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讲撒宁是狗呐(你说谁是狗)?”王倩倩脸色骤变, 脱口而出一句洋泾浜的上海话。
林蔓笑笑,强拉住气地起身的王倩倩:“你听我说完,再走也不迟。”
王倩倩一抬眼,正看见不远处的邓萍。
邓萍在讲一个颇有些老套的笑话。她讲话时,桌上的人无不聚精会神地听。她话音一落,立刻有人笑出声。紧接着, 所有人笑成一片。
“电影院在放《青春儿女》, 我们去看吧!”一个宽脸的男人向邓萍提议。
“人肯定很多, 就怕没座位。”邓萍担心地问。
宽脸男回道:“让那个王倩倩去占座不就得了。”
“唉, ”宽脸男转头喊王倩倩,连名字都没有, 直接发号施令道:“你下午去电影院占位置。”
众目睽睽之下,王倩倩像佣人样地被使唤,面上顿时挂不住了。但碍于对方都是有背景的人, 惹不起, 她只好强颜欢笑, 顺从地答应。
“你说吧!”王倩倩重新坐下。
“有时候,你越放低姿态,就越得不到尊重。”林蔓轻笑。
王倩倩冷哼:“我倒是想高姿态, 只可惜人家未必理我。”
“狐假虎威听过吗?”林蔓别有深意地问。
“你是说, 要我去讨好邓萍?”王倩倩疑惑。
林蔓摇头:“不,是你的父亲,你该借他的势才对。”
王倩倩自嘲地笑了一声,声音冷瘆得入骨:“我但凡能借到他的势, 就不会来江城了。”
“其实你可以……”林蔓凑近王倩倩耳边,小声地说话。
王倩倩先是漫不经心地听。听着听着,她认真了起来,眉头微蹙。当到最后,她蹙紧的眉头完全舒展,眼睛一亮。
“这样真有用?”王倩倩心里有些没底。
林蔓胸中有数,信心十足:“你大可以试试。”
“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末了,王倩倩警惕地问。她不相信有平白无故的友谊。在她看来,任何一种感情的诞生,无不得有利益的交换做土壤。
林蔓盈盈一笑,尽掩眼中锋芒:“对于我这种没背景的人来说,你就是我想要借势的老虎啊!不把你扶上去,我凭什么出头?”
王倩倩将信将疑:“只是这样?”
林蔓柔声甜笑,诚恳地回道:“当然了,不然还能有什么?”
莫名的,从林蔓娇甜的笑容中,王倩倩感到了些许危险。本能的,她觉得自己应该对眼前的女人敬而远之。但是,她又太想利用林蔓,就好像贪恋裹着毒药外的一层糖衣。不觉得间,她被甜沁心脾的蜜所麻痹,彻底忘却了其中的凶险。
照着林蔓教的办法,王倩倩开始频繁地出现在邮局和收发室。
一封封注明“王德生收”的信件从邮局寄出。
王德生不光在上海很出名,就连全国性的报纸也对他常有报道。因此,江城的人们对他的大名一点也不陌生。
王倩倩寄信给王德生的事不胫而走。
也不知是哪个人先开的口,王德生是王倩倩的父亲。
“我就说她来头不小!”有人马后炮地自夸早有眼光。
有人略显酸味地传:“她在家里根本不受宠,要不然,也不会把她发配到这里。”
“胡说,”一个人爆出了最新消息,“最近我看见她在收发室里和她爸打电话,两人可热络了。”
“咦,不是说她继母看不上她?”
“你懂什么!继母看不上,但架不住人家还有个亲爹啊!女儿在外,怎么可能一点不管。”
“也是,王德生可就她一个女儿。”
风言风语中,王倩倩的身边悄然发生了变化。
邓萍主动向王倩倩示好。每次和厂领导的一众子弟们出行,她走进了人群的中间。再没什么人对她颐指气使了。
“你怎么知道有用,”有一天,王倩倩不解地问林蔓,“你该知道,我无论寄信还是打电话,那边都不会有什么回应。”
林蔓淡淡一笑。她正埋头在一堆单据底单中。
化验室里的规定,每星期要写总结报告。报告里,必须对上星期的产品检测合格率做数据分析。
段大姐和小张等人已经下班了,化验室里只剩下林蔓和王倩倩。
林蔓自己的报告一早做完,现在她做的是王倩倩的那份。
“有谁知道你父亲对你的态度?”林蔓笔不停歇,头也不抬地问。
“什么意思?”王倩倩不解。
林蔓挑明道:“你父亲为了自己名声,不会对任何人说不在乎你,甚至,还要装出慈父的样子。既然这样,除非你自己说出来,又有谁知道真相?你大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
王倩倩恍然大悟,自嘲地笑:“是啊,他既然要装慈父,那我何不配合他,扮他最疼爱的孝女呢!”
“你现在和他们玩得怎么样?”
“和工会主席的女儿关系不错,办公室主任家的兄妹常叫我去家里吃饭,总工的侄女下周结婚……”
林蔓打断道:“我们厂谁最有权力?”
“除了厂长,就是党委书记了。”
“你觉得哪个对你管用?”
