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柔感觉自己这辈子已经足够坎坷了, 从锦绣繁华的南陈皇宫,意外承宠生子, 冷落别宫数年, 终于熬到云开雾散,儿子被皇室承认,转眼却又是国破家亡。虽然家族幸免, 但她的璃儿却身亡在乱军之中。
如今离家万里, 嫁入京城, 虽然蒋家并非什么和善人家, 但有了敏娘这个贴心的女儿, 她只希望能与女儿安稳度日, 这一辈子也别无他求了。
可是眼前是怎么回事儿?
她正坐在一处凉亭中, 盛夏的时节, 山间却一片清凉,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假山,高逾十数丈, 层峦叠嶂,怪石嶙峋,中间还透着玉石的光泽,上面遍植藤萝紫花,一挂银链般的瀑布从顶上倾泻而下,在岩石中曲折分流,变为数股,最终倾泻湖中, 声势庞大。
其中一股恰恰落到湖边叶柔栖身的这一处凉亭上,四面飞珠溅玉,更衬得凉亭内清爽宜人。
这里是一座庞大的花园,遍地奇花异草,景致清雅不俗。花园之外,是富丽堂皇的宫室房舍,处处精美。比之昔年南陈的皇宫也不遑多让了。
而庄园之内服侍的仆役也都恭顺得体,从言谈举止就能看出,绝对都是门阀豪门的世仆。
在这个陌生的庄园之内转眼已经三天过去了。
回想起三天前的经历,叶柔至今心有余悸,她和女儿正在马车里走得好好的,突然马匹受惊,飞奔过拐道,整个马车都飞了出去。
失重的感觉笼罩全身,命悬一线的时刻,叶柔只能抱紧了女儿,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而就在半空中,突然马车的大门被巨力打开,两个黑衣女子将他们母女从马车内带出,跃上了山壁的岩石。
听着马车重重摔下去的声响,叶柔心惊肉跳,还是勉力冷静下来,向着救命恩人道谢:“两位女侠援手之恩,没齿难忘。”
两个女子都是面目平庸之辈,武功却极高。
让叶柔诧异地是,她们完全没有回应自己的感激,只是沉默地带着自己飞檐走壁,一路向前。
本来以为两位女侠会将自己送上山崖顶上,谁知道却向着另一个方向越走越远。
叶柔大惊,她惊恐地想要询问,但看到女儿在另一个人怀抱中,强忍着没有出声。聪慧的她已经察觉事情不对劲儿了。
后来,自己母女二人就被送进了这一处奢华的庄园之内。
温顺的婢女迎上来,服侍着母女二人更衣梳洗,送来珍馐美味……
一转眼三天过去了,不考虑幕后之人的话,这几日的生活,确实是极为舒适。在这一处广阔的庄园之内,她们母女几乎是主人一般,享受着各种细致周到的服侍,只除了一样,不能走出庄园的围墙之外。
实际上这一处庄园极大,叶柔走动了三天,都没有完全踏遍。
这些日子她满心疑惑,究竟是谁将自己掳来了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以她的聪慧,已经猜到之前恐怕自己的马匹受惊,也是这帮人暗中下手了。
难道是之前自己替丈夫办理的那些公务,引出了事端?有什么权贵之流早年暗中在《鱼鳞图册》上动过手脚,如今害怕被自己发现,所以先下手为强!还是丈夫之前在地方上任职的时候引发的仇怨?
但若是这些人动手,任凭自己跌下悬崖尸骨无存就好了,何必再费力将人弄到此处呢?看这庄园的奢华,幕后之人只怕权势极盛,叶柔忧心忡忡,尽管庄园中的奴仆都对她们母女恭敬非常。
比起母亲的忧虑,敏娘这些日子倒是过得非常快活。
比起在家中的压抑和不自在,这个庄园简直跟天堂一样美好。
簇拥在她们身边的婢女个个伶俐体贴,温柔恭顺,为她拿来了各色的玩具和美味的的果子点心,广阔的庄园中处处都是小孩子探索的乐土。而且又没有太夫人不时的呵斥,也没有那些碍眼的姨娘的冷嘲热讽。她在秋千上可以荡地很高,也没有老嬷嬷来责骂她了。
今日一大早,她跟着母亲来到湖边上,趁着母亲坐在凉亭中出神的功夫,她跑到了假山边上,钻进钻出,手里很快多了一大捧盛开的紫色花朵。
原本服侍在她身边的婢女今日似乎特别忙碌,都不知哪里去了。敏娘看着假山后面湖面上盛开的纯白莲花,她偏偏头,又开始动起了歪脑筋。
母亲以前还做过莲花茶呢,最近母亲茶饭不思,正好采几朵送给她。眼前的莲花这么漂亮,她一定会喜欢的。
说干就干,假山后方正好停泊着一艘小船,她从山洞中钻出来,快步到了小船边上。正要上船,却见那小船上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小的影子。
敏娘吓了一跳,定神细看,竟然也是个小女孩,比自己还小的模样,似乎只有三四岁,生得粉雕玉琢,极为可爱。
她亮晶晶的大眼睛瞪着敏娘,奶声奶气问道:“你们我们家的侍女吗?怎么这么小啊?”
