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床对林道行来说太小, 他的脚必须挂在衔接支架的那一节上, 才能将双腿完全伸展开,因此他睡得并不舒服, 意识始终处于半梦半醒。
中途他掀了一下眼帘,模模糊糊看到边上的人似乎皱着眉,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 睡得并不安稳。
林道行并没清醒,他半闭着眼,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抓住边上的吊床,轻轻摇晃起来。
摇着摇着, 他又睡了过去。
海风肆意,床单被吹得鼓起,布料在张扬的狂风中咕咕作响。
佳宝依恋地蹭了蹭枕头, 感觉脸颊底下低低的,枕头似乎不见了,她裹紧被子,挣扎了一会儿才把眼皮掀开一丝缝隙。
一片耀眼的白色映入眼帘,她懵了懵, 视线下移,她看见了一只手臂垂挂在吊床外的林道行。
佳宝愣怔着,仰面朝天望去,天色昏暗阴沉,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没见太阳。
风又鼓起帘子,丝丝凉意让她的大脑逐渐清醒。佳宝依旧躺着,她环顾一圈,然后歪过头,再一次看向边上的人。
视线中的背景是白色的,这么看去,他脖颈上的喉结像极了平原上的小山,再往边上,下巴冒出了胡渣。
他嘴角微抿,鼻梁挺拔,睫毛淡淡的,眉毛却浓黑粗犷。
他整个人手长脚长地睡着,空间狭窄,被子大半都落在外面,只有一个角盖在他小腹上。
佳宝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回房间,而是在这里睡了一晚,只知道她现在身处这片白色的小天地,抬头是天,低头是他。
佳宝支起身去捞他的被子,她刚醒来力气软绵绵的,使劲往上一提,半截被子全落在了他的肚子上。
重量一压,她把人吵醒了。
林道行睁开眼。
“吵醒你了?”佳宝小声问。
林道行第一眼看见的是天空,第二眼,他侧过头,看见的是佳宝。
她俨然刚睡醒,长发披散在肩后和胸口,被子半搭在身,小脸蛋上有红晕。
他心情像海浪,四肢百骸愉悦地苏醒了过来。
轻咳几下嗓子,他问:“冷吗?”
“你声音好多了。”佳宝惊喜。
林道行微笑,他嗓子还是很沙哑,无法正常说话,但至少能够发出极轻的声音。
“睡了一觉好多了。”他支起身,又问,“冷不冷?”
佳宝抱着被子摇头:“不冷,很暖和。你不是说抱我回房间?”
“怕把你弄醒。昨晚睡得好不好?”林道行问。
“嗯。”佳宝脸颊红扑扑的,晨起的红晕还没褪去,身体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睡得很好,很久没睡这么好了。”她说。
她很想再躺一会儿,林道行似乎看出来了,说:“再睡一会儿?”
佳宝摇头,坐了起来,吊床跟着摇晃,虽然明知吊床不会倒,但林道行还是怕她摔了,他伸手扶住她的吊床。
佳宝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看过时间后,道:“已经六点多了。”
林道行抬头,看着昏暗的天色说:“今天阴天。”
床单似乎被风鼓得愈发厉害了,佳宝的长发被吹乱,“风好大。”她双腿一划,下了吊床。
“慢点。”林道行虚扶着她的手臂,也利落地下了吊床。
“没事。”佳宝看了看天色,说,“我们快点下去吧。”
两人掀开床单出来,冰凉的海风吹在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风急浪大,迟迟不见日出,天色看着像要下雨。
佳宝还记得拉加厄斯帕群岛的夏季是很少下雨的,但愿不会下雨,否则这种浪头和风力,再加上大雨,无法控制方向的游艇不知道会再出现什么状况。
两人对视一眼,抓紧时间把床单被子收了起来,他们先去客厅看了看,万坤和罗勇勤依旧在地上躺着,一名船员和老寒正看守着他们。
“昨晚没睡?”林道行问老寒。
老寒瘫在沙发上,他搓了搓脸说:“眯了一会儿。”见那两人抱着被子,也不知道在哪儿干了什么,他心底嘀咕了两句,暂时没什么心思调侃。
“我去洗洗,一会儿来换你。”林道行说。
“不用,我不困。大家也该起了,今天还是抓紧时间。”老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问,“你嗓子好了?”
