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四周死一般地静。
罗湛明一语惊心, 贺泽三人变了脸色。
小厮亦是震惊,严重怀疑他家少爷是不是浸水太久脑子不太清楚了。
要知道, 他家夫人三年前就开始给少爷相看哥儿了,各种逼婚手段层出不穷,然而他家少爷是软硬不吃,抵死不从,结果……结果少爷刚才说要负责?
负责?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你说什么!”“不太美好的事情”在贺泽脑子里变成了一整串的联想,他面色愈冷, 猛然拽住了罗湛明的衣襟, “再给我说一遍?”
“贺公子, 你快放手,我家少爷……”
“贺兄, 并非在下有意啊, 实在是因为方才人潮拥挤,我不小心撞上了令弟,然后, 然后……”罗湛明欲言又止,有些不好开口。
然而就是这么一停顿, 贺泽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作了心虚, 怒气翻涌间,扬手就是一拳,罗湛明一时没站稳便倒在了地上,抬头时嘴角已经青了, 暗红的血渍渗出,配上他那苍白的一张脸,看着倒是有些可怜。小厮赶忙跑了过去。
“小安,他之前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你听他乱……”
“说!”贺泽冷冷重复了一遍。
“听话,之前怎么回事?”林煜也是一脸肃然。
贺安拽了拽湿漉漉的衣裳下摆,看了看地上的罗湛明一眼,又看了看眼前为他担忧的两人,半晌才有些羞窘地开口,声音细如蚊呐,“真,真没事!就是他撞到我的时候摸……摸了一下,应该是不小心的,阿兄!”
“真的?只是这样?”贺泽脸色一点也没有回暖的迹象。
当然不只是这样,他不仅摸了一下,他还捏了!捏得他差点都石/更了!虽然就,就一点点……但是他捏完之后道歉一点诚意都没有!登徒子!最最重要的是,他刚买的一包糖炒栗子被他撞得全都翻在地上,一颗都没剩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你这么积极的跳下去救人干嘛?平时阿爹阿姆怎么跟你说的?好好保护自己!你不知道打死犟嘴的淹死会水的?你能耐了啊……”
“阿兄,那个,是我……”贺安把头埋了下去。
“什么?”
“我,我踹的,”贺安把头埋得更深,“他是我踹下去的,我当时没注意旁边就是河塘,就用力了一点,结果……”
贺泽:……
气氛突然有些尴尬。
蹲在罗湛明旁边的小厮也是难掩惊讶。他家少爷落水那会儿他刚巧去打探灯会魁首的事情了,是以有人喊落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家少爷正在河塘里扑腾。小厮刚想责问两句,却又想到刚才还是人家兄弟救了自家少爷,此番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咳咳--”
莫名又遭了一拳的罗湛明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腿腹,下一秒便痛得咳嗽了两声,估计都已经青了,还真是“用力了一点”。
他是跟这两兄弟上辈子有仇吧?弟弟差点害他没命,哥哥还莫名其妙给了他一拳,他今天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不过……罗湛明看着贺安正嗒嗒滴水的小脑袋,心里莫名有些痒痒的。突地又想起方才自己在河塘里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拍打水面,却是下沉地越来越快时候的绝望,以及……在即将失去意识之前,看见这人拼命游向他时的场景。
突然有点不忍心怪他是怎么回事?
冷风拂过,凉意袭人,注意到贺安微缩的肩,罗湛明收起了看戏的心思。他扶着小厮的手站起来,语气很是诚恳,“贺兄弟,此事错更多在我才对。令弟虽然踹了我,但也救了我,如此就算两清。他年纪还小,贺兄还是不要怪他了。”
“既然如此,我替小弟向罗兄道歉,另外还有刚才的那一拳……是我过于冲动了,实在抱歉,罗兄见谅。”
“无妨,贺兄也是一时着急嘛,是我没有说清楚。”罗湛明很是大度,“不过在下方才说的……”
嗯,若是把阿姆张罗的那些哥儿换成眼前这个小脑袋的话,好像也不是那么恐怖?
“阿兄……”
贺安着急地拽了拽贺泽的袖口,然后狠狠瞪了罗湛明一眼,后者眼中兴味更甚。
“罗兄也说之前的‘意外’只是误会一场,跳水更只是救人心切,还请罗兄念及舍弟名声,勿要多谈。”
言下之意就是休想,离我弟弟远点?啧,他真有那么差?
“贺兄……”
“夜色寒凉,舍弟身体不好,身上还穿着湿衣服,我必须得先带他回家了,实在抱歉。”
罗湛明还想再说,却是被贺泽猛然截断,转身拉了两人大步离开。
直到三人的背影消失--“少爷,咱也回府吧?回府请个大夫……”
“不,我们得直接去医馆!”收回视线,罗湛明咳嗽两声,“阿木你记住,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无论阿爹阿姆问你什么,你要是敢出卖少爷我……”
“少爷,阿木保证什么也不说!”
“那就好。”
“但是少爷,你刚才说要负责……”
“好好听少爷的话,管那么多做什么!记得,赶明儿去花鸟街那里找找蔡老,帮我问问贺泽是哪里人,救命之恩,我总得登门送份礼不是?”
