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冉在家养了几天病, 前一段时间她像一根紧绷的弦, 无时无刻不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可再见到星河, 她却莫名安心下来。
再回公司工作, 她的生活重回规律, 节奏快而明确。
固定的作息, 稳定的生活模式,准备下班, 回家之后陪着亲人。
此外,她的时间都在女孩身上。
年轻的女孩有说不清的话题,精力旺盛, 思维非常活跃,生活上,或者工作上的一点小事都会和她说很久:事务所前不远处那棵松树仍然葱翠, 有一天她在树下捡了好多松果;张律师对她很好,有一次张敏急性胃病发作, 家人不在,她送她去了医院,之后陪了她整夜,认识了她家人,还去她家做客;除了想她,一切都好。
她每次都这么说。想她。
距离使她们之间的情意变得醇厚, 似乎先前十年错落的光阴,在朝夕相处之间或许并不明显,可随着距离的拉开, 那光阴的缝隙却逐渐显现,却又逐渐被填满。
有时,她们的对话会稍显幼稚。
每天早起时说早安,晚上睡觉前,渴望梦里有你。
冬天天晴时很冷,但是天空很美,你能看见天边那一朵云吗?
今天去逛晚市了,吃到夹心芝士,很香,咬住的时候可以扯好长好长……
有的话再没说出口,可似乎时间都知道,她们也知道。
喻星河刚吃完午饭,难得的休息时间,今天周六,又不用加班,她在医院陪着舅舅一会,下午舅妈会过来。下午的时间,都是属于她自己的。
秦世卓接受了三次化疗了,他的脾气没有以前那么沉稳。他甚至已经不想治疗,可妻子不让,父亲不让,星河也不让。
他痛恨这种无力感,有时脾气不好的时候甚至想摔东西,可又硬生生忍住了。
“星河?”
他叫了女孩一声。
背靠着窗台站立的女孩低头看着手机,没有听见,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动着,唇角一直弯着,也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
但她脸上的神情分明是愉悦而澄净的。
她在恋爱。
秦世卓难掩心中的怒意,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和星河离婚,难道她就非得要缠着她吗?
他冷着声音说:“出去,我要休息。”
喻星河微怔:“抱歉,小舅,我不该在你这里玩手机。你刚才说什么?”
“出去!”
女孩站在原地,怔愣的看了他一会,才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徐冉已经很少再加班了,但徐氏准备竞标的那块地已经快要拿到手,所以最近格外忙碌些。即使周六,她也不得不过来公司一趟。
安妮敲了敲她的门:“徐总,有位先生打电话到了我这里,说要找您。他说他姓秦。”
徐冉搭在键盘上的手指一顿:“你转过来给我。”
“你好。”
“我是秦世卓。”
“我知道,秦先生,我在工作,您有三分钟的时间说明来意。”
“徐小姐,我想,上次我们已经说的够清楚。你之前做得很好,现在为什么又……”
徐冉轻轻笑了一声:“从来都不是因为你。”
“什么意思?”
“如果您打电话来,只是想说这件事,不好意思,再见。”
徐冉挂了电话,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其实从来都不是因为他,甚至也不完全是因为当年旧信。
桌面上的手机滴滴又响了几声,刚才女孩忽然没再给她发消息,大概是才发了进来。
徐冉回完消息,继续工作,处理完材料,刚刚准备回家,在路上接到中学老师的电话:“请问是徐自恒的家长吗?他生病了,在宿舍里,也不和同学老师说。”
休息日路上车辆多,徐冉到一中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小时,给她打电话的老师是徐自恒的班主任,就站在校门前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有些焦急的走来走去。
“董老师?”
“哎呀,你可总算是来了。”
“那孩子烧的很严重,校医一直没能给他降下体温来,现在扁桃体发炎的厉害,整个嗓子都肿了,连水都不能喝!”
董老师是个关心学生的急性子,一路上着急的要命,引着徐冉到校医院,少年躺在病床上,一看见徐冉过来,就蹭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声音哑的像鸭子:“姐,你怎么来了,我没事。”
徐冉沉默的看了他一眼,转而问医生:“您好,我是他的家人,请问徐自恒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等会要打点滴了,要是低烧的时候早来看,他的嗓子也不会肿成现在这样,连药都喝不下去。你们大人啊,对孩子可长点心吧。先看能不能输液之后能不能降温,不能再转院。”
校医摇了摇头,走了出去,董老师因为赶着上课,将学生交到家人手上,也火急火燎的走了。
校医室里剩下徐冉和徐自恒两人。
少年还在重复:“我真的没事。”
徐冉深吸了一口气:“就你这样,还说没事?你要等病到卧床不起,才说有事?”
“为什么不和家人说?”
