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返家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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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招娣心想,她不回来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俺知道的,俺不会耽误你的正事。”

刘灵前世是申城人,后来移居帝都,再后来满世界跑,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住酒店,依然对申城有份特殊感情。

她想在申城逗留半天并不是为了大肆购物,不过是想看一看百年前的申城罢了。

路况不好,汽车行的慢,八点多,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钟建国和宋招娣才到滨海市。

火车九点发车,钟建国一手拎着碎布头拼成的大布包,一手拽着宋招娣的胳膊直奔火车站。

两人到达火车站,本想好好打量宋招娣一番的钟大嫂连忙把怀里的小孩和手里的包给她。

宋招娣下意识接过来,等发现怀里有个孩子,胳膊挂个包,整个人懵了:“钟——建国?”

“什么事?”钟建国看她一眼,不等宋招娣开口,就说,“这个背篓给你,你背着三娃,牵着大娃。我背着二娃,拎着这几个包。”

宋招娣低头一看,除了她带来的大布包,钟建国脚边还有一个大包和俩孩子。

钟大嫂解释:“包里面是他们仨的衣服和鞋,三娃的尿布也在里面。大妹子,你拎的那个包里有我给你买的吃的。火车上没什么吃的,这些留你们路上吃。”

“谢谢嫂子。”宋招娣扯了扯嘴角,不由自主地想到儿时看过的《春晚经典小品回顾》里面的一个小品《超生游击队》。当初她还吐槽编剧、小品演员和八十年代的人。没想到自己也有那么一天,“大娃,来俺这边。”

小孩抓住钟建国的手,怯怯地看着宋招娣。

钟大嫂见状,走到钟建国身边,轻轻推一下小孩:“大娃,去你妈那儿,听话,火车快来了。”

小孩仿佛没听见,转身给宋招娣一个后脑勺。

宋招娣转向钟大哥:“大哥,把二娃给俺。”

“让建国抱着。”钟大哥看着大侄子,“大娃不听话,大伯不疼你了啊。”

宋招娣:“没事的,俺在家经常干活,劲大。”说着话伸出手。

钟大嫂对宋招娣的态度很满意,冲钟建国使个眼色,这个媳妇不错,“建国,把票给你大哥,我们送你们上车。”

三个孩子,两大包行礼,上车着实麻烦,钟建国也没跟他哥客气。

车票拿出来,钟建国拎起两个大包,远处传来咣当咣当声。

宋招娣下意识扭头,循声看去,眼前发黑,冬冷夏热硬座老火车,要坐累死她啊。

“看什么呢?招娣。”钟建国走两步,发现新娶的媳妇没跟上来,“快上车。”

宋招娣带着沉重的心情,背着小的,抱着老二,踏上南去的列车。“逃出”小宋村的雀跃消失殆尽,好心情也一下子跌入谷底。

“怎么了?”钟大嫂抱着大娃,扭头看到宋招娣神色不对,“是不是不舒服?”

宋招娣挤出一丝笑:“不是。没想到车上这么多人,得有多大味啊。”

钟大嫂踮起脚看了看:“没有多少人,都没坐满。要是嫌味大,叫建国把窗户打开。”原以为宋招娣是抱着孩子累着了,听她这么说不免感到奇怪,车里味大也没农村味大,到处是茅房、猪圈、粪坑,“赶明儿换成船就舒服了,人少还不颠簸。”

宋招娣一边上车一边问:“大嫂坐过?”

“我和你大哥去接他们仨的时候就是坐的船。”钟大嫂把孩子递给钟建国,钟大哥把票递给列车员,两口子连忙跑下车。

钟建国也顾不得跟兄嫂说再见,把大儿子抱座位上,就去接宋招娣怀里的二儿子。待一家五口坐好,火车也开了。

宋招娣摸摸硬邦邦的座椅,忍不住问:“咱们得坐多久啊?”

“天亮就到了。”钟建国道。

宋招娣眼前一黑,不敢置信:“十个小时?”

“怎么可能。你小点声,别人都往这边看呢。”钟建国注意到对面的人抬起头,微微蹙眉,“三十个小时。”

宋招娣脸色骤变,低声惊叫:“三十个小时?!”

“是的。”钟建国不懂她怎么这么震惊,“坐船快一点,不过,滨海直达申城的船两天才有一次。今天上午船已经发了。”说着,发现宋招娣的脸色更难看,后知后觉,“你晕车?”

宋招娣有气无力道:“俺的腰不好,坐三十个小时,俺怕俺的腰会断。”

“你坐累了,我就站起来走走,你躺椅子上歇歇。”钟建国左手抱着小儿子,右手抱着二儿子,转向大儿子,“晚饭吃了没?”

小孩下意识看宋招娣一眼。

宋招娣没跟小孩子相处过,于是打开钟大嫂给她的提包,拿出一个鸡蛋,三两下剥掉壳递给小孩:“吃吗?”

