌台下,有人坐,旁人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他。
隔离的不远不近,宗政文辩道,“中间那位是徐府的小公子,他父亲是如今镇守北境的甘宁总督徐绍。他旁边那位则是随侯家的小公子,他亲姐姐是吉王正妃。今天吉王也在,只是他老人家辈分高,还是雍王的叔辈,七殿下自然招待殷勤,想来我们也见不到。”
冰湖旁,山上。
暖阁。
雕花窗大开,赵毓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石恺同徐稚,这两个小王八蛋倒是臭味相投,聊得甚是开心。
距离窗边不远坐着雍王,他低头喝茶,不言不语。
越筝面前却是老吉王,凄风苦雨。
他说的却不是自己抵押封地要发国难财,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而是别的。
“老大,小七。”吉王用袖子擦鼻涕,“圣上已经下旨申饬我三回了,三回了,整整三回了!”
赵毓转过视线,“王爷别急。”
“我能不急吗?!!”吉王声音带着哭腔,“这俗话说,有一有二,没有再三再四。一般宗室就算罪过再大,一道申饬就得了,谋反的景王也不过得了两道申饬的旨意。圣上连着这三道圣旨,简直就是我的催命符。”
赵毓,“下旨申饬,不代表不亲近。王爷是圣上的家人,为了您好,陛下自然严厉一些。雍王自幼受教于陛下,有一丝一毫的过错,圣上也是下旨申饬。他受到的申饬比您还多两次。几道旨意毁不了骨肉情,王爷您,……”
“老大,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吉王一抹脸蛋子,“我同小七能比吗?他与圣上就算不是一奶同胞,也连着骨血!我呢,我只不过是他父皇的堂弟!要说,先帝活着的时候,我的日子过的舒坦,怎么到了他儿子手里,我就这么凄惨了呢?!!!”
赵毓皱了皱眉头,“王爷,先帝与圣上相比这种话,以后也不要再说了。”
吉王一下子收了声,越筝递给他一盏茶,他接过去,喝掉,润了润喉咙,这才平心静气一些的开口,“我知道圣上怎么说都会念着骨肉亲情,不会过于为难我。其实,……,我,……”
他看了看赵毓,又看了看越筝,像是狠下心,才道,“我怕的是都察院。”
吉王这才坐下,说道,“平日里,我只是一个管着皇室祭祀大典的闲散亲王,都察院根本注意不到我,可如今圣上这连着三道旨意,简直就像把我架在火堆上烧烤,我就跟我烤的那些肥猪一样,没刷酱料就皮开肉绽了。要是再不离开火架子,我马上就要祭天了。”
赵毓,“圣上合并了御史台与都察院,如今这都察院,权柄是大了一些。可是,他们言官监察弹劾百官,依旧遵循大郑国法,王爷也不用鳃鳃过虑,杞人忧天。”
“拉倒吧,承怡。这天底下,哪个人禁得住查?”
吉王一晒,“不说我,你岳父老泰山的底账就干净吗?他在边境多年,别的不谈,带兵的没有不吃空饷的,只这一项就是重罪。”
“还有,……”
“朝廷的赋税根本维持不了这十年的边境战争。况且,西疆十六国残余的那点老弱病残,咱们也不需要勒紧裤腰带,打这十年的仗。军费消耗数千万两白银,才终于熬到了久违的安宁。如果当年不冒进,只出重兵,以围剿为辅,安抚为主,我大郑王师所向披靡,一两年完全可以控制局面。再不济顶多三年,咱们就能让他们重新俯首,心甘情愿的纳贡称臣。那时,边境一样安宁。”
赵毓平淡的说,“那种安宁是虚的。他们就像是兽,困境之中不过暂时蛰伏,等到缓过神,水草丰茂,兵强马壮之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那时,王爷您可以在雍京城王府大院中深居简出,养尊处优,美妻娇儿享受天伦之乐。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有切肤之痛的都是远在万里之外的边境百姓。”
吉王不欲多言,却王顾左右而言他,“战事拖了这么久,最得利的人是谁,咱们心知肚明。要不怎么有句老话,大炮一打,黄金万两呢?”
“赵将军,这些年你在边境做的事情,要是真掀出来,都是泼天的大案,西北几省数十位甚至上百位官员都要被牵扯进去。到时候,圣上就算再念及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骨肉情分,也未必会为了你抹平那些往事。”
“圣上毕竟是皇帝。”
吉王这句未竟之言,在此的三人都懂。
帝王心术。
战乱用人之际,皇帝能忍平常所不能忍之事;一旦战事平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吉王,“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掀到台面上来,这样对大家都好。”
冰湖旁。
宗政文辩见到老友,前去打招呼。
尹徵得空问盛幼杏说,“随侯和徐总督很交好吗?他们的公子倒像是亲兄弟一般。”
“随侯和徐总督?”盛幼杏,“他们是仇敌。”
尹徵,“……”
盛幼杏,“随侯祖上七代人镇守北镜,这一百年来,他们石家死在北境的直系男丁就有二十几位,家庙中的牌位也是一层叠一层的。大郑三十二侯府,哪一家世袭的尊荣不是几代人用命换来的?可,自从随侯被徐总督在北境缴了虎符换了防,他堂堂随侯公子必须得对一个刚从南方过来的傻小子笑逐颜开。”
尹徵,“我还以为这群王孙公子们矜持一些,没想到和我们俗人一样,看到谁正得势,也去巴结。”
盛幼杏自小在雍京城长大,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很熟悉,“越是他们,对这样的事越要机敏。不然,大郑一千二百年的国祚,功勋卓著列土封疆的名臣们不知凡几,有数百年大运的家族不过眼前这些呢?”
他们正说话,卫锦来了,他说赵毓找他过去,尹徵不耽搁,与盛幼杏道了别,就跟着卫锦绕过冰湖,上了山上的暖阁。
吉王已走。
这里只有赵毓,和,……
尹徵一进来,就看见赵毓撕开油纸包,拿出花生糖,递了一块给雍王,“这是老崔的手艺,你尝尝。”
“难得。”
越筝接过去,放嘴里嚼了,“我小时候崔侯倒总是做这种糖给我吃,这是怡哥哥的面子。不然,宁淮侯这位眼高于顶的天子重臣,何曾把我放在眼中?”
赵毓不接这个话茬,扭头看到尹徵,招呼他进去,说,“桂宝儿,今天我带你来,其实想介绍个人给你。”
说着,他指着雍王,“我在雍京城还是有一些亲朋故人的,这位就是。”
尹徵看着越筝,越筝也看着他。
随后,尹徵很规矩的行了礼,“殿下。”
“真见外。”越筝嗤笑一声,又嚼了一块花生糖。
赵毓抓了抓头发,说,“那个,……,桂宝儿,你今年十八,越筝呢,比你大一岁。所以呢,以后你们见面,私底下称呼七哥就好。”
尹徵,“七……,七哥?”
“嗯。”越筝点头,“一直都是我最小,如今我也是哥哥了。桂宝儿是吧,给你个红包,开春买糖吃。”
说完,他递过来一个红色缂丝荷包,里面装满了小金元宝。
尹徵晕乎乎的接过去,满手的黄金也没有让他更清醒一些。他此时想的不是为什么忽然之间会称呼高高在上的雍王为七哥。
而是,……
六哥。
他究竟是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