林道行摇头,还是不舒服。
他示意佳宝,走吧,先回房。
下到客舱,林道行看着佳宝敲门,敲了两下门就开了。
“佳宝!”施开开说。
“你早就起了吗?”佳宝看了眼林道行,林道行回房了。
佳宝走进房间。
“没醒多久。”施开开气色不好,没心思八卦,她就问了一句,“你昨晚睡哪了?”
“阳光甲板。”
“那地方怎么睡?”
佳宝没答,她摸了摸施开开的额头,“你哪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白?”
施开开摆摆手,“晕船了,这浪太大了,受不了。”
她们这艘游艇是单体的,稳定性不如双体游艇,海浪太大,颠浮的感觉会比较明显。
佳宝说:“你先上去吃点东西,问问他们谁有晕船药,我先洗一下。”
“没事,我等你。”施开开垂头坐在床沿,无精打采地等着佳宝。
佳宝快速洗漱好,从行李箱里取出两件长袖外套,扔了一件给施开开。
“穿上,今天有点冷。”
施开开听话地穿上外套,被佳宝拉着出了门。
林道行刚把严严带出房间,见到佳宝,他特意看了眼对方穿着的长袖外套,他放下心来,说:“走吧。”
回到三楼,几人先去厨房找吃的。
昨天大家都太饿,吃得有些多,林道行把剩下的那些可直接食用的食材都挑到了料理台上,他插着腰,一言不发地看着它们。
佳宝拆开最后一袋吐司,吐司已经微微发硬,但不影响食用。
她给了林道行一片,让他吃,林道行拿在手上,边吃边计算。
其他人陆陆续续地来到三楼,海浪太大,他们大多数人都没睡好,朱老先生尤甚。他年纪最大,这会儿脸色显得发青,比前一天憔悴许多。
朱筱尤跑到厨房拿吃的,见到佳宝几人,她点了下头。佳宝把软一点的食物挑出来给她,林道行默不作声地看着。
回到客厅,他把吃的给老寒,见罗勇勤和万坤躺地上扯着嗓子在嚷嚷着什么,他瞧了过去。
罗勇勤说:“给我点吃的,我要饿死了……老婆!”
罗太太极力同他撇清关系,她躲远了些,装作没听见。
“臭三八!”罗勇勤见状暴怒,可惜他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根本骂不大声,“老子好吃好喝养着你,你现在就这么对我?!要不是你这个贱人,我会来这里?!你这臭三八……”
他不停地骂骂咧咧,一旁的万坤阴沉地扫视着众人,说:“你们现在这样,是合谋杀人,我们如果被饿死渴死,你们以为你们能逃得了干系?!你们全都有罪!”
“呸——”
一口唾沫吐向了他们。
“你们这两个杀人犯,十恶不赦,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这种话!”朱老先生哆嗦着朝他们走近,怒不可遏地又朝他们吐了一口。
“爷爷,你别这样,你先喝点水吃点东西。”朱筱尤担心老人家的身体。
林道行吃完两片吐司,等了一会儿,见人手都拿上了食物,他才开口:“现在是六点半,算上今天,旅程还有六天。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假如这六天我们找不到救援装置,附近又碰不上其他船只,也没人发现我们失踪,那外界的救援,只能在六天后才到,这些吃的,撑不到第六天。”
全场沉寂下来。
“昨天大家都饿坏了,所以我们也没说,但从现在开始,大家要试着节约口粮,至少能撑过六天。”老寒站起来说道。
“你们、你们说的是最坏的情况,我们今天把整艘游艇全翻个遍,不可能找不到卫星电话什么的。”秦霜看着众人道,
“万一找不到呢?你能保证吗?至少在没找到救援装置之前,大家都得省着吃。”老寒说。
佳宝才吃了两片吐司,肚子有了七分饱,她没再伸手拿其他的食物。
“还有矿泉水也不能浪费。”林道行补充。
老寒点头:“对,淡水有限,我们什么都要省着来。”
众人脸色都不好,如果说昨天大家还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兴奋,今天他们将被真正的现实重重一击。
老寒拍拍手:“现在还没到最坏的情况,大家伙儿给我振作起来,找到救援的东西,不管是电话还是信号弹之类的,一旦找到,我们就万事不愁了,快快,大家把早饭吃完,都行动起来!”