“姐……我……”
徐冉神色有点冷淡:“徐自恒,以前的事情,从来都没有人怪过你。家里上下,到底有谁对你不一样?你为什么就忘不掉以前的事情,为什么就不能从过去中走出来?”
她罕见这么强势的语气,徐自恒被她这么一问,愣了愣,偏过头,声音又哑了几分:“姐,你这么问我,那你呢?”
那你呢……
徐冉被他这么一叩问,瞬间说不出话来。
或许,她根本没资格这么质问少年。
他的隐忍,他的不语,他的沉默,其实只是翻版的她。
“我不是不想忘记。”
少年又转过头来:“可我忘不了。如果当时不是我任性,我妈妈就不会死……爸也不会死,还有那个司机叔叔……还有你,你就不会在病床上躺上一年!”
徐冉垂下眸子,掩住情绪:“自恒,不全是因为你……这些事情等你病好了我们再说。”
一直到夜里,徐自恒的体温才降下去,清隽内敛的少年因为生病,脸色很苍白,看起来十分瘦弱,老师也不同意他再继续上课,让他回家养好病再来。
其实他很少生病,上一次生病,还在十年之前。
徐冉开车带他回去。
乔言一看见他回来,还是那么脸色苍白的回来,吓了一跳,忙走上前,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自恒,你是怎么了,生病了?生什么病,生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少年的脸颊被她捧住,动弹不得,耳尖红了红,他哑着声音说:“妈,我没事。”
乔言一听他的声音就皱了皱眉:“你嗓子怎么了,走,我们去医院。”
“妈,”徐冉才把车停好,走了进来,“让自恒好好休息。医生说了,他没事了。您让吴妈明天多煮点清热降火的汤就行。”
乔言闻言松了口气,可还是忍不住红了眼角,不轻不重的掐了徐自恒一把:“你这混孩子,吓死我了,生病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就和你姐姐一个德行,有事就喜欢瞒着我。”
徐自恒被她掐了一把,一点也不觉得委屈,但是忍不住一把抱住她,趴在她肩头说:“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少年一向沉静克制,听话,对她也好,但很少这么主动的亲近。
乔言的手僵了一下,才落到了他的背上:“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和我说,我都替你找回来!”
少年却不说话,就趴在她肩上嚎啕大哭。
徐自恒一向成绩好,学习刻苦的要命,明明稳坐年级第一的位子,却还是最勤奋的那个。董老师总感觉这孩子压力太大反而不好,所以这次他回家养病,董老师痛快的给他批了一周的假期。
不过这次也是刚刚好,即使他不是生病要回来,也是要请假的——徐川的祭日就在12月初。
徐宁还没到放假的时间,圣诞节前两周才会回来。除了不方便行动的陆遥清,这一日,徐家人早早的来到墓地祭扫,一直到傍晚才准备回去。
徐冉叫住徐自恒:“自恒,你留下。”
乔言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但是女儿是她的主心骨,她一向不会过问她的安排,只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而后跟着徐远的车离开。
偌大的墓地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徐冉走到墓碑前,沉默的跪了下来,而后低头往下,额头在冰凉的地面上重重叩了一下:“爸爸,过去十年,我一直自责,愧疚也难以原谅自己。可以后,我想都忘记了。”
徐自恒最初还有几分茫然,等听见她说的话,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他扑通一声在墓碑前跪下,痛哭出声:“对不起,其实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那是什么时候呢?
少年在眼泪中似乎看到童年的自己。
那时他跟着母亲,那是个沉默而温柔的女人,他没有父亲。他从小就知道,也是个早熟的孩子,所以忍住了没问母亲为什么。可到五六岁,他开始上幼儿园了,临近放学时看见别人的父亲接过孩子,背在肩头。
他终于忍不住,高烧不退的时候,哭着说,想见父亲。
后来,他如愿以偿,见到了那个男人。
他叫他爸爸,那个叔叔没有答应,但他温和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徐自恒这辈子都没办法忘记那种感觉,男人的掌心宽大而温暖,让他安心。
还有一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大姐姐,虽然她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但是和他说话时,没有一点不耐烦。
可后来,他的母亲啊,一个平素最温柔的人,像是被风霜给压断了脊梁,失去了理智。
冰雪天气行驶原本就不安全,可她情绪失控到甚至想去夺走方向盘。
有的事情只是偶然,但是一旦发生,便不可逆转,而偶然之后,后悔或是愧疚,都无益处。
十年过去,当初拘谨而胆怯的小男孩长成了沉稳优秀的少年,可他的心里还有个五岁的幼童,在十年前的风雨里走不出来。
他走不出来,徐冉也走不出来。
她习惯了一个人走路,哪怕被人迎面劈了一刀,哪怕压力如海水般将她淹没,她也能神色不变的继续走下去。
只是,她似乎一直走在十年前的风雪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