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比人强, 自家主君被挟持为人质,只能暂时听从他们的安排。
在袁冲娴熟的指挥下, 整个舰队悄悄分成两部分, 载着其他中小部族联军的几艘船,继续在大海中徘徊,而载着雪烈族主力的大部分舰队, 按照林嘉指示的方向, 向着东部的海岸全速行驶。
庞大的舰队很快接近了岸边。这里原本是一片荒芜的峭壁海滩, 属于突毕族的领地, 不过在数月之前, 裴翎领兵北上, 攻陷安荼之后, 附近驻扎守卫的突毕族兵马都后撤了。
终于靠近了海岸, 十几艘大船放缓了速度。这里峭壁林立,悬崖下惊涛拍岸,十几艘大船停泊在避风的悬崖之下。
南陈众人大惑不解的看向林嘉。来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干什么?附近至少几十里地, 都渺无人烟啊。水师提督袁冲在心头计算着路线和海图,想到附近已经是大周北军的兵锋范围,心中暗暗惊惧。
站在船头的甲板上,远远望着土地的影子,陈玹心中突然浮动起一种恐惧感。仿佛那里有让他宁死也不愿面对的存在。
他扶在船舷上的手不断收紧,甚至指尖儿被刺痛溢出鲜血,都毫无所觉。
林嘉站在他身边,礼貌地保持后退半步的距离。自始至终, 他对陈玹的态度恭谨有加。
几名侍卫护在陈玹身边,警惕地看着这些雪烈族的恶贼。
林嘉命身边的护卫取出信号弹,在船上燃放,一束火苗冲天而起,化为一颗星辰,在天上燃烧了足足数十息才渐渐熄灭。
随着信号的陨落,暗夜笼罩下的荒原,渐渐响起了规律的马蹄声。
在陈玹、袁冲他们震惊的目光中,远处荒芜的红树林里,骤然浮现了无数影子,他们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幽魂一般,悄无声息出现在岸边的峭壁滩涂上。
人数越来越多,袁冲粗略估算一下,只怕不下三四万人。雪烈族是不可能有这么多战士的,是哪一方势力?
对了,这里已经变成了大周的疆域,是裴翎指挥的北军精锐?袁冲脑中霎时醒悟过来,之前最恐惧的成真了,这帮雪烈族的家伙,竟然跟大周的兵马勾结在了一起!!!
林嘉志得意满地笑道:“请袁提督安排小船,将对面兵马接应过来吧。”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声怒吼:“你们这帮恶贼!”
袁冲脸色剧变,刹那爆发,拔起长刀,怒对林嘉众人。他一动作,旁边的侍卫们也立刻拔刀相向。
林嘉一惊,身边的人也纷纷拔刀相对。
双方气氛僵硬,几乎一触即发。
没想到局面会演变至此,林嘉竭力安抚道:“袁提督请冷静,难道你不顾陛下的安危了吗?”
陈玹还在他们的控制范围内,而战船之上的南陈士兵也不多,他们竟然想要玉石俱焚?
袁冲胸口急剧起伏着。
之前被算计着联合攻打突毕族,他还没有那么深的怒意和惊惧,己方本来也就有自己的小算盘,现在被人反将一军拖下水,也不是不能忍受,大不了真的去南澜城拼杀一场,接应了九殿下,再找机会偷偷离开。
但大周在他们眼中,是比北朔更加危险和痛恨的敌人。
他满怀愤恨,又是忧惧,如果被大周的兵马登船,他们岂不是要落到大周的手里,自己身死也无所谓,只是陛下怎么办?还有南澜城内等待接应救援的九殿下!
袁冲心中骤然浮起一丝冷念,如果真的要落到这种田地,不如同归于尽算了,陛下只怕也不希望受这种欺辱。
眼见劝说无用,林嘉着急地转头看向陈玹:“陛下,请不要冲动。如此行事,对双方皆无好处!”
失策,他还是太低估了南陈之人对大周官兵的仇恨心态。
然而,陈玹并没有回应他的劝说。比起袁冲等人的激烈反抗,陈玹正死死扳住前面的栏杆,目光凝望着远方。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大军转眼已经逼近岸边。就在对面高耸凸出的悬崖之上,出现了一匹神勇的骏马。
那是一位骑士,正在策马向着悬崖狂奔,逼近了悬崖之上,竟然也丝毫没有停歇,策马凌空跃起。
天际银月如盘,满目清辉勾勒出那一人一马的影子,如同一只雄鹰风驰电挚般掠过高空。
原本在甲板上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都惊呆了。人人仰望着那个影子,连刀剑都不由自主垂下。
林嘉忍不住吐出一句:“靠!”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匹神骏无比的黑马,飞鸟一般跃过海面高空,竟然就是冲着他们跃过来的。
伴着一声巨响,那一人一马堪堪落在了剑拔弩张的两伙人中间。
剧烈的撞击声听得人心颤。
也只有南陈云霄舸这种坚硬如精铁的甲板,能承受得了这样庞大的下跃冲击力,普通木头早就四分五裂了。而骑士□□的马也足够神骏。
那骑士落定了身形,翻身从马背上跃下,转身面向南陈众人。
他并未披挂甲胄,只是一身玄色绣银纹的武士服。月光笼罩下,将那张俊秀温文的面容映照的纤毫毕现。
袁冲众人顿时露出见鬼了的表情,就算刚才发现雪烈族的人勾结了大周,要将他们卖掉,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士都未曾有过这样夸张的表情。
一瞬间,整个船上竟然变得死一般沉寂。
直到袁冲难以置信的声音响起:“少将军?”