“可是少爷,要不是贺公子的弟弟,您也不能掉水里啊,还有这脸打的……”
“也不全怪他,算了,嘶……”
罗湛明想笑一声,刚刚扯动嘴角,出口却是呼痛。
“小的明儿一定帮你办好,您别激动!”
说话间,两主仆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黑暗处。
另一边,贺泽三人穿街走巷,所幸到了于家酒楼的时候,酒楼还未关门。虽然如此,可是因为时间已晚的缘故,整个酒楼里空荡荡的。
“阿兄,我们来这里……”
贺安话未说完,两个小二相继迎了上来,“贺公子!里面请里面请!您这是……”
贺泽掏出一块碎银子扔了过去,“去卖两套大点的衣裳回来,快着点!”
“哎!”接了银子的活计立马出了门。
“你们掌柜的呢?”贺泽看向另一个矮个子。
“掌柜的回家探亲去了,还没回呢。”矮个子点头哈腰,顿了顿又接口道,“他走之前已经把您上个月的帐钱算清了,待会儿就可以给您。”
“嗯。”
“您看您还有什么吩咐?尽管嘱咐我们就成。掌柜的说了,您来咱们酒楼里,吃住一律免费!”
“那就随便弄点什么吃的,再开两间房,弄两个炭炉还有两桶热水进来。”
“好的,您请跟我来!”
进了客房,伙计很快便将炭炉送了进来。贺泽拉着林煜在炉火边坐下,贺安站在旁边惴惴不安,“阿兄!”
“坐好,先烤火,我给你一刻钟好好想,你今天到底错哪儿了。”
贺泽声音很是平静。然而越是这样,贺安越是忐忑,他求救似的看向林煜,后者回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阿兄……”贺安开启求饶模式。
“只有一刻钟,想好了再说话。”
“……”
说话声渐息,房间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贺安嗫嚅着开口,“我不该踹人,跳河……不过阿兄,我游泳挺好的,不危险!”
“好?有个万一怎么办?腿抽筋,脱力,被树杈水草缠住了脚,今天你但凡有个好歹,你让我怎么跟阿爹阿姆交代?”
“可是,可是是我踹的人……”
“活该!谁叫他耍流氓?”
“啊?”贺安诧异抬头。
“‘耍流氓’?什么意思?”林煜不解。
他倒是忘了,这个时代‘耍流氓’这个词还没被发明出来。被林煜这么一岔开话题,贺泽脸色稍霁,“算了,阿兄只是想告诉你,第一,下次遇到有人欺负你,你踹人一点错没有,不过记得注意看看周围有没有河塘,如果今天这人没有救回来,这就是一条命。”
“嗯嗯!”那个登徒子没醒之前,他满脑子都是自己杀人了,心里害怕得紧。
“不过,如果有人要伤害你,那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保证自身安全。这是我要说的第二条,无论什么情况,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记住阿熊的话,无论什么情况!”
“跳河救人没错,但是前两日下雨,河塘里的水上涨了许多你知道吗?水不流通,淤泥沉积,很容易陷下去你知道吗?还有之前我说的那些意外情况……”能从末世活下来的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或许他还能庆幸自己至少保留了几分良知,但这一切只建立在不损害自身的利益上。
贺泽不知道跟贺安说这些是对是错,他只知道他如今这个四口之家,将来也许五口,六口……不能少一个!
“阿兄,我错了。”
“真的知道错了?”
“嗯,我以后做事之前一定先想清楚。”
贺安保持着标准坐姿垂着脑袋一动不动,林煜抬起手肘撞了贺泽一下,后者沉默半晌,总算收了一脸的严肃,声音带着安抚,“今天是不是吓着了?你林哥说你上岸的时候脸都白了。”
“嗯嗯!我怕那人有事……”
“没事,别怕,出了什么事还有阿兄!”想到一个时辰前听到这孩子有可能出事的惊慌和担忧,贺泽伸手揉了揉贺安的发顶。人心非石,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早已将贺安当做了自己的亲弟弟,他得保护他,不遗余力。
“阿兄……”见贺泽脸色已然回暖,贺安讨好似的拽拽他的袖子,“阿兄,今天这件事能不能不要告诉阿爹阿姆他们,我怕他们担心。”
“这会儿知道害怕了?”
贺安弱弱不说话。
“行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好的,没问题!”听到贺泽答应,贺安点头如搅蒜。
气氛松快起来,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客官,您要的热水和衣裳已经准备好了!”
“快去洗个热水澡,换套新衣裳,待会儿咱们还得赶回家,不然这事儿想瞒都瞒不住。”
贺安再次点头。
“走吧,我们去隔壁房间!”林煜起身拉了他的手,走前两人脸上总算露了笑容。
等洗完澡出来,已然月上中天,三人的肚子也有些空了。想到时间已晚,他们没有坐下来吃东西,只是打包了一些。
路上,明月为灯,贺泽和林煜两人一左一右地坐在牛车前头。吃完手中最后一块烙饼,贺泽从林煜手中接过缰绳,“行了,你坐后面去吧,前边不舒服。”
“不用我帮忙了?”
“不用。”
贺泽放慢了速度,林煜看他一眼,扶着横栏站起了身来。贺安此时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正有一块没一块往自己嘴里喂着点心,说话的声音嘟嘟囔囔地,“林哥,快过来坐,阿兄才舍不得让你受累呢!”
“你喜欢的板栗味!”林煜用一块杏黄色的糕点堵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