敏娘摇摇头,“我不是侍女。”
“那你是谁?”
敏娘愕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好像不是客人,也不是奴仆。
“我跟我娘住在这里,从三天前开始的。”敏娘挠了挠头发,试图描述这件事。
对面小女孩立刻哼了一声,目光中露出敌意:“原来你娘就是那个女人,我听奶娘偷偷议论呢,她们以为我睡着了,哼,我听得一清二楚。她们说父亲的庄园里多了一个女人,生得很好,说不定父亲要纳妾了。”
小女孩气呼呼地挥舞着拳头,“我才不要父亲娶妻纳妾呢。”
“纳妾,就是娶姨娘吗?”敏娘略大一些,已经懂得大人的妻妾之分了,立刻脸颊涨红,分辩道:“我母亲是父亲的妻子,怎么可能当姨娘的,你不要胡说八道。”
“真的吗?”小女孩偏头盯着她。
“当然,我的父亲还是朝廷里的大官呢,皇帝都能见到的。”敏娘气鼓鼓地说着,临行前家中的仆役都在议论蒋庆允被皇帝召见的事情,敏娘也听了一耳朵。
“我的父亲也是朝廷的大官,他还是将军呢。”小女孩说道。她费力地想了想,似乎妻子比侍妾更高级一些,那个传说中的女人既然已经是大官的妻子,应该不可能再来当自己父亲的妾室了吧。
敏娘打量着他,小脑袋一转,想起母亲这些天一直愁着这庄园主人的真实身份,立刻试探道:“你的父亲是谁?”
“父亲就是父亲了。今天父亲出门,我就知道是来这里看那个女人的,我偷偷跑上了马车。哼,那群蠢奴才都没有发觉呢。”小女孩得意洋洋地说着,似乎对自己的功绩非常引以为傲。
敏娘睁大了眼睛,好像还是不知道那个父亲是谁呢。
小女孩目光又落到敏娘身上,“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要去摘几朵莲花,母亲可以做莲子茶和莲子糕。”
“这些莲花可以吃吗?”小女孩惊讶地目光投向湖面上盛开的纯白色莲花。
“当然,母亲做的莲花糕可好吃了,又甜又香又糯。”
小女孩含着手指头,“真的吗?那我也想吃。”
“好啊,做好了分给你一半。”敏娘大方地许诺道。
“那我跟你一起过去摘。”
食物是小孩子之中的天然等价物,很快,一段小小的友情就在大人看不见的角落建立了起来。
假山前面,叶柔依然坐在凉亭中出神。
她已经数次要求拜见这里的主人,不知道今日能否达成心愿。
正焦虑不安着,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听闻夫人这些日子茶饭不思,可是这些仆役服侍不周?”
叶柔瞬间站起来,转身望去,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正分花拂柳,向这边缓步而来。
看清楚那人容貌,叶柔顿时一怔。
好俊美的年轻人,回想这一生,除了在南陈皇宫中所见的那位八皇子,再无一人能与眼前之人相提并论了。
崔骞微带笑意,行至凉亭之外,就停下脚步,向叶柔颔首为礼。
叶柔心下稍安,对方恪守礼节,让人顿时心生好感。
他就是这一次掳走自己的幕后之人吗?气度高华,仪表不凡。在诸般猜测当中,叶柔曾想过,是否是自己的容貌引来对方觊觎,但见了此人,立刻将此项排除在外了。
暗暗松了一口气,叶柔躬身行礼,冷静道:“日前路上遇险,蒙公子手下搭救,恩德铭记在心,如今打扰数日,只怕家人惦记,而且小女思念父亲,不好再耽搁下去,这几日想求见公子,只是为了说一声谢,顺带辞行。”
她言语客气,崔骞忍不住笑了:“夫人之聪慧,当知是在下将夫人请来了这里,又何必说这些话语呢。”
想不到此人如此直白,叶柔一时哑然。
“至于小姐思念尊夫,恐怕更是无稽之谈。听仆役说,这几日小姐玩得甚是开怀,乐不思蜀。”
叶柔脸上顿时浮起尴尬来,这几日她见敏娘少见地活泼,便没有拘束她。敏娘确实玩得很开心。
叶柔捏着衣袖,低声道:“只是久日耽搁在外,只怕家人牵挂焦虑。”
“牵挂没有,焦虑倒是真的。”崔骞笑了笑,“再也无人帮忙做账,尊夫这几日是挺焦虑的,不过有丧妻这个名目做挡箭牌,户部的同僚倒是未曾发现蒋大人实际上是个才干庸碌的废物。”
如晴天一声霹雳,叶柔大惊失色。这人竟然连自己私底下帮助丈夫处理公务的事情都知晓了。
看她一脸惊惧,崔骞只觉得好笑,这点儿事情,连他都瞒不过,还想躲过潜鳞司的查探吗?
