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幼娟抵达乾元殿的时候, 看到秦诺正阴沉着脸色。
房间里气氛沉闷。李丸几个都没有在内殿服侍。
她心中一惊,难道是南陈战场上再生变故?
秦诺摇摇头, 将手中一份文书递给了她。
霍幼娟低头扫视一番, 越看越是惊惧,看完之后,脸色苍白, 抬头道:“皇上……”
“这是今日陈频觐见的时候, 偷偷塞给朕的。”秦诺咬牙, “若非如此, 朕竟然还不知道, 南陈的情形如此败坏。”
那是一份陈情书!
来自南陈的数十个世家的联合控诉!
镇南将军府这十多年来驻扎南陈, 对地方的搜刮和压迫极为严酷, 每年不仅征收巨额的粮草和税金, 还以各种手段盘剥百姓,压制世家。
江南富裕之地,物产丰沛, 原本就算负担重一些,也能活下去,但镇南将军府征收的实在太过,几乎是大周原本赋税的五倍还多。
而且南军搜掠地方,不仅金银之物,对世家门阀更是敲骨吸髓,多有军官收纳地方名门之女为侍妾的,甚至连镇南将军本人, 都收了好几位原本陈帝的宠妃和公主享用,收纳地方名门之女为妾更是无可计数,甚至出现贪恋美色,劫掠人、妻的恶行。
没错,陈情书中不仅讲述了这些年南军对地方的搜掠。更谈到镇南将军宇文彻本人这些年的奢侈生活,好歹他还不敢公然居住在南陈的皇宫之中,只在一处亲王的府邸住下,但这一处府邸被他这些年连续扩建,其奢侈华贵,已经丝毫不逊于南陈皇宫了。
内中安置侍妾数百,都是江南绝色,有的是陈帝后宫宠妃,有的是世家名门贵女,甚至还有两位南陈的宗室女。日日笙歌燕舞,乐不思蜀。
上行下效。镇南将军如此行事,建邺城中的将官无不以奢侈享乐为荣。多占据亲王权贵的府邸,广纳美妾,广收珍宝。
秦诺自己还想着如何腐化堕落北朔的朝廷,效果还没达到,如今自家的军队已经“身先士卒”了!
霍幼娟没有说话,如果说对地方的征收还有理由的话,那么这种公然奢侈享乐的生活,就实在太过分了。尤其收纳南陈末帝的妃嫔和公主一事,这已经算是僭越之罪了。
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事儿,一查就知,陈情书也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让秦诺愤怒的是。
崔骞三年前到了南军之后,南陈的情形更加败坏!
崔骞出身豪门,崔氏巨富之家,世袭一等公,他对银钱从来没兴趣,而他生得美貌,从小不知多少世家贵女倾慕,他都不加辞色。可以说,对南陈的银钱和美色都没有兴趣,他对南陈有的,是刻骨的仇恨。只因为父亲死在南陈,而生母因此在生产的时候一尸两命。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对南陈的百姓和世家,手段更加残暴。
镇南将军要钱,他要命!
几次率军镇压叛乱,每一战都屠戮无数,所到之处杀得人头滚滚。
比如之前郴州的叛乱,原本只是一群百姓不堪重负,骚动起来想要抗税,却被崔骞直接定性为谋反,将整个镇子数千条性命屠戮一空不说,后又将郴州本地的豪门世家大肆刑狱,很多贵人受不住酷刑,只能胡乱攀咬,然后就进一步扩大事态的范围,最后牵扯此事而死者数以万计,众多地方名门因此家破人亡。
有些南军的将领,这样大肆刑狱是为了多谋些钱财,只要钱给到位了,总还有一线活路。但崔骞却只是想要杀戮。
如果说前一种还能忍辱偷生,后者根本没法活!
“朕原本就纳闷,南陈这几年,朝廷以安抚为主,政策多有宽和,为什么反叛不减反增。”秦诺恨恨地说着。
想起之前自己问崔骞,此事的原因,崔骞竟然跟他说什么因为政策太宽和了,简直睁着眼说瞎话。这种欺君之罪,却从容平淡说出口,是自持后台强硬,自己这个皇帝根本拿他没办法吗?
