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穗抱着乌陶酒坛, 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望向雕栏画栋游廊卷檐,头顶是苍苍茫茫的天光,浮云层层叠叠, 日渐黄昏。
她眯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最终无声无息的,提步折身缓缓往回走。
林青穗转背出了庭院花门,一行一步并未失章法, 就如同寻常一样, 面上看似无悲无喜的, 微垂着头, 抿着唇角, 迟步走出这进院子。
与此同时, 屋内的苏行蕴正眉头紧锁, 狐疑地盯准了嘉柔郡主。他还是头一次见, 这样张口就能说出“定亲”“未婚夫”诸般词眼,拿自己名声说笑的姑娘家。
詹都民风开化,礼法宽松, 并不一味约束女子恪守清规女戒,直白大胆的姑娘并不罕见,但嘉柔郡主出身皇室,名门贵女, 却能这般——缺心眼,委实让人疑惑。
他凝视着丝毫不以为然的嘉柔,沉下声音,带着不悦道:“郡主身份尊贵,家世清白,何必总拿苏某妄言谈笑。”
“我又没有谈笑,说正经的,”嘉柔耸耸肩,睁着圆目无辜道:“这事我也很无奈啊,谁叫你爹娘是忠烈功臣,我母亲非说,当初亲口跟你娘应下的这门亲事,如今断断不能背信弃义。”
苏行蕴面黑得似锅碳,嘉柔只得又叹息道:“那这怎么办?他们也不管我喜不喜欢你这款,就分外看好这门亲事,哎,我喜欢的是温....”
她抬手掩了掩唇:“咳,总之你也懂的,我无心做恶人,去坏你与林姑娘的好事,可你得想出个万全的法子,妥善处理好这桩事,别让我母亲为难,也不能毁我清白名声。”
嘉柔同苏行蕴这桩娃娃亲,还得从苏行蕴的母亲孟华容说起。
昔年孟华容听闻夫君苏靖西身陷敌军,九死一生之际,毅然忍痛舍下年仅三岁的小儿,孤身奔赴边疆战场。
她与敏仪公主是闺中好友,临行时,拜请敏仪关照她唯一的小儿苏行蕴。敏仪公主体谅密友情深伉俪,加之感怀苏家忠心耿耿,一时意气用事,竟应下了孟华容为小儿用心良苦的请求:若她怀中这胎是为明珠,适时便与苏家结成秦晋之好。
当初敏仪公主一连生了三位公子,谁都以为那胎仍是麟儿,因而敏仪嘴上虽说定娃娃亲,更多是出于安抚孟华容的心理。
之后孟华容为夫君义勇奔赴边疆,然战场险恶,苏靖西夫妻忠义战死沙场,满朝哀敬。
敏仪痛失好友,昔日承诺便成了心结,十月腹中胎儿瓜熟蒂落,当真是个漂亮的小千金。
这门亲事,就这样颇为轻率的定了下来。
事到如今,转眼间孩儿们都到了适宜的年纪。苏行蕴一举夺武魁后,陈理夫妇特地暗中考量过他。
敏仪公主见苏行蕴相貌堂堂,沉稳持重,与嘉柔郎才女貌,极为相配。陈理却看中他独占鳌头,将来势必前程似锦,又加之他在军营中风评上佳,人都道虎父无犬子,苏行蕴必定亦是将帅之才。
因此,夫妻俩对苏家这孩子都很是满意。
陈理夫妻俩是当真宠爱小女儿,夫妻俩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嘉柔年长后性子越发跳脱,似她这样直通通没半点心机的脾性,若嫁入家境复杂的世家大族,妯娌连襟人人不是省油的灯,嘉柔指不定被磨得骨头都不剩几两。
而苏家,说是说门第衰落,好处也就在于人口简单,嘉柔嫁过去作威作福也好,甚至翻墙弄瓦也罢,反正谁也管不着她,一生任性快意,再合适不过。
敏仪公主琢磨着此事早定早好,近来已经在筹划着下帖,挑上个好日子,宴请苏靖歇进府来,探探他那头的口风。
“我爹娘那边,最近好像要准备找你二叔谈事了,”嘉柔撑着额角无奈告知苏行蕴:“你得加快些动作。”
苏行蕴闻言眉头拧成川字,这门劳什子亲事比想象中要更棘手。
敏仪公主夫妻俩不知怎么着,满京都大好儿郎看不上,偏偏蒙了眼瞧中了他,让他们主动退亲是行不大通的,陈府与苏家联姻的事情,早在十年前便满朝皆知,敏仪公主重情重义的善举,当时还为圣上孝仁帝所称赞过。
可若苏家直剌剌去同陈府退亲,那更不妥了,女方无故被夫家退亲,说是耻辱也不为过,苏家不能平白让嘉柔名声受损。
这事一拖拖了这么些年,就像陷入一招死棋,进退两难。这也正是苏行蕴不大敢面对林青穗的缘故之一。
“法子是有,”苏行蕴沉闷着道:“但为时尚早,还望郡主从中周旋一二,再等上些时日。”他说罢便要拱手告辞。
嘉柔提着玉柄团扇,烦躁地笃笃敲着几案,苏行蕴走到门沿边时,嘉柔半认真半玩笑道:“苏行蕴,不单单你有心上人,我也急着单身好谈恋爱的,你别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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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穗,你回来啦?”朱俏和林青芜正在凉亭中吃白玉葡萄,见林青穗抱着酒坛进了院子,两人笑着转头来打个招呼。
可一见林青穗那番模样,林青芜两人就发觉不大对劲。
林青穗脸色苍白,目光黯沉,步伐沉沉的走着,浑身像是在冰水里浸泡过一样,软塌塌的混不得劲。这么多年来,林青芜朱俏几乎与穗穗形影不离,吃住玩乐都在一起,对她的言行都心里有数,喜怒哀乐也大多相通。
“穗穗,怎么啦?酒送到了没?”朱俏放下手中的葡萄皮儿,几步下了台矶来搀着她,林青芜也连忙来问:“发生什么啦,怎地失魂落魄的?”