这对夫妻都在想什么啊?以为今次清查《鱼鳞图册》只是普通的例行公务吗?此事关系天下田产和人口,是如今朝堂之上的头号大事。
叶柔也就罢了,受制于人,迫不得己。那蒋庆允才干平平,尸位素餐,隐瞒上司不说,上次君前奏对竟然还敢对皇帝宣称都是自己的功劳,已经是欺君之罪了!也就是摊上了如今这位好脾气的主儿,才可能保住性命,换上先帝,早就直接砍人了。
“夫人在蒋家住得并不愉快,何必非要留在那般庸俗地方。夫人可能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天,蒋家已经开始为夫人和小姐置办丧事了。”
叶柔大惊:“这……”
说实话,这两年她对蒋家也没有多少感情了。只是,若自己和女儿名义上已经是身亡之人。岂不是落在别人手中,生死荣辱全在这人一念之间。
一时间,她冷汗涔涔,低头道:“寄人篱下,终究是多有不便,请公子体谅我等妇孺的难处。”
“这有何难,夫人觉得寄人篱下不安的话,明日我便让府衙之人过来,将这一处庄园转入夫人名下如何。”崔骞云淡风轻地说道。仿佛送出去的只是一张白纸,毫无牵挂。
叶柔愕然,这一处庄园修建极为华美,而且从自己走过的路途推测,应该就在京城近郊,价值之昂贵,可见一斑。如此豪礼,随手送出,不改颜色。
如此容貌,又巨富豪阔,再联想眼前青年刀锋般锐利刚毅的气质,她突然想起一人来,脱口问出:“您是瑞国公崔将军?”对这位京城顶级的贵公子,她也是听过一二的。
崔骞没想到对方竟然能认出自己来,含笑点头。
叶柔唇瓣颤抖,无法言语。她听侄子说过这崔骞心狠手辣,压迫南陈门阀不遗余力之事。难道是密州叶氏在什么时候惹了他的怒火。
“夫人不必想多了,密州叶氏公忠体国,朝廷赏赐还来不及,岂有责罚。”
见她惶恐的脸色,崔骞很容易便想到她在忧虑什么。
这位叶夫人,是极为聪慧不差,只可惜胆子太小,性情又柔弱。真是奇怪她怎么会生出那个胆大包天的儿子来。
“至于理由,只是因为夫人早年的一位故人,在下惦念,不得已让夫人在这里委屈几日。”崔骞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
两人正说着,突然后面传来一阵喧嚣,原来是某个从丫环眼皮子底下溜走的调皮鬼终于被急得发疯的侍女们找到了。
崔骞跟叶柔一起来到假山后面,正看到两个小豆丁抱着满船的银色莲花,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上了岸边。
“我要吃莲花糕!”小女孩理直气壮地说道。
崔骞头疼地抱起她来,安抚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将这个小祖宗说服,两人离开了庄园。临别的时候,小豆丁水汪汪的大眼睛还盯着敏娘,许诺明天再过来找她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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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之下,因为数日的暴雨,原本平静的小溪已经上涨为一条小河,水面翻涌奔腾。
河边上,一个人影正在四处勘察。
之前大队的人马忙碌一天一夜,也没有找到叶柔母女的尸身,官府和蒋家之人来看过,都以被暴雨冲走为结果定案了。
陈频也派了人手去下游打捞,却没有收获,这条山涧下游通往密林山脉,中间多有野兽,那些搜寻的仵作衙役虽然没有直说,但话语中的意思,都是认为那位可怜的夫人和小姐的遗体被野狼叼走吃了。
蒋家也哀悼了一番,命人南下密州叶家送信,并紧锣密鼓地置办了灵堂出来。
连叶旷也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但还是有人不肯放弃。
山壁之上,陈璃沿着马车跌下的路线仔细查看,这几日的功夫,他几乎不眠不休摸索细节。连一块岩石的异常都不放过。
忙碌了一上午之后,他攀爬着从岩壁上下来。
比起前些日子的绝望和黑暗,陈璃此时的脸上却带着一丝生机,眉宇之中更有怒气在积蓄。
他在北疆原本就是顶尖儿的探马,如果不是武功废了大半,早就找到线索了。
这一处山壁上,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踩踏之人轻功非常高明,而且因为暴雨冲刷了大半痕迹,但还是被陈璃从马车摔下去的角度发现情况不对。
再加上之前询问跟车的丫环仆役,传来的撞击声之间的时间差,陈璃很容易推测出,在马车跌落最初,就被人固定住了,然后将叶柔母女从车内救出,再让马车继续跌下去。
是谁?思来想去,叶柔母女在京城都不可能有仇家,难道是因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