小孩转向钟建国。

钟建国见在他面前像条龙的大儿子,这会儿跟个病猫似的,很想笑:“拿着,说谢谢。”

“谢谢。”小孩伸手夺走,飞快吐出两个字。

宋招娣瞧着有趣,故意逗他:“你说啥?俺没听清。”

小孩楞了一下,看一眼宋招娣,扭头转向钟建国,你给我娶的后妈是个聋子?

“你的声音太小,我也没听见。”钟建国提醒,“道谢得有诚意,大点声。”

小孩低头把鸡蛋掰两半,蛋白塞嘴里,蛋黄塞给钟建国,咽下就说:“我想睡觉,爸爸。”

“叫你妈抱你睡。”钟建国冲宋招娣呶呶嘴。

小孩浑身一僵:“我重。”

“俺力气大,不嫌你重。”宋招娣笑眯眯道,“来坐俺怀里。”说着话伸出手。

小孩眼角余光留意到,连忙去抓钟建国的胳膊。

钟建国的手一抖,险些把小儿子扔出去。

宋招娣吓一跳,连忙把老三抱过来。

腾出手的钟建国朝大儿子脑袋上一巴掌:“没看见我抱着弟弟?”

小孩也吓一跳,抿抿嘴,瞪着钟建国说:“你是后爸,我不要你了。”

“是,我是你后爹。”钟建国指着呼呼大睡的三儿子,“他也是你后弟弟?”

小孩噎了一下。

钟建国拍拍腿:“自己过来,我抱着你。再不老实,我拿皮带抽你。”

“小点声,别人都睡了。”小孩确实莽撞,钟建国教训儿子的时候,宋招娣就没直接劝,而是提醒钟建国,差不多得了。

钟建国微微颔首,小声说:“你没抱习惯,累了就跟我说一声。”

搁在以往,宋招娣不相信。而宋大姐的小儿子就比钟建国的小儿子大几个月,宋招娣有次抱着她的便宜外甥玩一会儿,第二天两条胳膊痛的抬不起来:“俺知道,你眯一会儿吧。俺现在不困,帮你看着他俩。”

三十个小时不合眼,对钟建国来说不算什么,早几年他经常两天两夜不睡觉,且精神高度集中。

宋招娣这么体谅他,钟建国就没说他能撑住:“那我就眯一会儿。”

一个小时后,宋招娣腰酸背痛想站起来走走,瞧着钟建国双目紧闭,便没把他叫醒看孩子。把怀里的小孩放到座位上,打开塞满衣服的大包,翻出五件衣服,三两下做出个简易的婴儿背带。

钟建国抱着俩孩子根本不敢睡,听到的声音便睁开眼。车厢里的灯已经关了,钟建国看不清她在做什么,感觉她很认真就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见宋招娣把小儿子绑在胸前,宋招娣开始捶腰揉背,伸胳膊踢腿,钟建国无声地笑笑,再次闭上眼。

硬座的车子,宋招娣前世只坐过地铁和校车,这两种车都是又平又稳,噪音不大,车里的味也不重。

如今的老火车,咣当咣当响个没完,车厢里啥味都有,椅背更是直挺挺的没有一点弧度。宋招娣看一眼车座,宁愿站着也不愿再坐下去。

钟建国买三张票,整条长椅都是他们家的。宋招娣不坐,长椅就空出一半。宋招娣盯着空位看了一会儿,再次把怀里的小孩放到椅子上面,拆开大包拿出两条裤子和一件棉衣。

钟建国听到的声音,又看到宋招娣蹲在地上,很是无语,十点多了,这女人不困?

宋招娣的生物钟是晚上十二点到早晨六点。十点钟是宋招娣精神最好的时候,闲得无聊的宋招娣用两条裤子圈住长椅,然后把三娃塞她怀里。随后轻轻把钟建国怀里的老大放到椅子,紧接着又把老二放在老大旁边。

钟建国怀里空了,也装不下去:“你在做什么?”

“醒了?”宋招娣惊讶道。

钟建国心想,你折腾个没玩,死人也被你闹醒了。明知故问:“大娃和二娃呢?”

“在这边。”指给钟建国看,“怕他俩掉下去,俺把棉衣拿出来放在两条裤子中间,他俩怎么打滚都不会滚掉下去。”宋招娣对自己的作品颇为得意,“你睡吧。”

整条长椅,钟建国坐最里面,两个儿子并排睡在外面,有裤子和棉衣拦着,俩儿子是不会掉下去,“你坐哪儿?”

“车上空位多着呢。”宋招娣不担心,“俺站累了会自己找地方坐下来歇歇。对了,他仨就叫大娃、二娃和三娃啊?”

钟建国道:“老大六二年出生,那时候全国闹饥荒,我以前的丈母娘说贱名好养活,就给老大起名叫坚强。老二叫抗生,老三是在南边出生,就叫向南。老二和老三的名字是他妈起的。”

“你以前的那个媳妇真会起名。”宋招娣意有所指道。

钟建国瞥了她一眼:“不如你,招娣。”

宋招娣噎了一下:“那你干啥叫他们大娃、二娃和三娃,不叫他们坚强、抗生和向南?”