“厂长家我够不上。至于党委书记嘛,她女儿邓萍……”王倩倩豁然开朗,“你的意思是……”
林蔓点破道:“你交好十个人,都不如这一个有效用。”
王倩倩默默记下了林蔓的话。她现在对林蔓佩服至极,但凡林蔓叮嘱过的事情,都会非常注意。
“你们平常都玩什么?”林蔓又问。
“看电影,打乒乓。邓萍的哥哥会带我们去靶场玩,还请我们吃饭,他们吃饭会喝酒,我喝不惯,所以很多时候就不去了。”
“不行,和北方人打交道,你一定要会喝酒。”林蔓斩钉截铁道。
“可是我不会怎么办?”王倩倩为难,一想起冲鼻的烈酒味儿,她就恶心地一阵阵犯呕。
“可以练,我教你。”林蔓轻描淡写地说,好似学习喝酒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只要领悟要点,即可融会贯通。
“好啊,就今晚吧,你来我宿舍。”王倩倩迫不及待地邀请林蔓。
她不是不想和邓萍去喝酒,尤其邓萍的哥哥高大英俊,走起路来,一股子男子汉气概扑面而来,每每都让她脸红地抬不起头,无法直视。她一直装作矜持,找各种借口不去吃饭,其实为的是不酒后失态,以至于给邓萍哥哥留下难堪的印象。
王倩倩先一步回去弄酒。
林蔓忙完了报告后,便去了王倩倩住的干部楼。
干部楼里最先住的不是干部,而是苏联的专家。后来,苏联专家们尽数撤走,厂里的技术骨干、中层干部们住了进去。
宿舍楼是三层的仿苏联式建筑,冷峻单调。灰色的长方形楼体,楼顶截面是一个三角形。每隔一段距离,有一个圆拱门栋。门栋上方,各层都有镂空的透气窗。
王倩倩独自住一个一居室,厕所很小,没有厨房。整个楼里,有许多像她一样的人,会在门口放一个烧菜用的煤油炉。
“拿盘子来,我炒两个菜下酒。”
路上途径供销社,林蔓卖了小半斤花生米和鱼干。
蹲在门口的煤油炉前,林蔓轻拨铲勺。黑口小锅里,花生米用小火温油炒变了色,辣椒蒜苔配着鱼干炒香。
王倩倩没有盘子,就用两个铝制银色饭盒替代。
林蔓摆菜上桌,王倩倩拿出了两瓶红星二锅头。这二锅头是供销社里的镇店货。为了买到它,王倩倩不光花了4元钱,还用掉了2张酒券。
两人对坐桌前,林蔓先给王倩倩满上了一盅酒:“唉,我不像你这么好命,再不济,还有个父亲的背景傍着。你人长的漂亮,家世又好,一定能在这里混出名堂。”
“哼,什么名堂不名堂的,我在这里混的再好,不过是一个厂的天地,再怎么翻腾,也不比在上海弟弟的前途。”王倩倩皱眉饮尽盅里的酒,喝得急了,脸呛得通红。
林蔓夹了口小鱼干吃。王倩倩的酒盅空了,她又顺手满上。
“说起来,你每天迟到早退,什么工作都不做,就不怕孙主任给穿你小鞋?”
“他有那个胆子?”王倩倩反问,轻蔑地笑。
林蔓无奈地摇头:“你就不怕被人抓到把柄?”
“你看我们厂领导家的儿女,有几个正经上班的,哪个不是挂着一个岗位,每天东游西逛?可就算这样,月底发奖金时候,谁少拿了?”
说罢,王倩倩夹了粒花生米放进嘴中,盅里的酒抿上半口。
林蔓轻笑,不动声色地又给王倩倩满上。
屋里就开了一盏小灯,灯光昏黄。黄澄澄的光线耀在酒盅的边沿上,反射出一抹迷梦样的晕。
林蔓一早看出,王倩倩心高气傲,稍一吹捧,就会得意忘形。她依着王倩倩的软肋,柔声细语地哄劝,引得王倩倩越喝越多,彻底没了章法。
醉醺醺地,王倩倩突然冒出一句话:“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啊,我根本就没有参加招工考试。”
林蔓眼色一沉,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
她把王倩倩扶上了床。王倩倩已经醉得不行,头一挨枕,便沉沉地睡了。
林蔓收拾了桌子上的狼藉,打开窗子。新鲜的空气吹进来,驱散了屋子里的酒气。
林蔓关上小灯,推门离去。
屋子里灰暗一片,王倩倩睡得香沉,轻轻地打起了鼾。
天刚有点亮,微白的天际处散落着几颗星星。星星暗淡无光,几近融进辽阔无边的天幕。
林蔓走出门栋时,有几户人家已经晨起,也有工作了一夜的人刚刚回家。所有人的动作都轻手轻脚,尽量不惊扰到楼里其他未醒的人。
林蔓回到家时,赵里平夫妇正站在门口和隔壁的几个邻居唠嗑。
平房区里,人们大多已经起来了。锅碗瓢盆的洗涮声不断,夹杂着高亮嗓音叫出的亲切寒暄。空气里弥漫着热白面馍和烙饼子的香气。
“又上夜班?”赵梅挎上包出门,迎面撞上一夜未归的林蔓。
林蔓轻笑点头,径直进屋。
咬着外面炕桌上拿的馒头,林蔓翻找出纸笔。
她跪趴在床边,摊开纸,一笔一画写道:“尊敬的领导同志,我以无产阶级战士的名义,郑重向您举报,本厂化验室的王倩倩同志违反规定,没有参加招工考试,妄图混入广大的工人队伍……”
信写完,林蔓换了身干净衣服,洗漱完毕,出门上班。
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排雁子横飞过天际。
林蔓绕道去了邮局,投信进门口的邮筒里。
在她的身后,上班的人潮越聚越多,直到汇集成了一众蓝衣大军,乌泱泱地涌进厂大门
上工的铃声就要响了,林蔓转身朝着厂区方向,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