霍幼娟略一犹豫,劝道:“皇上,南军驻扎建邺城,本就有就地征收粮草,镇压叛乱的权利,此事不好界定。”
秦诺气愤地来回走动了两圈。他知晓霍幼绢说的是实话,但心中的郁闷还是无法排解。
“刚才朕已经命潜鳞司收集情报了,还有朝中诸位大人。朕就不信,这些年他们都不知道南陈是什么情形!”
霍幼娟沉默了,镇南将军与霍家算是亲眷,以前她在家中,依稀记得,每年两节四季,镇南将军府都会有贵重的节礼,而遇到霍老爷子生日什么的,必定会有稀世珍宝送上门,连她这种得宠的女儿,也从来不怠慢的。
记得她十岁生日那年,送来的是一套夜明珠的头面。颗颗都有鸽子蛋大小,青光缭绕,华贵非常。十一岁的生日,是一根玉簪,通体白腻,偏偏中央天然有一道青鸾形状的印痕,据说是南陈宠妃张丽华生前最喜爱的宝物,如今就锁在她的首饰匣子里,十二岁的时候……
那时候她都非常喜欢,现在想来,却一阵寒心。
如此巨额的财产,江南之地本就富裕,南军这些年不仅领着朝廷的俸禄和军饷,还就地征收着巨额的钱财。秦诺简单计算了一下,如果陈情书上说的是真的,南军这些年的积累,几乎是普通兵马的几十倍。从将领到士卒,一个个满心只想着回来当富家翁了,谁还有心思打仗?
好吧,也许他们压根儿都不想回来了,乐不思蜀嘛。秦诺冷笑着。
“皇上,临阵换将,是兵法大忌!”霍幼绢心情沉重,但还是继续劝道。
秦诺明白霍幼娟的意思。跟南陈的战事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南军调动频繁,战略布局关系重大。这种情况下撤换主将,必将引发军心不稳。
而且若陈情书所言为真,南军所败坏的,不是一个两个统帅人物,而是整个高层。这样的情形下,就算空降主帅,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扭转风气,甚至会导致整个战略失衡。
甚至朝廷所能空降的,只有一个人选,就是裴翎。其他的将领,级别和威望都在镇南将军之下,空降过去,几乎等同于皇帝对镇南将军府问罪了。
但若是空降裴翎,霍东来之前忧虑的没有错,北军已经是裴翎的天下了,难道南军也要被他插手吗?
更别说之前自己去裴家拜访,试探过此事,裴翎显然也并不想在南陈战事上复出。
思来想去,最稳妥的方法,秦诺竟然只能当做不知道。顶多派人敲打一下南军高层,让他们收敛些。
呵呵……
甚至如果南军此番对战功成,立下如此大功,秦诺还要对其进行封赏,而若是战败……这是秦诺最担忧的结果!战胜了,自己还能缓缓收拾这帮蛀虫,大不了多耗上几年。
若是战败……南陈地界上,大周任命的官员和驻军已经如此不得民心,一场大败极有可能招来全面的反抗和叛乱。局面演变至此,绝不是短时间能收拾的,北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北朔啊!
都是头疼事儿!秦诺心烦意乱地扔掉了奏折。
霍幼娟将地上的奏折拾起,“皇上不要如此动怒,此事只能暗暗查访,不可声张,臣女近日会返回家中,向父亲询问一下。”
秦诺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是自己在宫中与霍东来他们公然商议此事,不久之后,只怕消息就会泄露到南军高层那边。因为宫中还有一个霍太后,崔骞的平西营又与南军亲近。
再加上财可通神,这些年只怕镇南将军也没少往宫中撒银子。
由霍东来出面敲打,只是上司兼亲眷的善意提醒,不会让南军生疑。
想到崔骞,秦诺又是一阵咬牙切齿,若不是他的大肆杀戮,南陈形势也不至于如此败坏。
而他之前打着搜索南陈奸细的旗号,在入京赶考的士子中大肆搜掠。自己本来以为真是冲着探子去,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这份陈情书。
刚才陈频将收到这份文书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秦诺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关窍。
顾及到南军的稳定,他不能让自己收到这份陈情书的消息外泄!
