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 气温又急剧地下降了5度。天上飘起零星雪花,但终究还是没能下下来,最后转成了瓢泼大雨,夹着黄豆粒大的冰雹打下来,割得脸生疼,冷得人刺骨。
大雨连下了三天, 等雨终于停下来时, 整个江城好像被洗过了一遍, 枯烂的枝叶没了, 过去随处可见的煤灰尘垢没了,到处洁净一片。
最后一批分房名单已经出来, 就被贴在食堂门口的公告栏上。大家都去看,无论是申请的人、没申请的人,还是有希望能分到和早已失去分房资格的人, 全都一窝蜂地拥在公告栏前, 好奇地看究竟是哪些人这样幸运, 能赶在入冬之前住进新房。
林蔓好不容易挤到人堆的前排,认真地看布告上的内容,她看得很仔细, 生怕一不留神, 把自己的名字给漏过去了。
布告是一张大红色纸头,上面所有的名字都是用黑色毛笔字写成,用的是正楷,字迹俊秀。终于, 在布告靠右边的一列名字里,林蔓找到了自己的。
“新九栋4楼3室。”林蔓喃喃地念道。
段大姐看到林蔓的房址,眼光突然放亮:“呀!我女儿也住这层,你们是邻居呐!”
林蔓道:“新九栋在哪里?房子怎么样?”
段大姐笑道:“就在厂东头,那儿有排新盖的绿色小楼,比筒子楼好,一个门栋六层楼,每层楼有4家住户。”
人群里有人欢喜有人忧,喧嚷得吵耳。林蔓和段大姐退步出来,接近年底了,化验室里的工作越发忙碌,她们可没有多少时间能耽搁。
第二天一早,林蔓到房管科去领钥匙。许是李文斌已经知道母亲和林蔓联手摆了他一道。对之前母亲要收林蔓做“干女儿”的事,他只字不提。
“以后,有空就来我家里吃饭吧!是我母亲请你,可不是我。”李文斌再三强调,力图撇清关系。
林蔓接过李文斌递来的钥匙,在房簿领房人一列签上名:“放心吧!我来的时候,一定会小心避人耳目,而且会挑你不在家的时候去。”
办完手续,林蔓轻笑地离开。李文斌余光扫了眼林蔓的背影,不禁摇头,叹气,嘴角勾起轻笑。这笑很不经意,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接下来,就又是搬家的事了。
林蔓简单收拾了行李后,便到房管所去办退房手续。下楼时,她与秦峰打了个照面。两人客气地寒暄,彼此都是说不清的不自在。
“你要回江北了?”秦峰问。
林蔓点头:“嗯,已经领了钥匙。”
秦峰道:“什么时候搬家?”
林蔓道:“这个星期天。”
“好,那,再见。”秦峰点了下头,继续往楼上走。林蔓也不留恋,继续下楼。两人背道而驰,一个向上,一个向下。
星期天一早,林蔓向严英子的婶婶告辞后,便提着行李出门。出乎她的意料,秦峰居然扶着自行车站在门外等她。
秦峰从林蔓手中接过行李袋,绑在自行车的一边。和过去的无数次一样,他给林蔓使了眼色,林蔓便坐上了后座。他长腿一迈,轻踩脚蹬,车子滑出了巷口。
林蔓想起来时也是这样,秦峰载着她从北到南,这一次不过是换了个方向,由南到北。一路上,两人皆是无话。站在轮渡上的时候,她几次想说点什么。江南岸上的听风楼依然如旧。挨着栏杆站,她又听见了那晚的风声。
“秦……”
江上风大浪急,林蔓刚一开口,话就被裹挟进了“隆隆”的风浪声里。她纠结了半晌,终究还是没再说出来。
新九栋的楼前有自行车棚。秦峰停车进棚后,提起又重又大的编织袋,跟着林蔓走上楼。
林蔓住的楼层有四个住户,这四个住户公用一间厨房。厨房位于四间房的中间。林蔓的房子是靠右边挨厨房的一间。
秦峰进门后,打量了一下屋里的布置。20平米的房间里一目了然,正对门的墙上有两扇玻璃窗,明净得能照见人影。房里的家具朴素简单,都是现时商店里最常见的款。漆黄漆的松木书桌,单人床,小衣柜。书桌靠窗,床靠墙,衣柜的边上还有一个脸盆架。
秦峰走到窗前。窗下有暖气片,还没开始供暖。他摸了一下暖气片,略皱了下眉头:“光这个不行,最好还有一个烧煤的炉子。”说罢,他大步迈出了门。
林蔓闹不清秦峰要干什么。她站在窗口朝下望,只见秦峰出了门栋后,径直往供销社的方向走去。
不多一会儿,秦峰搬了一个烧煤炉回来。林蔓从窗口看见他搬东西上来,听他上楼的脚步声沉重,忙为他打开门,帮着他一起搬。
“今年供暖晚,这几天天冷,你就先点这个炉子凑活。”秦峰放好烧煤炉后,又匆匆下楼。
这一次,过的时间比上次长。林蔓看见他骑自行车离开,以为他不再回来了。直到一个多小时后,林蔓又听见他的脚步声。
秦峰气喘吁吁地扛了袋蜂窝煤进屋。他将其放在门的后面,交代林蔓道:“这些够你用一个月。头月暖气温度不够高,你可以一起用。”
“先洗把脸!”林蔓倒开水进白瓷盆,放一块半旧不新的毛巾进盆、浸湿、拧干出来,趁着热气腾腾递给秦峰。就在之前秦峰忙活烧煤炉的时候,她提着暖水瓶,下楼借来了开水。
毛巾是秦峰专用的那块。秦峰接时,稍迟疑了下。他凝看林蔓,林蔓回避了他的直视,撇过头去。他嘴角轻轻地勾起,接过毛巾,抹了把脸。幸苦了一大早,湿热的毛巾擦在脸上,他莫名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
“还没吃早饭吧?我煎包子给你。”林蔓柔声问道。
“不了,局里还有事,我要赶着回去。”秦峰沉声道。
“秦峰!”林蔓眼看秦峰就要出门,忍不住喊道。
秦峰才走到门口,听到林蔓叫他,立刻回头:“怎么?”