他又用英文跟船员们说了一遍。
草草用完餐,老寒又把人员重新进行分配,众人组队开始搜索。
从六点半一直搜索到中午,仍旧一无所获。游艇上大大小小的地方几乎都已经被翻遍了,按理不可能找不到。
在客厅汇合,黎婉茵蹙眉问:“会不会巴布罗并没有留下什么卫星电话?他把东西都毁了扔了,也不是不可能。”
“不可能。”殷虹看向她,说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老寒也说:“对,他不会这么做,不说其他,难道事后他自己也不想活了?他肯定留着后手。”
林道行把找过的地方在脑中又过了一遍,马桶盖、天花板,各种可见的管道,他去过的地方并没有遗漏。
他和佳宝一起校对,佳宝怕自己漏下什么,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过去。
“吃的怎么少了这么多!”
两人被施开开的惊呼声打断。
“怎么了?”老寒诧异。
施开开从厨房走出来,道:“早上你们说要节省口粮,大家都吃得不多,我还特意数过剩下多少吃的,但我刚去看,东西明显少了至少三分之一!”
众人去厨房查看后一片哗然,“谁拿走的食物?”老寒直接发问。
林道行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不出任何异色,见没人承认,他说:“那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先不找救援装置,先找出是谁拿走了吃的。”
“那不是太浪费时间了?”黎婉茵看了一圈,说,“谁拿的,希望你能马上承认,现在找救援才是最主要的事情,你拿走那些吃的有什么用,东西吃完了,救援还没到,你能活几天?”
依旧没人回应。
“之前舍寒不是分配了人手吗,”佳宝忽然开口,“我们五个人一直在一起,你们哪个队里,队友消失的时间超过了五分钟?”
她又用英语问了一遍。
众人互相打量,一名船员忽然一指:“是她!我之前很长时间没看到她人。”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秦霜脸色刷得一变。
黎婉茵若非还有着身为公众人物的矜持,她这会儿已经骂出了脏话。
倒没想到最先骂人的,竟然是气质最温婉柔弱的朱筱尤。
朱筱尤眼睛发红,气道:“你贱不贱!”
不但吃人肉喝人血,还要抢他们所有人的口粮,这个秦霜根本不是人!
施开开一把揪住秦霜衣领:“吃的都藏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你们说什么!”秦霜挣开对方,“你们说是我拿的就是我拿的了?证据呢?”
佳宝上前:“对人才要讲证据,对你不需要!”她看向杰克,“你们把吃的藏在哪里了?”
杰克一头雾水,不敢置信,“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像作假,佳宝看向秦霜,说:“原来你想吃独食?我低估了你的恶心程度。”
林道行上前,安抚似的搂了楼佳宝的手臂,说:“没事,她本来就该和万坤他们呆在一起,把她带过去,吃的我们慢慢找。”
秦霜眼一瞪:“你们疯了!”
施开开道:“林老师说得对!”
没人站在秦霜一边,连杰克都离她两臂远,秦霜气急败坏:“你们以为你们一个个就高大上了?!那点吃的能让所有人熬过三天吗,我这么做有什么错,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没人在意她的呐喊,林道行和老寒若非从不打女人,他们早就抽上去了,老寒块头大,他站在秦霜面前就是压力,“你到底交不交出来?少你一个,我们还能多份口粮。”
秦霜闭眼嘶喊:“在我的行李箱里!”
不一会儿,船员把她的行李箱拿了上来,食物全在里面。
林道行让佳宝和施开开把厨房里那些吃的全拿出来,食物统统摆在餐桌上,林道行说:“我们直接把吃的全分了,这对每个人都公平。”
没人有意见,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但愿他们能及时得到救援,否则缺食缺水,人在濒临绝境时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丧失理智的事。
食物分配完,朱老先生把自己那份给了老伴和孙女,让她们多吃点,千万别担心,别害怕。
朱筱尤说:“我少吃点没事,爷爷你别省给我。”
朱老先生说:“我这把年纪也没几天好活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奶奶。”
“你胡说什么。”朱老太太凶他。
朱筱尤说:“现在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别这样,也许我们下午就能找到电话了。”
朱老先生看着外面的大风大浪,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已经飘起了雨,甲板上像在弹琵琶,片刻不得宁静。
这大概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施开开还在晕船,老寒让她留在客厅休息,严严站在施开开旁边没动,老寒索性道:“你照顾她?”
