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房间的中央, 牢门是开着的,几个刑部的官吏正围在旁边, 替他解开脚上的镣铐。
听见声响, 他转过身。
他身形清瘦地厉害,目光却依然剔透明亮。
只是在看见裴拓的时候,猛地颤抖了一下, 不自然地挪开了。
裴拓脚步突然停下了, 冲天而起的怒火, 憋屈, 痛苦……在这一刻, 都仿佛沉寂在这个黑暗阴冷的空间里, 被生生冰冻住了。
裴拓张开口, 却不知道该怎么发声。他徒劳地看着眼前的人。
任惊雷比他更冷静, 第一眼的失态之后,他已经恢复了冷淡的表情。待狱卒替他将手脚上的镣铐解除,他缓步走出牢房大门。
走过裴拓身边, 任惊雷目不斜视。
裴拓的身形僵硬颤抖,交错而过的刹那,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音调。
“你骗我,这十几年来,你一直……”他攥紧了拳头,死死盯着他。
“是啊。”任惊雷转过头,笑地坦然:“你本来就蠢,骗你毫无压力。”
裴拓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 他身体颤抖着,“为什么?”
“似乎每一个人,都要问我一句为什么,我已经有些烦腻了。”
他笑着,依然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却狠狠刺痛了裴拓的眼睛。
他猛地冲上去,一把攥住任惊雷的肩膀。
任惊雷像是纸糊的一样,在这样剧烈的冲撞下,踉跄后退。
直到后背狠狠抵在墙壁上,那一瞬间,他脸色惨白,情不自禁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却很快压抑住了。
“你的武功……”将人按在墙上之后,裴拓一愣神。
任惊雷抬起一只手,想要将他推开。裴拓愣愣地后退一步,任他推搡着自己,虽然那推动的力道微弱地近乎没有。
突然,他的目光又落到任惊雷的手上。
任惊雷来不及收回,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你的手……”裴拓盯着纤长的指尖儿,原本灵巧柔韧的手指甲,都没有了,只留下赤红的痕迹,还有斑驳的伤痕。
任惊雷用力抽了出去,懒洋洋笑了笑:“有什么好吃惊的,刑部的惯常手段罢了,难道你以为他们是请我进来喝花酒的吗?”
裴拓这才注意到,任惊雷身上穿着的,是一身素白的高领衣衫,遮蔽了除脸庞以外的几乎全部肌肤。
他抬手拉住他的衣襟。
“滚!”意识到他想要干什么,任惊雷低喝了一声,然后剧烈挣扎起来。
裴拓猝不及防,竟然被他甩脱了钳制。
裴拓后退一步,怔怔看着他。
“别露出这种娘们一样的表情好不好,只会让人发笑。”任惊雷冷笑一声,不再看裴拓。
看着他缓步走向外面的身影,裴拓猛地咆哮出声:“为什么?!”
声音之大,震得整个监牢墙壁簌簌作响。
唐晨揉了揉耳朵,南乡侯这是打算用狮子吼把他们刑部的大牢给拆了吗?
任惊雷停下脚步,转身盯着他,冷冷说道:“随便你吧。我早就烦透了帮你善后的日子了,如今总算解脱了。”
“赶紧长大点儿吧,裴小侯爷,官场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儿。”
“算了,你那点儿脑袋,只怕也想不清楚这么复杂的东西。”
抛下一个嘲讽的眼神,任惊雷转身离开,再无留恋。
走出漫长的廊道,在被关押七八天之后,头一次见到外面的阳光。
任惊雷眯起了眼睛,转头问旁边的唐晨:“是直接去刑场,还是在这里执行呢?”