搜索不到文书,只怕平西营那边还不能善罢甘休。
秦诺眼眸中闪过深思。
出了乾元殿,秦诺一个人走在树林中。茂密的树影交错斑驳,这一片林子,秦诺专门吩咐御花园的工匠不要过分修整,让树木任意生长,同时清除地上过多的装饰和奇花异草。
甚至连汉白玉和鹅卵石铺就的小道都移开了,只留下清新湿润的泥土。
一个人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中,格外适合思考。每当朝堂上有让他烦躁的事情。他就会过来这边,一个人徘徊不停。在机械式的走动中放松心情,活动脑筋。
宫中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这个小嗜好。甚至在密林之中,都不会安排人跟随服侍。
走了片刻,他还是无法冷静下来,终于抬头低呼了一声。
“方源。”
年轻的侍卫身影立刻出现在树林之下。
方源现在干的活儿,跟自己的暗卫没什么差别了,弄得陈公公他们都松散了下来,上次老头子还乐滋滋地说终于可以养个老了。
“有一件事情,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论理,他不应该将这种军机大事告诉方源,尤其他是南朝之人,难免勾起往事,心怀故国。
但是秦诺真的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来说这件事了。
霍幼绢秉持保守立场,建议徐徐图之,他知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但是,心中的愤怒就是无法压抑。而许敏才或者东泊这些人,问了肯定也是跟霍幼绢一样的看法。
方源静静地听着,从头到尾,他神情都没有太大变化,仿佛是早已预料。秦诺突然醒悟,他在南陈的那些年,早就听说了南军的这些恶行吧。
为什么没有告诉朕?想要这么问一句,但旋即秦诺苦笑了,方源在他身边的地位本就尴尬,如果再替南陈百姓说话,只会更引动群臣侧目。
而且他一个内廷侍卫,凭什么能议论朝廷重臣,二品大将呢?凭自己对他的信赖吗?
偏偏方源是从来不肯利用这种信赖干什么的人。这也是自己最信赖看重他的地方。
最终,秦诺只能恨恨地往旁边树上捶了一下。
“可恨朕身在宫内,简直无异于一个聋子瞎子,竟然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南陈百姓如此水深火热。将来民心尽失,也是情理之中。朝廷之过,重臣之过,也是朕之过。”
朝中群臣视若无睹,不外乎两个理由,第一,已经被镇南将军府喂饱了,这些年在南方大发横财,只怕其中的金银财宝没有少孝敬京中权贵。第二,众人都感觉,南陈余党日渐式微,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这个认知让秦诺更加愤恨。
方源看着少年因为气愤而通红的脸颊。
这些事情,他早已经知晓,在很多很多年前,却没想到,会让眼前少年如此愤怒。
那个人,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呢?
记得那时候,他笑着说道:“天助我也!这般昏聩之将,将来收揽民心,反攻地方,指日可待。目前也该让隐部的人马前去刺探拉拢人心了。”
回忆起来,遥远地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微风吹拂过树林,秦诺的怒火终于稍稍缓解了些。
“难道就没有方法,先收拾一下这帮蛀虫?”
这个问题秦诺没有奢望能得到答案,但是出乎预料之外,方源竟然开口回答了。
“皇上,既然南军私心如此之重,皇上何不效仿行事?”
“你的意思是……”秦诺醒悟过来。
空降大将不行,可能会引发南军的猜疑和恐慌,动摇军心。但是皇帝想要安插亲信去捞取功劳呢?就像之前景耀帝和霍太后将平西营派过去一样。
南军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对这种行为有疑惑。
但是从这个角度来看,自己所能派出的,只有辟东营了。正好以将功折罪的名义安排出去。
但这可是如今自己所能亲手掌握的唯一一支兵马,一旦离开,自己在京城将势力大减。
虽然眼下京城的形式,在自己继位一年多之后,日渐稳定。皇帝的权柄虽然受到世家门阀的限制,后宫还有个霍太后不省心,但无论哪一方势力,应该都不可能公然谋逆叛乱吧。
但不知为何,想要调离辟东营,秦诺油然升起一种不安全感。
简单提点了一句,方源也没有多说,只是低声道:“南陈地方征战杀伐多年,士卒和百姓都已经疲惫不堪,若皇上能广施仁政,总有一天能挽回民心的。”
“朕明白,若能平定南陈,朕会仔细斟酌能吏,好好安抚地方的。”秦诺郑重点头。
望着他的背影,方源垂下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