严严点头。
林道行问佳宝:“你身体怎么养?”他还记得来这里的那天,佳宝晕船也晕得厉害。
佳宝摇头:“我没事。”
佳宝不想休息,下午她跟着林道行,继续把游艇一寸一寸翻找过去。
起初她情绪还好,找到最后,她开始心烦意乱,早晨的好心情早就消失,她的压力和紧张感比昨天更加大。
到了天黑,灯亮了没多久,突然全都灭了,四周陷入黑暗。佳宝急速地喘息。
这种缓慢的折磨才最难熬,人在垂死时的心情起伏,佳宝终于有了深刻的体会。
林道行摸黑走到她面前,将她搂进怀里,把她的脑袋扣在他胸口,他低声抚慰:“没事没事,有我在,还有老寒,还有这么多人,不会有事的。”
佳宝低落地说:“你别哄我了。”
风雨飘摇,放不了烟,甲板上的sos也被雨水冲淡了,食物和饮用水紧缺,现在连辅助电源也已经耗尽。
他们已经束手无策。
“你现在饿吗?”林道行忽然问。
“不饿。”佳宝闷在他胸口说。
“渴吗?”
“还好,不渴。”
“头晕吗?”
“……不晕。”佳宝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些。
“身体还有力气吗?”
“……有。”佳宝抬起头,双眼适应了黑暗,她隐约能看清林道行的轮廓。
“你不饿不渴,不晕还有力气,你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地去想坏事?”林道行问。
“……”
“你是真的乐观吗?”佳宝问。
“我不悲观。”林道行说,“不到最后一刻,你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
佳宝从他怀中离开,身体失去了他的温度,她其实有些不适,但她总不能再往他怀里钻。
佳宝抿了抿唇。
“好了?”林道行问。
“嗯……”
黑暗中,佳宝的鼻子被拧了一下,她皱了皱眉,听见一声轻笑,“ 手机呢?”
佳宝摸出手机,打开电筒,光从她手中发出,投向幽暗的前路。
林道行牵着她的手说:“走吧,今晚不找了。”
“嗯。”
佳宝跟着他的脚步,慢慢向前。
这一夜她在房里睡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施开开同样没睡着。
施开开:“佳宝。”
佳宝:“嗯?”
施开开:“一点电都没了。”
佳宝:“嗯。”
施开开:“你说……明天会怎么样?”
佳宝:“……不知道。”
施开开:“你说浪这么大……”她说了一半,马上闭嘴,把不吉利的话咽了回去。
佳宝知道她的意思,她道:“你饿吗?”
“啊?不饿。”施开开回答。
“渴吗?”
“不渴,怎么了?”
“有力气吗?”
“有啊,你在问什么啊?”
“如果你的想法不幸成真,记得穿上救生衣,你不饿不渴有力气,还会游泳,怎么样都能活下来。”
施开开:“……你行的,宝贝儿!”
佳宝笑了笑。
她脑海里想着林道行在黑暗中同她说这番话的样子,他胡渣没剃,应该比平常多了几分凌乱,但依旧好看。
第二天,佳宝从摇摇晃晃中醒来,舷窗上挂着密密麻麻的雨珠,她看不清大海的样子。
她晚上其实没睡多久,中间睁过两三次眼睛,看到的始终是一片漆黑,此刻室内有了光线,她翻身坐起。
看一眼时间,还不到六点。
佳宝下了床,轻手轻脚去卫生间洗漱,出来的时候施开开也醒了。
她让施开开进去,她打开门走向隔壁,不知道林道行有没有醒,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忽然发现隔壁的房门漏着一条缝隙,她迟疑地叩了一下门板。
没回应。
佳宝悄悄顶开缝隙,瞄向屋内。
顾浩不在,林道行一个人住,此刻他还躺在床上。
佳宝只看了一眼,就要把门关上,屋里突然传出沙哑的一声:“佳宝?”
佳宝重新把门推开,轻声问:“嗯?你醒了?”
“嗯……”林道行快速搓了几把脸,让自己清醒,他翻身坐起,道,“等我一会儿,马上。”
“现在还早。”佳宝道,“你睡觉怎么不关门?”