唐晨瞥了他一眼,“恭喜,你不必死了,接下来是一条活路。皇上同意了南陈的交换请求。”
任惊雷脚步一顿,“用了什么代价交换?别告诉我是那两万南军废物点心啊。皇上应该不会将这些人看在眼中。”
唐晨有些想笑,以前因为工作需要,跟任惊雷也接触过不少次,但真没看出来,这小子这么毒舌。当然还有嘴硬,这些天刑部的法子都用尽了,也没从他嘴里橇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对这种人,唐晨还是有些佩服的。
“就是那两万残兵,让瑶光先生失望了。也许因为你在皇上眼中,跟那两万废物点心的价值差不多吧。”唐晨调侃道。
“那我还真是惭愧。”任惊雷笑起来。笑容抽动胸口的伤,断裂的两根肋骨一直没有得到医治,几乎到了罢工的地步。刚才被裴拓一折腾,更痛得钻心,不过这点儿痛,比起这些天来落在刑部手里头的日子,也不算什么了。
“瑶光先生不必惭愧。在皇上和朝廷的心中,你当然不止这一点儿价值。”
刑部尚书霍东来带着几个官员从对面走过来,解释了他的疑惑。
在任惊雷的目光中,霍东来微笑着道:
“除了南陈的两万南军俘虏,裴将军还用京畿兵权和身上的职位,来换你一条性命。”
任惊雷骤然变了脸色,他微微颤抖着,像是难以相信这个结果。
本以为,自己被逮住,然后按律处死,那个人便不会有太大的罪责。可是他竟然……
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宁愿一开始就死在那个破庙里,亦或者死在这刑部的大牢里。
霍东来盯着他,苦笑着摇摇头,“我真有些佩服你了,一个人能干成这么多事情。”
一条性命,牵动两国权贵的情义。还有裴翎这个老对手,他本来以为是没有什么能够击倒他的了。没想到,来自内部的重重一击,就让他整个人溃不成军。
顺便瞥了一眼后方的南乡侯。透过长长的甬道,隐约可见他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几乎要与阴森的影子融为一体了。
回想起数月之前,父亲身亡之前的感叹,总有一天,裴翎会跌得比他们更惨,更难看。
那句诅咒一样的话语,竟然成真了,仅仅在短短的数月之后。
只怕连自己父亲在天之灵都难以想象吧。
在执掌了整个朝政大权之后不过数月,就要被迫退让,从这个角度,他们霍氏一族真应该感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最终,霍东来长叹了一口气,亲自带着任惊雷出了刑部的衙署。
任惊雷要跟温渺的队伍一起离开京城。
使节团进京,并没有达成让双方满意的结果,只是确认了双方的固执和不可协调的矛盾。
秦诺已经明白,对那位坚强到近乎偏执的南陈皇帝,除了将他彻底打服,没有其他的途径了。
刑部的大门口,神策营赵平一已经准备好了马车,他护送温渺一路进京,如今也是他负责护送人一路返回。
看着尚书大人亲自将人送出来,赵平一目光复杂,同为禁军五卫的同僚,他和任惊雷关系其实很不错的。
实际上不仅仅他,任惊雷为人直爽仗义,性格明快,在整个禁军五卫里,哪怕是关系不睦的神策营、神兵营,他都人缘良好。
几乎所有跟随的军官和士兵,看向任惊雷的眼神都带着别扭。
温渺从马车上快步下来,上前握住任惊雷的手。
“殿下……”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少年时候的陈玹和白光曦去拜望他,曾经带着过那个小小的孩童,只是个稚嫩的小不点儿,他还曾经让家中的仆役烤饼给他吃。
两人之前的交集,也就这么多了。没想到亡国之后,一南一北,再无相见,但彼此之间的联系反而紧密了起来。
这几年间,数次筹谋布局,都是温缈与他联系。
对温缈的关怀和热切,任惊雷神情冷淡,垂下视线。
温渺明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扶着任惊雷返回马车上。
坐在马车上,任惊雷突然问道:“温大人,那两万俘虏,还没有开始运送吧。”
“没有。”温渺苦笑着摇摇头,大周皇帝意料之外的大方,没有收到释放的俘虏,就爽快地同意放人了。
也许是他明白,南陈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毁约吧。
任惊雷视线垂下,没有说话。
马车一路行驶,
一直走到了城门之前,出城的队伍却被一队兵马拦下来了。
崔骞骑在马上,冷戾的目光死死盯着马车。
赵平一无奈上前,拱手道:“崔将军,请给个面子。”
崔骞不理他,冷笑一声,翻身下马,甩开了缰绳。然后快步来到马车前。
任惊雷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他平静地推开车门,望着站在车前的崔骞。
“回去也好。”崔骞高傲地看着他,冷冷开了口,“但是有一天,你会重新落到我手上,我发誓,一定会将你重新捉回来,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到时候,我会将你,还有你那个好哥哥,一起关在笼子里,带回这个城市。”
这句话无礼至极,温渺脸上顿时显出怒色。
“崔将军!”旁边赵平一低声喝道,他也觉得太过分了,身为武者,首先要尊敬对手,纵然南陈是敌人,也是一国之君,有这么言辞羞辱的吗?
