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一早, 秦峰借了一辆自行车,站在江南的渡口等林蔓。
轮渡缓缓靠岸。
林蔓站在船前,一眼看见了岸上的秦峰。秦峰也看见了林蔓。上船下船的人太多,他们不得不朝彼此挥手,才好让对方看清了自己的位置,找到自己。
秦峰接到林蔓, 冲林蔓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上来。”
林蔓不急着走, 笑道:“单子在你那里?让我看看都有什么地方的房子。”
秦峰掏出许干事抄的清单, 递给林蔓。
林蔓粗略地扫了一眼, 指着单子上的一个地址,对秦峰说道:“我们先去这里看看吧!靠近江边, 离码头也很近。”说罢,她坐上了车。
秦峰点头,长腿跨上车, 骑出了码头。
出码头有一级石槛。秦峰的车子冲下去时, 在上面颠簸了下。惯性使然, 林蔓手扶了下秦峰的腰。秦峰蓦地感受到林蔓手心的柔软,脸腾得红到耳根。
林蔓慵懒地笑:“今天的天气可真不错。”
“你……坐稳了……”秦峰磕绊地说道,加快了骑车的速度。
这天的天气确实不错。
秦峰骑着车子沿江边而行。
天光大亮后, 蔚蓝的天空像水洗过的一样, 万里无云。明媚的阳光倾洒在江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林蔓挑的第一个房子,位于临近江边的一栋土黄色小楼里。房主是附近大学里的教授,标准的知识分子儒雅做派, 年岁三十上下,身材颀长,相貌清俊。
“这间房子本来是我弟弟住,他现在南方工作,用不到,所以我们就把它租了出来。”
教授一听秦峰说租房的人是林蔓,便开始向林蔓细细地介绍。什么房间不大,但通风很好。虽然家具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但床是金丝檀木的旧花式样,桌是明式的鸡翅木桌。他单手撑窗,站于林蔓身侧。林蔓蓦地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下。他推开了窗,指着窗外波澜辽阔的桃花江,对林蔓说道:“你看,住在这里,你每天早上都能听见从江上来的风声。”林蔓凝看教授,眼角的余光里瞥见秦峰阴沉了脸,不禁微微地笑了。
告别了教授,走出小楼后,林蔓对秦峰说道:“我觉得这里挺不错的。”
秦峰心里说不出的别扭,醋味翻江倒海。他推着车子往前走,沉默了片刻,说道:“这片区还没有通暖气,你还是换一个地方吧!”
林蔓轻笑地跟在秦峰身后,倒不反驳:“好啊,那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时近中午,林蔓建议秦峰可以先吃饭,下午再继续去看房子。
“去我们局食堂吧!菜烧的不比国营饭店差。”秦峰真心推荐。
林蔓摇头,变魔术一样地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铝制饭盒。
“这里风景多好,我们就在这里吃吧!”林蔓掀开饭盒盖,盒里露出各色大小形状的饭团。
秦峰觉得不错,便把自行车停在堤岸上。
面朝着桃花江,秦峰和林蔓一个倚靠椅座,一个半坐在后座上,盛满饭团的饭盒时而在林蔓手里,时而轮到了秦峰手中。
“里面是什么?”秦峰好奇地问。每一个饭团都由糯米捏成,仅从外表看,他辨不出盒中的大小饭团有什么区别。
林蔓笑着咬了一口饭团:“你自己吃嘛?有些东西,非要你自己尝试一下,才知道里面是什么。”
秦峰苦笑地摇头:“有些东西,试了反倒更糊涂。”
林蔓佯作听不懂秦峰的话外音,将目光投在桃花江上。江上船来船往,嘶鸣的汽笛声阵阵响起,带起了江上的冷风,扑在她的脸上。她不觉得冷,反倒因为这冷风而更觉得头脑清醒。她享受这样的清醒,不禁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秦峰大咬一口饭团,金色的阳光耀得他睁不开眼。恍恍惚惚地,他脑海里浮现出初见林蔓时的情景。
初见林蔓不是在火车上,而是在红旗生产大队往双枫镇去的乡道上。那一天,林蔓穿了一身利落的白衫黑裤,一头时兴的齐耳卷发。秦峰第一眼看她,就知道她一定不是生产大队的人。
荒僻无人的乡道上,冷不防地出现一个衣着时髦、相貌俏丽的城里姑娘,这不可谓不是件奇怪的事。
那时候,秦峰正在办理九元山的案子。
外人都以为九元山的案子始于一场爆炸,殊不知其实引发案子的特务全都从江城而来。为了抓捕这些特务,秦峰从江城一路探查到双枫镇。
秦峰怀疑林蔓来历不明。事后,他向生产大队的赵队长打听。赵队长告诉他,乡道上骑行的城里姑娘应是小秋同志。
“小秋同志来替林蔓拿迁户证明,不会有什么问题,您放心吧!”赵队长拍着胸脯打包票。
秦峰疑惑:“林蔓是谁?”
赵队长道:“啊,她是我们队上的一个姑娘,前些年父母都去世了,近两天在上海寻到了亲戚,就迁过去了。”
秦风又问:“这个秋同志和林蔓是什么关系?”