林道行的嗓子还不能正常说话,进了卫生间,他的声音就传不出来了,他在床边停下,回答佳宝:“给你留的门。”
说完才走进卫生间。
佳宝站在原地,没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她的耳朵还是不自觉地热了起来。
十几分钟后老寒和严严拿着食物聚到了佳宝她们的房间,老寒吃得很少,他尽量在保存住体力的情况下,留出更多的食物给严严。
林道行吃得比老寒还少,老寒特意瞄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佳宝,没多说什么。
佳宝看着林道行那点分量不可能够吃,她把自己的分出一半给林道行。
林道行看了眼她递过来的半个牛角包,笑了下,反手喂到她嘴里,哑声说:“吃你的。”
吃完早餐也不过才六点半,和昨天的时间差不多,几人来到客厅,看众人面色,基本与昨天的两异。
昨天的希望如果是篝火,今天的希望,就是岌岌可危的烛火。
老寒的精神也不太好,他扯着笑容说:“今天继续找……”
“找什么找。”秦霜唇色发白,低声绝望道,“整个船都翻遍了,再找,还有用吗?”
他们甚至还敲了砖块和木板,研究过是否有空心。
其实船员们比他们都要了解这里,此刻连这些船员都已经垂头丧气,不抱希望。
老寒叹气,强迫自己振作:“现在雨也差不多停了,我们待会儿就去放烟。”
殷虹话很少,昨天一天,她说的话应该不超过十句,佳宝看得出她更加担心巴布罗。
可是他们如今自身难保。
“我们现在应该在哪里?”殷虹说了今天第一句话。
船员们摇头,海浪太大,这两天两夜,游艇早已不知被带到了什么地方,现在他们没任何定位装置可以查看。
秦霜咬牙切齿:“都是巴布罗!”
她音量低,只有离她最近的黎婉茵听见了,黎婉茵却没说什么,因为她和秦霜想法一致。
船员们去甲板上放烟了,林道行几人继续去搜索昨天已经搜过的地方。
搜累了回来,依旧一无所获。
朱老先生咳嗽得气喘吁吁,朱筱尤照顾爷爷,一直守在老人家身边。
朱老先生看了看这些喝着水,一脸疲惫的年轻人,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又是半天过去,雨虽然停了,可依旧风急浪高,旅程还有四天半,四天半之后,也不知道外面的人能不能及时发现他们这一行人的行踪。
希望渺茫。
他拍了拍孙女的手,强撑着坐起来,望着老寒道:“舍先生,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老寒愣了下,放下矿泉水瓶道:“什么事您说。”
“你的摄像机,还有电吗?”朱老先生问。
“还有一点。”老寒道。
“能不能,帮我拍个片子?”
老寒朝林道行看了眼,没懂朱老先生的用意。
林道行同样不解。
“不耽误你们多少时间。”朱老先生恳求,“五分钟就够了。”
老寒站了起来:“行,那您稍等。”
摄像机早被他装包带回了房间,老寒去了一趟客房,拎着包回来,拿出摄像机架好,问:“您要拍什么?”
朱老先生没马上回答,他颤颤巍巍地扶着孙女的手起来,道:“你们拍电视的这个,比手机好,就算浸了水,视频应该也能保留吧?”
“不一定……不过内存卡防水比手机好一点。”老寒回答。
“那就好。”朱老先生对孙女说,“筱尤,帮我拿把椅子过来。”
朱筱尤不解。
“去吧。”
朱筱尤松开爷爷,拖着一把椅子回来。
朱老先生坐了下来,正对着镜头,问:“这就录上了吗?”
“我还没打开,现在开始?”老寒问。
“现在开始。”朱老先生说。
老寒打开摄像机。
“咳咳……”朱老先生从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这玩意儿,他适应了一下,才开口:
“我现在在大海上,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以防万一,我有几点事情要跟你们说。孩子们,首先不要难过。”
所有人都怔了怔,朱老先生竟然在录临终遗言。
“我活到这把岁数,吃过苦,也享过福,几十年前我送走了我的父母,我也曾经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什么事都经历过了,现在我一身都是毛病,其实也活够了,所以你们千万不要难过。”
朱筱尤捂住嘴:“爷爷……”
“楠楠他爸妈,你们的心思都在各自的家里,我也从来不怪你们,我就希望你们还能记得楠楠的生祭和死祭,至少在那两天,能像个为人父母的样。
筱尤她爸妈,你们两个向来孝顺,但你们对筱尤太严厉,望子成龙是每个父母的愿望,可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你们不能什么都自作主张替她安排。
咳咳咳,我如果走了,也算寿终正寝,你们的妈妈比我小五岁,她还能多活好几年,你们要好好待她……”
朱老太太忍着眼泪道:“你这个死老头子发什么疯!”
