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蔓回到家时, 老赵家那边也刚刚请完客。
赵里平和冯爱敏送徐副科长出门。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姐走在徐副科长身边,冯爱敏对她很是客气,一口一个“段大姐”地叫得亲热。赵德跟在几人后面,走得最慢,缓缓地踱着步。
“妈,原来的工作有津贴, 不比在车间做强, 干嘛非要换啊。”送走了徐副科长后, 赵德忍不住埋怨母亲道。
冯爱敏眉毛一横, 粗声道:“津贴有什么用,又不能帮你讨老婆。人家顾大姐可都说了, 只要你换了工作,立刻能给你介绍个卫生所的好姑娘。”
“可是……”赵德不甘心,还想多争辩两句。
冯爱敏抢断了赵德的话道:“可是什么?我告诉你赵德, 换了工作以后你马上去相亲, 务必一个月拿下, 年前办事。明年你要是不让我抱上孙子,我跟你没完!”
“这么快,我又不是猪。”赵德小声嘟囔, 一脸的不情愿。
中午的菜没吃完。锅里的白菜包子还有一半, 萝卜粉条汤剩了些底。冯爱敏懒得再热,直接端上了桌,充作晚饭。
许是中饭吃得丰盛的缘故,林蔓晚上不饿, 只吃下了两个包子。萝卜汤解腻,她倒是大喝了三碗。
“小蔓,我看那徐副科长还算靠谱。你要是想换工作,可以找她活动活动。”赵里平看出林蔓做不惯制桶的活,好心建议道。
“还是听厂里安排吧!他们不是说了吗,将来化验室有空岗,会把我调回去的。”林蔓说得轻描淡写,一派已经接受现实的模样。
饭后,林蔓早早地睡下。
明天又要工作了,不养足精神可不行。
第二天一早,林蔓一进车间就被人叫住。
“林蔓,人事科让你去一趟。”
人事科里一如既往的人头攒动。林蔓进屋时,每个人都在忙着面前的一摊事。无人过问她,她只好站在一旁。
“你来做什么?”徐副科长看林蔓无所事事,厉声喝道。
“有人让我来趟。”林蔓走到徐副科长桌前。
徐副科长冷笑:“是来谈工作的事吧?找什么借口啊!”
近些日子来,不止一个人来找徐副科长。他们无不是被莫名调动了工作的人。本来好好的该做会计,蓦地被调去做钳工。原本可以搞技术,结果被告知要去车间做活。好不容易参加考试,得了个工委会的职位,谁承想一报道,竟然成了最苦的炉前工。
徐副科长可不是吃素的角色,任是再蛮横的人,她都能压下去。
什么,钳工不想做?那行,去炼钢。
什么,嫌车间太苦?那行,去乡下的分厂。
什么,炉前工做不下去?那好啊,什么都不做最舒服,干脆办个停薪留职算了。
“嫌苦,嫌累,做不下去?”徐副科长连珠炮一样地发出质问。
林蔓回道:“其实…….”
“别解释啦,”徐副科长抢断道,“你就是怕吃苦,觉得坐办公室舒服。”
“其实……”林蔓极力要把话说出来。
徐副科长黑了脸,再次打断林蔓的话道:“老老实实回去干,你要是再这样挑三拣四,就调你去……”
“林同志你来啦?”冷不防的,人事科科长林志明的声音从旁传来。
徐副科长诧异地住了嘴,不可思议地看向林志明,又看向林蔓,一脸的不解。
怎么这丫头会认识林志明?看起来,好像关系还不错。
林蔓轻笑,对徐副科长说完了一直没说出的话:“其实,是你们林科长让我来的。”
话音一落,林志明就走到了两人近旁。
“徐大姐,这位同志应该去化验室报到,怎么你们搞错了,调她去制桶?”林志明一本正经地问徐副科长。
“化验室岗满了,安排不出位置。”徐副科长没好气地回道。
她冷瞥了林志明一眼,暗示:“装什么不知情?因为什么,你会不知道?”
“化验室缺人手,再安排一个岗出来。”林志明无视徐副科长的暗语,径直下命令道。
徐副科长无奈,到底自己是副科,人家是正科。既然正的下命令了,那副的还有什么话好说。
不情不愿地,徐副科长翻开登记簿,开始给林蔓办转岗手续。
手续办完,林志明不忘轻拍林蔓肩膀,鼓励道:“你现在是一级工,好好干,争取明年升二级。”
化验室的孙主任等在办公室外。
林志明对他多叮嘱了几句,拜托他多加照顾林蔓,才让他把林蔓领走。
“唉,你们看林科长对她那样,会不会两人有关系啊?”
林志明和林蔓一出门,人事科的科员们立刻沸腾起来,纷纷窃窃私语。
“他们都姓林,不会是亲戚吧?”