任惊雷倒是一脸的云淡风轻:“那就预祝崔将军心想事成了。”
崔骞一拳打在了棉花套上,脸颊憋得发红。
任惊雷压根儿懒得理会他,正想将车门关闭,突然动作一顿,视线牢牢盯住对面。
顺着他的视线,赵平一几个人也望了过去。
裴翎没有带任何侍从,一身青衣素服,牵着马站在城门后的阴影中。
四周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他却像是遗世独立在遥远的彼岸,只沉默地盯着这边。
接触到任惊雷的目光,他终于迈动了脚步。
任惊雷扶住车框,下了马车。
“将军。”他低声呼着。
“将军不应该来的。”他强忍着略带湿意的眼眶,低头道。
因为他,裴翎已经惹得一身麻烦了,再过来送他,绝对会让朝臣侧目不已。
这些麻烦,不都是自己替他惹出来的吗?此时此地却虚伪地忧虑着。
站在他的面前,裴翎沉着脸色,没有看他,只是对着虚空说道:“京畿之内,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能置喙?”
“将军啊……”任惊雷笑起来。刚刚得来的大好优势,却要为自己一个人放弃吗?自己一个叛徒的性命,有这么值得他惦念和怜惜吗?
他不是任惊雷,只是个窃取了这个名字和身份的贼啊!
裴翎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回去之后不要再打打杀杀了,老老实实过日子。”
“从此惊雷只是一个废人了,哪里还能打打杀杀。”任惊雷笑着。从进刑部大牢的第一天,他就被废了武功。
旁边赵平一都有些佩服了,身为一个武者,丹田尽毁,武功全废,还能笑得出来,以前都不知道任兄这么豁达的。
“废掉也好。本来就是将军一手传授,是我欺骗所得。”任惊雷低声笑着。
然后,他郑重跪了下来,向着裴翎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将军抚养之恩,无以为报,只能来世再还了,若真还有来世的话。”
然后,他站起身来,低声呼道:“义父,再见了。”
裴翎身躯微颤,从他抚养任惊雷之后,这孩子一直恪守礼节,称呼他为将军,从不肯叫他义父或者师傅,他曾经也有些惊讶,但后来也渐渐习惯了。称呼上的生疏,并没有影响两人之间的感情。也许这孩子是太过怀念自己的父亲和家人,所以不愿意有第二个父亲吧。
裴翎逐渐释然,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刻,听到这一声久违的称呼,从他的口中说出。
鼻子骤然有些发酸,他挪开视线,“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任惊雷低低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裴翎面前。
他没有上马车的意思。而是步行走在路上,脚步沉闷而迟缓。
京城的城门官还是他五城兵马司的老部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之人。作为一个低等军官,他并不知晓任惊雷为什么突然被罢官下狱,只是本能地恐慌着……
终于,唯唯诺诺说着:“任将军……”
任惊雷笑着看了这个忠厚谨慎的年迈老兵一眼,笑道:“马上就是冬天了,在城门上不必熬的太晚,要不然你的老寒腿又要发作了。”
城门官用力点了点头。
任惊雷继续向前走着,车队也在缓缓前进。
没有人呼唤他上马车,似乎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前面就是城门,夕阳之下,巨大的城门在宽阔的青石板官道上投下拱形的阴影。
出了京城,从此他属于任惊雷的人生,就彻底结束了。
一步一步,比预料中的更简单,却也比预料中的更沉重。
走过城门官的身边,处在裴翎和温缈都看不见的死角中,任惊雷突然伸手,拔出了对面老兵腰间的佩剑。
猝不及防。虽然功体尽废,但敏捷的身手,也不是普通士兵能够抵御的。
他的动作流畅迅速,锋锐的剑刃向着自己脖颈上划过去。
这短暂分裂的一生,就在这个交界点上,结束吧。
仰望着天幕,苍蓝的色泽正在变得赤红一片,璀璨的夕阳光芒温暖而灿烂。
最后的一刻,看到的是这样的风景,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