众人看着朱老先生对着镜头,声音沧桑地叮嘱着家中晚辈,他们全都说不出话来,仿佛路的尽头已经近在咫尺,他们也看见了自己的明天。
活着的时候总是不珍惜,到了(liao)才发觉还有太多的话没对人间说。
朱老先生讲完了,他的孙女和老伴已经泣不成声。
老寒正要关闭摄像机,忽然被人叫住——
“等等,我也想录。”
施开开离开座位,抹了一下眼泪,坐到了镜头前。
她做了几下深呼吸,然后表情沉静地开口:“李雨珊,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如果我这次不能回去了,你记着,我就在天堂盯着你,你要是敢对我爸不好,敢对我奶奶不好,我随时给你一个诅咒!”
老寒问后面:“李雨珊是谁?”
佳宝声音沙哑地说:“开开的继母。”
施开开从平静到义愤填膺,最后声音变得哽咽,佳宝听不下去,她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客厅。
林道行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想了想,他也从座位起身,悄然离开。
淋过雨的甲板还是湿漉漉的,吊床一挤,水哗哗地流一地。
佳宝又挤了两下,不管湿不湿,她直接坐了上去。
林道行从楼梯上来的时候,听见了熟悉的歌声,坐在吊床上的佳宝正慢悠悠地晃着腿。
“上次就想问你,这是什么歌?”林道行朝她走去,“饭店里也放,你的手机铃声也是这个。”
佳宝收了音,顿了顿,她晃着腿回答:“夏天的歌。”
“歌名就叫夏天的歌?”
佳宝摇头:“这首歌,只有夏天才会在饭店里放。一个季节只放一首歌。”
“挺有意思。”林道行说。
佳宝问:“他们都在录那个吗?”
林道行:“不知道。”
佳宝:“你想录吗?”
“你呢?”
佳宝摇头:“不想。”顿了顿,她道,“我不想死,至少不想跟万坤他们一起死。”
林道行摸摸她的头:“你死不了。”
佳宝猜他又要拿昨晚那套话来对付她,她先下手为强:“我知道,我不饿不渴不晕还有力气,死不了。”
林道行忍俊不禁。
佳宝也笑了。
佳宝依旧晃着腿,她低头问:“你说,万坤他们会被判死刑吗?”
林道行想了想,回答:“万坤杀了吴慧,他很大几率会被判死刑,但罗勇勤和范丽娜……”
佳宝也想得到,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们要对星海号上的那几层游客的死亡负责。
重判可以,但死刑太难。
“我想过一个问题。”佳宝说。
“嗯?”
“殷虹说齐嘉俊很尊敬你,你说齐嘉俊为什么不先把这件事告诉你呢?如果是你,你一定能有办法对付万坤他们。”
林道行沉默片刻,道:“他应该原本打算告诉我。”
佳宝的腿不晃了,她看着林道行。
“但是被朱楠制止了。”林道行说。
他们那次下班前,齐嘉俊显然有话同他讲,但朱楠拉住了齐嘉俊,林道行当初并不在意,如今想来,他大概能猜到那三人的心思。
齐嘉俊全心全意信任他,所以想把发现告诉他,但朱楠不是。
朱楠这人,也许是从小缺少父母之爱,他对人总是保有一种距离,戒备心也比另外两人重。如果万坤这种领导有问题,那么林道行这类万坤手下的人,说不定也有问题。
至于冯书平——
林道行看向佳宝,慢慢说道:“你哥哥在临走之前,问过我几句话,我当时没有放进心里,现在我才想起来,他问的是什么。”
“是……什么?”佳宝问。
“我曾经跟他们说过一番话。”
那天冯书平对他说:“师父,我一直知道新闻是政府的喉舌,但你也说过,新闻也是老百姓的喉舌。你说观众有权了解事实背后的深意,是吗?你还说,新闻工作者有时候就像警察,我们查寻真相,还原事实,但我们会比警察多做一件事,那就是我们会在镜头前,把真相公之于众,是吗?
你说过,我们做的所有工作,永远都不会没有意义,是吗?”
“是。”
“我说的,是‘是’。”林道行对佳宝说。
佳宝含着泪:“是……”
林道行垂眸看着她,“他们可能就是听了我的话,所以去做了有意义的事。”
佳宝手背抵住嘴。
“佳宝……”林道行轻轻地叫她。
她会怪他吗?