方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冲着他点了点头:“袁大哥,是我。”
袁冲也是南陈将门出身,从小就跟随在白飞恒身边任职,从亲兵统领到副将,也算半个弟子。他方源大了九岁,小时候还带过他学武。
当年白光曦战场阵亡,袁冲统领水师救援不及,是人生一大恨事,转眼之间,已经过去数年之久了。谁能想到,在这样一个阴云诡谲的深夜,满心牵挂的兄弟竟然离奇出现在了眼前。
袁冲只觉得自己头脑不够用的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上天也不忍心看到他们南陈国祚濒临末路,所以将这个人从阎王殿里放回来了吗?身后带领的那些,难道也是南陈多年来心怀故国阵亡沙场的勇士?
竭力甩开这离奇的念头,袁冲盯着方源,落到他身后清晰的影子上。
“你没有死?”
“我没有死。”方源笑着,他走上前,拉住袁冲的手。
温热的触感传来,真真切切是曾经并肩作战的那个人,除了横过鼻梁的伤痕,从容颜到声音,没有丝毫变化。
确认了眼前之人的身份,袁冲还有南陈的众多护卫都激动起来。
“白将军!”
“白将军回来了!”
“我们南陈有希望了!”
比起侍卫们单纯的惊喜激动,唯有陈玹安静地不可思议。
方源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未死的消息,陈玹和陈璃并未外泄,否则必将动摇军心。连袁冲位居水师提督都茫然不知。而今天,他就是要利用这份出其不意,来扭转局面。为了天下苍生,也为了给这些征战多年的子弟兵们留下一条活路来。
没有多续离别之情,今夜按照计划,将是最关键的一战,他们不能浪费分毫时间。
方源转过身,来到了船舷一侧,陈玹的身边。
从头到尾,陈玹死死盯着他,脸色苍白地可怕。
方源凝望着离别数年的主君,也是从小到大的至交好友。
短暂的眼神交接,他撩起前襟,单膝跪了下来,“陛下,请下令出击吧。”
陈玹身体一颤,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
他想要挪到脚步,避开他的这一跪,可是脚下却重逾千斤,分毫不能动弹。
南陈众人呆愣地看着,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儿。袁冲仔细搜寻记忆,除了登基大典这种极为正式的场合,好像就没记得白光曦在陈玹面前跪过。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陈玹强忍着满心的痛楚,侧过身,事已至此,他纵然无法看破所有布局,却已经清楚知晓,自家的一番筹谋已经彻底破局了。
雪烈族应该早就跟大周朝廷有所勾连,趁着这个时机,他们要干的,是比之前更大手笔的动乱,整个南澜城,不仅突毕族,说不定连穆氏王庭都要牵连覆灭。
谁能料想,仅仅在函谷关一战过去不到一年,大周又要迎来新的大胜。
“陛下,请下令吧。”方源固执地重复道。
陈玹苦涩地笑了一声,“朕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陛下,为了南陈的子民,也为了一路跟随征战的子弟,请陛下下令吧。”方源冷静地重复了一遍。
“你真要逼我至此。”陈玹紧紧握住栏杆,指甲断裂都毫无所觉。
方源顿了顿,温声道:“陛下,天下大势,非人力可以扭转,多年困顿,披荆斩棘,陛下所做的,已经足够了。”
陈玹猛地闭上眼睛,一切都在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滑落,从未有一刻,如眼前这般绝望。走了漫长的道路,无数挫折,死中求活,终于到了末路尽头。
曾经最信赖的朋友,最依赖的部属,如今却变成了终结这一切的人。
“一切按照你的意思做吧。”他低声说着,带着认命了的苍凉。
方源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吩咐道:“袁大哥,立刻安排小船将对岸的兵马接上船。然后全军按照原定路线,进兵南澜城,接应停留在那里的兵马。”
袁冲虽然心中还有疑惑,但想到返回南澜城接应自家两万兵马是当务之急,再加上对这个人的天然信赖,他转身吩咐下方的士兵遵照执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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