林青穗将手中的乌坛递与她二人,嘴角扯了扯,硬拉出个难看的笑来,她动了动喉咙,嘶声道:“无事。”
青芜朱俏两人眼神一对,皆会意这哪里是无事,分明是有大事,“难...难道是,酒赛的事不顺?还是为酒谱的事?”
“真无事,”林青穗声音仍旧低沉暗哑,她无力的摆摆手,抬步想上梯阶去凉亭,脚下却踩了个空,趔趄一下险些摔倒。
“哎哟,当心着!”朱俏连忙搀住她,半扶半撑的,将她带上了凉亭。林青穗也不说话,只伸手去摸石桌上的鲜果吃。
一整碟拇指大个的青枣下了肚,半大盘白玉葡萄也吃了下去,再去摸黄皮杏子吃,一口吞咬一个,酸汁四溢,眉都不皱半分,朱俏看得牙酸,实在看不过眼了,拦手止住她:“穗穗。”
这些年来,只有朱俏青芜生气难过,穗穗安慰她们的份儿。林青穗极少有这样的时候,情绪失落,举止异常,看起来跟没什么大事似的,但越是这样,林青芜和朱俏反而越是无措。
“怎么了?”林青穗抬起乌沉沉的目看她,她缓缓的眨了眨眼,而后道:“就是突然饿得慌,很空,”她指了指自己的胸腔,“这儿。”
“你这是...饿了?不是的吧,你有事你说啊!”林青芜忍不住坐到她身侧来,全无头绪地急声道:“你这丢了魂似的,明明方才还高高兴兴的,忽然就变了脸色,是嘉柔郡主那边不满意咱们的酒?还是别的什么?”
朱俏看出端倪来,唉的一声拦住了青芜,在另一旁坐下,过了会后,忧心忡忡放低声问:“穗穗,你说的,是心里难过吗?”
林青穗顿了片刻,舔了舔唇角,憋了下嘴,竟像是要哭的样子。她复又深吸一口气,总觉得心里极闷极沉,呼吸发紧,像是有一块巨石压着心口。
“也不是,说不上什么感受,”林青穗哑声道,“我方才回来想了一路,二姐,俏俏,”林青穗目无焦距地看向亭外栏杆花圃,手指发寒,自背脊而出的寒意,冷彻全身。
“我忽然觉得,我是不是很,贪得无厌啊,”林青穗终于笑了一声,自嘲道。
林青芜和朱俏傻傻呆滞在一旁,全然不知道要如何借接口才合适,林青穗又自说自话:“人心不足,欲壑难填,最开始的时候,我半点也不敢多想要什么。”
“就只想,安安稳稳,同爹娘、哥哥姐姐们,能吃得饱穿得暖也就够了,”她抿了抿嘴,像是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说的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贪欲愈重,想要的东西渐渐愈加多了。”
“想要挣更加多的钱,过更好的日子,也想要...”她笑得满目苍凉,眼里总算有了些情绪:“也不知什么时候,痴心妄想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真是,”她忽地起身,掷下了手中最后一枚果子,“白活了这么大年纪。”
林青穗说完这话,长吐一口浊气,抬脚去厢房歇息,碎碎念道:“睡一觉就好了,那些关我什么事呢。”
林青芜和朱俏张口结舌,见她起身,连忙跟了上去:“我们陪你去一道睡吧。”
“不用,让我歇息一会儿,晚食不必唤我,”林青穗伸手拒绝,头也不回,似是在低喃:“我有些累了。”
林青穗走后,朱俏和林青芜无措的呆立在庭院,面面相觑着,“穗穗...没事吧?”
“朱姑娘,”院门外忽而传来一道唤声,朱俏旋身,眼色一喜道:“苏小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