林道行声音放地更加轻:“佳宝……”
“铃——”
林道行一愣,佳宝抬头。
佳宝还含着眼泪,她哑声问:“什么声音?”
“铃声……”林道行说。
像是被闷在什么地方。
佳宝跳下吊床,转头四顾,“哪里来的?”
林道行抬了下手,让佳宝安静,这声音近在咫尺。
两人屏住呼吸,围着吊床找了一圈,最后看向吊床支架,他们不敢置信地对视了一眼。
林道行立刻说:“来!”
佳宝跟着他,绕到支架一边。
支架顶部的螺帽可以打开,林道行个子高,他转开了螺帽,佳宝一直垫着脚看。
“空心的。”林道行说。
他手大,根本伸不进去,铃声却愈发清晰,佳宝激动地说:“我来!”
林道行让出位置。
佳宝个头小,她伸长了手也够不着,来不及去搬凳子了,林道行掐着她的腰肢,将她一把托起。
佳宝赶紧伸手进去,她小心试探,紧张地心脏都快要蹦出来。
“慢慢来。”林道行叮嘱。
“嗯。”佳宝继续往里伸了点,终于摸到了一角,似乎是一块布料。
她往上抽,发现布料卡得很紧,她大着胆子加了点力道,嗖一下,整块东西全都出来了。
是一块巾布,把什么东西包扎地严严实实,铃声就从这里面传出来。
佳宝打开结,终于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电话!还有信号弹!”林道行看向佳宝,惊喜地说。
***
冲锋舟在海面摇摇欲坠,舟上的人冷得嘴唇发白,哆嗦不止。
顾浩抱着自己躺在那儿,范丽娜不停摸着儿子的额头,儿子额头滚烫,她心急如焚。
“巴布罗,巴布罗,我儿子病了,我求你想想办法,我把我的命给你,我求你救救我的儿子!”
巴布罗脸上的血渍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他又饿又渴,为了保存体力,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范丽娜话音一落,他忽然站了起来。
“啊——”冲锋舟摇晃,范丽娜紧张地扒住船身。
“这里有人——”巴布罗大声对着远处船只吼道。
***
“嗖——”
一枚信号弹,从游艇发射升空,绚丽的光芒像烟花一样夺目,佳宝从没见过这种直冲天际的色彩。
林道行挂断电话,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佳宝笑着把眼泪擦在他胸口。
楼梯上噔噔噔,不一会儿众人都跑了上来。
“救援?!救援到了?信号发上去了?”船员们叽叽喳喳地问。
林道行把佳宝松开,却仍死死握着她的手,他回答众人:“对,信号弹发出去了,这是卫星电话。”
众人疯了一般狂欢呼喊,他们不敢置信,喜极而泣,这是真正的劫后余生!
甲板快被众人震破,过了很久,大家终于冷静下来,纷纷下楼等待救援。
谁都不想再回客厅,他们就守在甲板上,一直眺望着远处。
海浪依旧翻滚,佳宝把外套衣领收紧,搓着自己的手臂,林道行紧紧搂着她,把温度传递给对方,迎着海风,他们渴盼地望着天空和海洋。
不知过了多久,螺旋桨的声音逐渐清晰放大,大伙儿跳了起来:“这里——这里——”
佳宝拼命朝天空招手。
直升机没降下绳索,喊话让他� ��稍等,军舰已经驶向这里。
佳宝紧紧抱住林道行,灿烂地朝着他笑,林道行忍不住亲了一下她的鼻尖。
远处军舰朝这里驶来,众人急切地等待着,突然一声尖叫破空而出。
“爷爷——”
佳宝和林道行回头望向船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人互相看了看,立刻朝里面走去。
“爷爷——爷爷——”
一入内,林道行立刻把佳宝扣进怀里,不让她看。
施开开也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严严的眼睛。
佳宝把头挣出来。
“别看!”林道行说。
“我看见了。”佳宝脸色发白,转头看向血泊。
朱老先生手一松,滴着血的尖刀咣当坠地。
“我这身体,怕是熬不了多久。我看不到法律制裁他们,我死不瞑目。对不起……对不起……你们都是好孩子,对不起……”
他脚边的地上,万坤和罗勇勤躺在血泊中,不省人事,不知生死。
朱老先生颤颤巍巍地走出客厅,望向抵达的军舰,颤抖着声音,说——
“审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