“有可能,要不然,副科长会怂成那德性?前面还吆五喝六的,林科长一发话,她还不得乖乖给人家办手续。”
“他们都在传你和林科长是亲戚,不会是真的吧?”中午吃饭的时候,郑燕红找到了林蔓。
“你说呢?”林蔓轻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郑燕红略想了下,回道:“刚开始,我想你一定是送了礼给林志明。但是他对你也太照顾了,居然还帮你和化验室那边打招呼。这可不是他的作风。所以我觉得……”
郑燕红压低了声音,伏近林蔓耳边说道:“你们一定有什么裙带关系吧?刚开始把你调去制桶,其实是避嫌。”
林蔓嘴角上扬,笑意更深。
郑燕红看林蔓不语,以为她这是默认了自己的推测。想到林蔓和林志明居然真有裙带关系,她不禁庆幸自己提前和林蔓搞好了关系。
林蔓有意让郑燕红误会。她不想过早暴露和高毅生的关系。就如同打牌一样,王炸总要留在最后,使用的太早,会影响关键时刻的效果。
“你也太会瞒了,票还你。”
林蔓送给郑燕红的票,又被郑燕红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林蔓轻笑,再又推票进郑燕红手:“拿着吧!我给出去的东西,是不会拿回来的。”
有关化验室里的工作要领,孙主任亲自培训了林蔓一天,以便她工作后能够尽快上手。
个别常用的参数指标,孙主任更是要求林蔓背熟了才能回家。
好不容易熬过关,林蔓捧着一大摞学习资料回家。
天色已黑,她走到家门口时,听见赵梅正和赵里平争吵。
“你们既然愿意给赵德找关系,怎么就不帮我也活动下?”赵梅委屈地说道。
“干什么工作不是干?你看看人家林蔓,技术工调岗了,不也没埋怨半句话,老老实实去制桶了吗?”赵里平不耐烦地回道。
赵梅冷哼:“她那是没办法。再说了,兴许她原来就是制桶,说是技术岗,不过是想显面子,吹牛罢了。”
“呦,小蔓回来啦?”赵里平看见林蔓,忙朝赵梅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适可而止,别再背后说人坏话了。
赵梅回头,恰巧和林蔓打了个照面。
林蔓笑盈盈地抱着文件进门。赵梅看见林蔓,一如近日来的冷淡态度,理也不理,径直扭头进屋。
“呀,这是什么?”冯爱敏的嗓门大,随便一声,即传进了屋里。
林蔓回道:“我被调回化验室上班了,这是学习材料。”
“你回化验室了?”赵梅听见外面母亲和林蔓的谈话,猛地转身回来。
林蔓点头:“是啊,本来去制桶也是过度。现在化验室的岗空出来了,我当然要回去。”
赵梅后悔不已,尤其是晚上赵德回来,告诉她原来林蔓和人事科的科长有裙带关系后,她更是悔不当初没有一早拉拢林蔓。
她一直想调去五钢厂上班,奈何赵里平不给活动关系。现在好了,看来林蔓更可以帮这个忙。
当晚,赵梅几次向林蔓示好,都被林蔓生生地忽略。
林蔓装作没注意到赵梅的态度转变。
之前赵梅的种种冷嘲,她全都记在了心里,碍着赵里平和冯爱敏的面子,才不与赵梅多计较。
现在,赵梅想和她恢复到初始的好关系,哪有这样的好事?
林蔓自问不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好性子。
若想得到她的原谅,就需要付出一定代价。
“我衣服还没洗呢!包里还有几张要换洗的被套。”林蔓躺在床上,懒洋洋地说道。
赵梅殷情地说道:“刚好这星期我也要洗东西,要不,连你的一起洗了吧。”
“这样不行吧!怎么好意思呢!” 林蔓略一侧头,甜笑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两个谁跟谁啊!”赵梅一边回道,一边主动把林蔓要洗的衣物往自己的盆里塞。
林蔓忽然觉的这样也不错。
嗯,就算是多了个能使唤的人呗!
夜深人静的时候,林蔓想到眼下终于安定下来,工作也好,住处也好,是时候写信回上海报平安了。
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林蔓趴在床上,铺信纸在被子下,持蓝黑墨水的钢笔,一笔一划地写。
第一封信写给白秀萍,告诉她自己一切安好,嘱咐她多注意身体……
第二封信写给大舅妈何梅,拜托她多照顾外婆,钱票上如果有困难,可以写信来要……
第三封信写给魏小雨,请她代问魏叔魏婶好,顺便告知她高叔高婶这里的近况……
写完了信,林蔓重新躺回床上。
窗外的蝉鸣掺着蛙叫。
林蔓想起,这样的声音,躺在梧桐里38号的那个阁楼上,也常听到。
闭上眼,林蔓的脑海里浮出铺青砖石的灰色弄堂。各户人家的窗子上互扯铁丝,衣裤床单晾在上面。风儿哗哗地一吹,五颜六色的衣衫摆动起来。
抬眼望向头顶花花绿绿的“万国旗”,林蔓不禁感慨道:“呀,这不就是裙带关系了吗?”