“既然你的精神这么好,去找列车员给我倒杯水。”钟建国脸色微变,像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瓷缸子。

宋招娣嗤一声:“恼羞成怒。”夺走半旧的瓷缸子,把杯子里的饼干倒出来就去找列车员。

钟建国瞧着俩儿子呼呼大睡,当真不会掉下去,闭上眼放松下来。

宋招娣端着烫热的开水回来,看到钟建国闭着眼睛,脑袋抵在玻璃上,冲着钟建国虚挥两拳。

对面的男人乐了:“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的第二个媳妇。”宋招娣不怕别人知道,“喜当娘,还是三个孩子的娘,没见过吧。”

对方:“没见过。不过,我倒是觉得你挺高兴。”

“你看错了。”宋招娣听着钟建国发出鼻鼾声,确定他已经陷入熟睡状态,也不敢大意,“我也是没办法。哎,同志,你也去申城?”

男人刚想睡着就被宋招娣吵醒,后来钟建国又说话,男人彻底没了睡意,便往里面坐,指着外面示意宋招娣坐下说话:“我下一站就下车。”

“挺好。不像我得坐三十个小时。”宋招娣说着话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男人好奇:“你怎么不说‘俺’了?”

“他听不惯,我爹我娘我姐都这么说,以后常跟他打交道,我得让他早点习惯。”才不是呢。宋招娣没有对陌生人推心置腹的毛病,便转移话题,“你是工人同志?”

男人摆手:“不是,我是国营厂的会计。早几天收到家里的电报,我们那边有‘红小兵’闹腾,我打算把我爸妈接去滨海。”

“你家——”宋招娣猛地一顿,降低声音,“有问题?”

男人是个健谈的主儿,而宋招娣的目的是申城,又带着一窝孩子,就算知道他家在哪儿也没法害他:“我爸是地主家的少爷,我妈留过洋。”

“留过洋啊?那你把人接到厂里,不能保护他们,你也会受连累。”宋招娣意有所指道,“你太小看这个世道。”

男人下意识坐直,一脸警惕,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猜的。”宋招娣道,“你想保全父母,就找个人把你们全下放到农村劳改。去我们村就不错,红崖镇小宋村,不是大宋村,是小宋村。”

男人打量宋招娣一番,因车厢里太暗,并不能看清宋招娣的表情,试探道:“为什么帮我?”

“赠人玫瑰之手,经久犹有余香。”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刘灵前世幸运遇到个贵人,后来混出点名堂想报答贵人,对方跟她说,帮助别人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刘灵嗤之以鼻,又不想贵人对她失望,便告诉自己碰见了别人有困难再帮一把,“你母亲留过洋,我们村的小学缺个外语老师。我,大学毕业,很清楚知识是农村人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我就是通过知识改变命运。我们村的人很尊重有学问的人。”

男人不可思议:“你改变命运就是给人家当后娘?当我是你怀里的小孩呢。”

“我的爱好与众不同。”宋招娣不在意的笑笑,“不信我算了。”

男人总觉得她满嘴跑火车,可是她连印度古谚都能说出来,又觉得她不像无的放矢。

砰!

宋招娣霍然起身,循声走近,看到钟建国迷迷糊糊揉脑袋,顿时乐不可支:“睡迷糊了?”

“你怎么还没睡?”钟建国抬眼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宛如窗外的星星,“你平时都是几点歇息?”

宋招娣胡诌:“三更天。鸡醒我睡,猪醒我醒。咦,你儿子醒了。”

钟建国想说,你怎么骂人?话到嘴边看到她怀里的小孩动了:“可能是饿了。”

“我没奶。”宋招娣掏出小孩递给钟建国,“你喂。”

钟建国:“我也没奶!”

“那怎么办?”宋招娣脱口道。

对面的男人看不下去:“你们平时喂他吃什么?”

“对了,有饼干。”钟建国道,“你倒的水呢?泡饼干给三娃吃。”

宋招娣猛然想到:“对,瓷缸子里面有饼干,在大娃身边。”说着话就去翻找,掏出一块饼干,凑着月光放在水里,“咦,全部化了?”

“这种饼干沾水即化。”男人道,“没有勺子吗?舀一勺水,掰点饼干放在勺子里,然后再给孩子吃。”

钟建国也想到他以前的媳妇就是这么喂孩子:“招娣,包里应该有勺子。”

“爸爸,到了吗?”

钟建国听到大儿子的声音:“没有。你先别动,爸在喂弟弟吃饭。”

“爸爸,我想尿尿。”小孩打算自己起来,“爸爸,我动不了了。”

钟建国:“招娣,勺子和饼干给我,你身上的那个兜也给我,你带大娃去方便。”

宋招娣把小孩拉出来,牵着小孩到卫生间,就帮小孩脱裤子。见小孩低着头,始终不看她,眉头一挑,故意问:“大娃,我对你好不好?”

“我不会叫你妈妈。”小孩恐怕宋招娣下一句就叫他喊妈,“我只有一个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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