“织完了!”林蔓径直塞毛衣进秦峰怀里。
“给我的?”秦峰挑眉。他低头看毛衣,灰颜色、单平针竖针相接,样式简单大方,就是他以前看见林蔓织的那件。
“你不想要,我拿去扔了。”林蔓后悔送秦峰毛衣,急着伸手往回拿。
秦峰不还给林蔓,抓紧了毛衣,轻笑道:“算了,扔了多浪费。”
秦峰走了。他迈大步地跨出门,再没说什么话,连再见都没有对林蔓说。林蔓趴在窗台上看秦峰骑车远去。无端地,她觉得秦峰好像知道她在望他,而他故意不回头,一定是因为不想看她。
“他还回来吗?”林蔓喃喃地念叨,心里莫名的烦躁。
中午一过,和林蔓住同一层的另几个人也陆续搬来了。
起先,林蔓听见隔壁传来熟悉的说话声。说话的声音来自一对中年夫妇,中间偶尔间杂着几句陌生年轻女人的声音。她打开门,好奇地看来人是谁。
段大姐和胡跃升正在吵嚷。两人手里各捧着、拎着一大堆东西,被褥、脸盆、装得满登登的编织袋。一个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女人跟在他们身后进门,林蔓心想,这大概就是段大姐的女儿胡锦华了。
段大姐和胡跃升离开前,特意来敲林蔓的门,算是打过招呼。
胡锦华是个腼腆的姑娘。段大姐把她介绍给林蔓,林蔓客套地夸赞她两句,她立时红了脸,浅浅地笑,羞得说不出话。
段大姐感慨道:“原来以为送她去当兵,这性子能开朗些呢!没想到,回来了还是这样儿。”
段大姐和胡跃升走后不久,同层的另两间房也起了动静。
林蔓正打算睡一觉,她刚上床,就听见外面有叮叮当当的重响,同时还伴着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吵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她被扰得睡不着,便又推开门去看。
过道另一头的两扇门都敞着。尽头的一扇门很快就关上,另一扇门则因为总有工人搬着家具进进出出,便用椅子抵住,一直开着。林蔓略略扫视工人们手里的家具,竟全是紫檀的材质。案桌,椅子,衣柜,五斗橱,百宝格……光是看家具上精美的雕纹,林蔓就能想象得到屋子里该有多豪华。
又折腾了一会儿,工人们纷纷散去。一个个子高挑的女人走出了门,她转过身,看向林蔓。
林蔓不禁失笑:“王倩倩!”
王倩倩轻蔑地笑,语气不善:“以后我们就算邻居了。”
林蔓懒得跟王倩倩多争口舌。她轻笑了一声,转身进屋。
假意要好的事、举报信的事、还有调去制桶的事,王倩倩后来全想明白了。她本来准备了一席冷嘲热讽的话,只为好好发泄一番曾遭林蔓陷害的怨恨。可未成想,林蔓竟然不接话茬,扬长而去。她气得愤懑不平、如鲠在喉,最后实在无法,只得瞪了林蔓的房门一眼,狠狠说道:“走着瞧!”
林蔓从没把王倩倩放在眼里过,因此即便想到王倩倩兴许会报复,她也满不在乎。她照旧睡觉、照旧吃饭、照旧跑在宿舍楼和化验室之间。年底化验室的活越来越多,忙的她几乎脚不沾地。
“小林同志,四车间的单子麻烦先做出来。”
“小蔓,一车间的复核单出来了没有?”
“小林啊,下午你跟小张下一趟车间。”
……
不知不觉间,林蔓连秦峰都没空去想了。直到有一天……
这天晚上,林蔓从职工澡堂出来,回到宿舍楼。她一上楼,就听见楼上胡锦华的声音。
“小蔓,刚才有人找你。”
林蔓加快了几步到楼上,看见自己的门前有一个收音机,棕色壳、白花盖。
胡锦华继续说道:“是个公安同志送来的,他在你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见你还没回来,就留下这个走了。”
林蔓抱着收音机进屋。煤炉里碳烧得正旺,屋子里暖洋洋的。她把收音机摆在靠窗的桌上,旋开转钮,一曲悠扬的南方小调流淌出来。她听得惬意,不禁拉开了窗帘。窗外黑漆漆的夜空里,正飘起了鹅毛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