赵队长挠了挠后脑勺:“呦,这我倒忘了问,应该是什么亲戚,或是朋友吧!”
秦峰依稀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他苦苦思索,直到九元山的案子办完了,都没能想明白。
再见到林蔓,就是在火车上了。
秦峰有意坐在林蔓身边,问林蔓的名字。林蔓不说自己姓“秋”,假借了别人的名字,这彻底加重了秦峰的怀疑。
若是往常,秦峰一定会将林蔓的情况上报。
可是这一次,也不知怎么的,秦峰没有这样做。他选择先独自暗暗调查。
在调查中,他发现林蔓假借了两个同名同姓的人的身份,变出了一个全新的人来。在调查里,他还发现林蔓有意参加五钢厂的招工,调户到了江城。江城是重工业基地,尤其是五钢厂,更是重中之重的地方。
林蔓的身份在秦峰的口中简直呼之欲出。
女特务,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
秦峰拿着所有证据,走到上级的办公室门口。他欲要敲门,蓦地收回了差些迈进门的脚。
再看看吧!秦峰这样对自己说,林蔓说不定还有同伙,现在收网,万一打草惊蛇了怎么办。又或者,她还能被感化,断了和那边的关系。
第三次见到林蔓,出乎秦峰的意料。
陪同事陈书去相亲,女方那边的陪同者竟然是林蔓。
对林蔓,秦峰没有想象中该有的审视。恰恰相反,他惊觉自己再见林蔓,心里竟产生了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这种喜悦,不是对亲人,不是对朋友,不是对任何人,它只是对一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姑娘才有。猛然间,他明白了自己想着林蔓、念着林蔓,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究竟是为了什么。
原来,在那个蒙蒙亮的早晨,当林蔓第一次回首看他时,他就迷上了她。她的眉眼像一弯清澈的泉,无双的秀丽,他只不经意地看上一眼,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
“秦峰……秦峰……”
林蔓娇甜的唤声,将秦峰拉回了现实。
秦峰结束了愈发不受控的回忆,跨上车子,载着林蔓往下一个地址骑去。
下午的情况和上午的情形一样,依旧都是没有收获。
“这家人不错,虽然厨房公用,但房子还算干净。”林蔓兴奋地说道。
秦峰瞥了眼房主俊朗不凡的儿子,冷言道:“这房子以前后面是刑场。”
……
林蔓喜悦地推开红漆钢窗,笑说道:“这里不错,对面是图书馆。楼下的汽车只要坐两站就能到码头。”
秦峰看向房主桌上的照片,照片里有一个俊眉修眼的京戏名伶。他摇头道:“不行,你换个地方吧!”
林蔓调笑着追问秦峰:“这次又为什么?”
秦峰撇过了头,避开林蔓秋水盈盈的双目,冷冷言道:“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行。”
林蔓轻笑,与前面的几次一样,依旧不和秦峰辩驳,再跟着秦峰往下一处找去。
暮色渐沉,直到天完全黑了,秦峰和林蔓都没有找到一处合适的房子。
北风“呼呼”地刮起来,林蔓冷得裹紧衣服。
秦峰满心愧疚,脱下外套披给林蔓。他也弄不清自己抽的哪门子疯。本来重阳节那天,他想探查一些林蔓的现状,可未成想,竟莫名其妙地向她告白了。告白之后,他心心念念地等着林蔓回话。林蔓没有给他回应,这让他感到万分受挫。于是,他又强迫自己干脆断了念想,但又哪成想,上午看见林蔓与旁的男人说笑,他所有的坚持,就又付之东流。
去最后一个房子的路上,秦峰蓦地说道:“对不起,害得你到现在都没租到房子”。
“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林蔓看不见秦峰的脸,坐在自行车后座,唯能看见秦峰宽厚可靠的背。
林蔓的话,重重地撞进了秦峰心怀。他回头看林蔓,林蔓向他偏着头,娇媚地甜笑。他唇角扬起笑意。空悬了数日的心,终于落了定。他自以为得到了林蔓的回应。同他一样,林蔓也是喜欢他的。
接下来的路,秦峰骑得飞快,
在文化宫后的南区十八号,林蔓终于租到了房子。
这一次,秦峰再没有任何异议,因为房主是一个富有资产阶级情调的旧军阀姨太太。她独自一人居住,家里没有任何人。
“你喜欢我吗?”送林蔓去码头的路上,秦峰思量再三,终究还是没有问出这样的话。他自以为得到了答案,不需要问了。
殊不知,林蔓若是要真心回答,会另有一个答案:“秦公安,我虽然不讨厌你,但还算不上喜欢你。”
在秦峰面前,林蔓会刻意地隐藏这份不在乎和无情,因为她有需要秦峰的地方。
两个林蔓的长相大不相同,这一点漏洞像□□一样,时时困扰着林蔓。再加上林蔓觉得秦峰一定发现了什么,为了保险起见,她需要将所有的漏洞都弥补上。而能够帮她做到这一点的人,无疑是秦峰。
那么该怎样利用秦峰去做这些事呢?林蔓心想,得要让秦峰爱上自己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